略过去。
这样的遇见是别扭的,也是尴尬的,子言几乎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先和林尧打招呼,哪怕是微微的点头示意她都做不到,日子就在这样地漠然相对中渐渐流逝。
只有在一种情形下,她才可以坦然自若地直视林尧,就是每周一早晨固定的升旗仪式。
旗手一共有三名,除了林尧,其余两名都是高中生,他们通常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白手套,黑色铮亮的皮靴,在全校几千名学生的注视下,护卫着国旗,缓缓从主席台一角走来。
这个时刻完全不必躲闪,也毋庸担心会被他窥破重重的心事,他漆黑的发线,挺直的身姿,都可以大包大揽地尽收眼底,甚至完全不用担心任何人异样的目光。
每当林尧的手潇洒地一挥,国旗随之在晨风中烈烈展开,子言总会控制不住地望向那幅昂贵的油画:他立在升旗台上,衣衫雪白,神情庄重,像个受尽造物主宠爱的天使,他凝视着缓缓上升的国旗,目不斜视,台下所有的一切,都不在他的关注范围之内,自然,也包括了沈子言。
黄花时节碧云天(1)期中考结束之后,光华两年一届的文化节即将来临。
文化节为期三天,内容很丰富,有歌舞表演、书画集邮展、有奖猜谜、解奥数题和征文、演讲、竞技比赛。
许馥芯要参加乒乓球比赛着实令子言好奇了一阵子,“平时没看过你打球啊,难怪你喜欢看打乒乓呢。”
许馥芯莞尔一笑,“平时找不到女生当对手嘛。”
子言着实有些兴奋:“我一定去给你加油!”
许馥芯笑起来的时候原本有点苍白的皮肤就会泛起浅浅的红色,瞳仁的琥珀色也会稍稍加深,有种寂静的恬美。
她的球技确实不错,在这个男女混合比赛的项目里,居然闯入了1/4决赛。
下一轮抽签的对手是林尧。
等子言闻讯赶到了体育馆,赛事差不多已经接近尾声。
决胜局的分数几乎是交替上升的,这是子言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林尧打球,他神情自如,脸上没有一滴汗水的痕迹,好像如此胶着的分数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与林尧的轻松自然大相径庭的是,许馥芯的两颊飞红,似乎体力有些透支,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观众对一个女生能与林尧战成这样的局面感到兴奋与惊讶,场面相当喧哗,子言一眼就看见,鼓掌加油的人群中郑苹苹绚丽的笑容像是一朵盛开的花,四周此起彼伏的加油声,不停在体育馆上空回荡。
子言的声音在这样的气氛里明显要突兀的多,“许馥芯,加油”,声音虽然不大,却已经足够让许馥芯听得见,她略略回头,对子言微笑示意。
好似就在一瞬间,林尧的球风就突然一变,凌厉抽板,快抢快挡,只用两分钟便结束了余下的比赛。他把球拍随意地扔在球台上,拎起外套,懒洋洋从子言身边擦过。
子言心里不无解嘲地一笑,走上前牵住许馥芯的手,拍着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一直到晚自习快结束,许馥芯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子言想不到止步于八强的失利对她的打击居然这样大,不免暗暗诧异。
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许馥芯忽然回过头对子言说,“今天谢谢你。”
子言诚恳地劝慰她:“你不要太在意,一场小比赛而已。”
“我知道。其实输给林尧也没什么好丢脸的,丢脸的是……”她顿了一顿,低声说,“他根本就没有出全力。”
子言勉强微笑,“也就是说,他一直在放水……”
许馥芯重重地点头,“以林尧的水平,怎么会和我打这么久?他要是倾尽全力比赛,我会觉得他尊重我,输也输得心甘情愿,而现在这样子输掉比赛,我只会觉得难堪。”
“这件事你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也许他正是为了尊重你,不忍心看你输的太难看,才有意放水给你。”子言的这番话说得很慢很吃力。
许馥芯愣住了,“这个解释好像很合乎情理,”她倏然一笑,“现在我心里好过多了。”
想起林尧那无视的表情,心里却仿佛有些微微的灼痛,子言不由自主便咬住了下唇。
文化节第二天,有郑苹苹她们班的歌舞表演,主席台上下围满了学生,子言本来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却被许馥芯好说歹说扯了去看热闹。她们坐的位置比较优越,就在主席台上的左侧。517z。,可以将台上台下一览无遗。许馥芯笑笑说,她表姐是学生会文艺部的,给开了个后门。
欢快的音乐响起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舞台上的表演吸引住了,郑苹苹是当之无愧的领舞,她柔软的肢体与娇美的身段令台上台下发出一片赞叹声,就连子言也忍不住想要拽着许馥芯的胳膊骄傲地说,这是我的老同学。
然而,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她忽然望见了对面,主席台右侧的座位上,不知什么时候,赫然地坐着林尧,夕阳在他的白衬衣上温柔镀上一道淡淡的金边,他的面容恍然如玉,有温度的玉,用“蓝田日暖玉生烟”来形容他简直再恰当不过。
她的眼角有点涩涩的酸意,模糊中好像看见他缓缓地瞥了她一眼。
隔了一个舞台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他的嘴角含着一丝清浅的笑意,像有一阵温柔的风从他那边吹拂过来,校园里还没开败的桂子余香便渗进了心里,柔和地抚慰着她的心。
她有些尴尬地逃开了这视线,甚至有种被看穿心事的羞愤。
林尧的眼神黯淡下去,只得不自然地微微侧首,将视线转移到正在舞蹈的郑苹苹身上。
深秋时节的晴好天气,傍晚的霞光泼洒在舞台,对面的他雪白衣衫也被染上极浅的绯色,一张唇红齿白的面孔如此吸引人的眼光,远甚于这舞台上缤纷的节奏与舞步。
子言胸口的郁积使得呼吸都为之不畅,有种不能解释的疼痛充溢心间,她深吸一口气,以缓解内心的压迫感,同时三步并作两步跨下台阶,头也不回地走远。
上晚自习时许馥芯说,郑苹苹的节目刚结束,林尧就走了。子言一声不吭,专心致志地背英语单词。
光华放晚自习的时间是八点半,子言不会骑自行车,只能步行。昏黄的路灯下只有她自己的影子,身边的人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越来越少,光华的学生大多住在西区,东区的本来就寥寥无几,她几乎没有同路人。
距离她家大概还有十五分钟路程的时候,一直陪伴的路灯没有了。这段路的灯坏了好久,市政一直没有派人来修理,马路两边漆黑黑的树木参天,风吹过就像无数影子藏在那里,饶是子言这样胆大的人,也有点心里发毛。
今天这段马路分外寂静,几乎只听得见她一个人的脚步声,才刚小跑了两步,子言忽然警觉身后有点动静:是个成年男人沉重的脚步声,仿佛一直在跟随着自己,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
子言回头望去,朦胧漆黑的夜幕里,看不清长相,只模糊辨认出是一个矮胖敦实的男人,留着小平头,站在离她不远的身后,瓮声瓮气一笑:“小姑娘,别害怕,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黄花时节碧云天(2)说不害怕是假的,虽然子言的个子在同龄人中显得要高挑一点,但到底还只是个孱弱单薄的少女。
她的手紧紧攥住书包带,感觉额头慢慢渗出细密的冷汗,脑子瞬间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几乎本能地脱口而出:“段希峰,你怎么来了?”
趁那人一愣的功夫,子言拔腿就跑,她曾经差点入选东区的校田径队,因此对自己的跑步速度还是心里有数的。
几乎就在同时,有人应声答应:“你跑什么,干嘛不等我?”
这声音如此的熟悉,话音未落,大概十米开外,已经模模糊糊出现一个身影,正从容地朝她走来,那男人眼见不能得逞,转身便悻悻然消失在夜幕里。
危险一解除,子言紧绷的神经立刻松弛了下来,她的腿脚软瘫得动弹不得,浑身的力气消散殆尽,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疲软。
“沈子言?”来人迟疑地叫了一声。
这声音她能听到的机会其实并不多,除了在年级学生大会上优秀学生代表发言时听过几回,其他时间几乎等同于零,最后一次听他叫她名字,还是在一年多以前。
太黑了,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根本不需要看清,对于他,她的第六感向来如此敏锐。子言深深呼吸,还是没能止住身体的轻微颤抖,仿佛刚才的恐惧还没有完全退散,四肢都麻木得有点不听使唤。
见她没有答应,他一时也没有出声,只是呼吸有些微的急促。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在刹那,林尧先打破了沉寂:“你还好吧?”语音清朗,咬字清楚,带着安抚人心的慰藉与沉稳的气息。
忍了好久的眼泪一下子全涌了出来,肆意流淌了满脸。她没有吭声,只是因为不愿意带着呜咽声说话,这样会把自己的脆弱全盘暴露在他面前,即使她很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这样巧,偏偏是他来为她解的围?
他走近了两步,那样近,近的几乎能看清他脸部的轮廓,他清澈的眼睛在暗夜中流转着不知名的微光,逼得她慌乱中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后背抵住了一棵树才停下来。
他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再靠近,只是轻声说:“我送你回家吧。”
子言觉得再不回答就太失礼了,只得胡乱擦一擦泪水,含糊地“嗯”了一声。
寂静的马路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不轻不重敲在心上,再这样沉默下去不免有些尴尬,她不得已找了个话题开口:“你怎么来……”,几乎就在同时,他出其不意地打断她的话语:“段希峰是谁?”
“啊?”子言傻愣愣地呆住,她情急之下叫出的这个名字,完全是出于无意识。
林尧停下脚步,前面就是这段路的转角,隐约透出一点光线,子言忽然注意到他的身子站得笔直,像有点过分紧张而导致全身绷紧的模样,一只手一直藏在身后,姿势很奇怪。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眉头微微蹙起来,很好看,然而很凝重。
子言发现这样发呆地望着他极为不妥,急忙移开视线,垂下眼帘,低低声回答道:“东区中学的同学。”
他淡淡“哦”了一声,然后风轻云淡说了一句:“我路过。”
子言半天才意识到他是在回答她那句被截断的问话,路过?这答案令她觉得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和她完全是南辕北辙的回家方向。
她带了一点揣测的心情抬头看他,正碰上他有些不自然的眼神,蓦地脸上一热,一颗心没有规律地狂跳起来,双脚不由踉跄了一下。
“当心!”林尧反应很敏捷,伸手扶了她一把。
两手相触间,他的手心温暖而潮湿,像是有点汗意,身上清爽的男生气息离她只有咫尺之遥,他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这个秋天的夜里,天上并没有一颗星星,子言的心却绵延成了闪烁无数繁星的银河,无边无际地倾泄过来,像要把她淹没。
这条路途如此短暂,他的手掌还包容着她的手,肌肤的温度还清晰可辨,却虚幻得如同一场梦,顷刻就要清醒。
“我到家了。”子言看着地面说。
林尧的手忽然力道一松,脸上有恍然警醒的神色,就像之前许多次在校园里擦肩而过那样,他重又变作一个陌生而遥远的人,与她无干的路人。
他没有来得及回答。
“小西!”母亲一向站在宿舍大院门口等她放晚学的,今天可能等得有些着急,走到马路上来接她了,听声音好像已经走到就在这条路的拐角。
听见母亲的声音,子言下意识地快跑了几步,想一想又回过头去,短促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林尧的面容一动,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笑,轻轻点一点头。
第二天上早自习的时候,子言差点迟到,等她气喘吁吁刚刚坐定在课桌前,学校的巡查小组已经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好险!子言暗地侥幸了一把自己的运气,忽然发现教室里有了点小小的骚动,她慢吞吞抬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今天的巡查员正是林尧,他正神清气爽和另一个男生站在她们班门口准备清点人数。
子言下意识拿书本挡住自己的脸开始晨读,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手里正夹着一支圆珠笔,笔头在空中轻轻点过,第七排、第六排……眼看就要点到自己这一排,她忽然把书本一搁,直视林尧,莞尔一笑。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对他微笑示意。
是答谢他昨晚的援手,没别的意思。子言在心里辩白。
林尧的手忽然就定格在半空,他的嘴唇微颤,眼神恍惚,显然有点心神不宁,半天才对同伴说了一句:点到多少了?那男生大惑不解地搔头:“不是你在点吗?”
子言伏下头去趴在桌上,半天也没敢再抬头。
校园里再遇见林尧,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
她帮许馥芯去教师办公室跑腿,推门进去的时候,林尧正背对着她伏在一张办公桌前写着什么。
子言无声无息走到他身后,极快地瞥了一眼。
林尧的字变化很大,下笔飘逸、潇洒,笔锋稍稍有点向右倾斜,还有点连笔,完全不像是个初中生的字,子言想想自己幼稚的字体,立刻涌起一股奋发图强好好练字的好胜念头。
像有心灵感应一般,他蓦然抬起头来,子言有些心虚地收回目光,抱起桌上那堆试卷,几乎要落荒而逃。
突然望见她,林尧仿佛也十分意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脸色也有点异样的尴尬,她的眼光顺着他手中的笔一直落到桌面的那本稿纸上,两个极草的连字就这样赫然跃入眼帘:小西。
子言傻傻站在那里,心弦像被谁温柔地抚过,她的身后是一扇双开的玻璃窗,窗外一株合抱粗的樟树张开浓密的华盖,明媚的阳光从树叶的罅隙中洒下来,反射在透明的玻璃窗上,细碎的金光密密织成一道让人睁不开眼的光线。
那一瞬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的欢喜。
黄花时节碧云天(3)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在怀里,可以清晰地听见心里扑腾的声响,心从来没有跳得这样快过,也从来没有如此柔软而喜悦过,她的耳朵根子忽地一下就热了。
林尧把手中的笔丢在桌上,他霍地起身,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门一下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