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禹终于问了出来,“你-认-识-林-尧吗?” 他说得很慢,眼神忽然收敛起先前的散漫,视线凝聚在她脸上,镜框边缘的银光在昏黄的光线里擦过一道雪亮的弧线。
“嗯,当然,林尧在我们那一届可是鼎鼎有名,谁不认识?”这个情形,说不认识反而显得心虚,索性大方一点承认。子言回答得很干脆,语速又快又急,以致于差一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林禹仍旧望着她,并没有把视线移开的意思:“他是我弟弟。”
子言夸张的“哦”了一句:“原来你就是林尧的哥哥啊?真是想不到!”
林禹淡淡笑一笑:“你和他是同班同学吧?”
她的声音小到不可思议:“我和他只是小学同班过……”
“原来你和阿尧只是小学同学?我还以为你们是高中同学。”他好像也很惊讶,“我看过一张你的照片,你的样子好像没多大变化。”
子言有些哑然失笑,莫非他是指那张小学毕业时拍的集体照?林禹的眼力也未免太好了点,这还叫没多大变化!敢情她这么多年白长了,连一点女大十八变的进化都没有?
忽然就有了开玩笑的念头,她笑着说:“仅凭一张小学毕业照你就能认出你弟弟的同学,这也实在太火眼金睛了,难怪能分辨得出上百万年的石头。”
林禹也笑:“我的眼力还没修炼到那地步!老实说,我见到的是一张你的2寸免冠标准照,”他回忆了一下,摇头说:“只不过那张照片上的你剪着短发,所以第一次见面,我还有点没对上号。”
2寸免冠标准照?子言摸不着头脑,她茫然的摇一摇头,完全想不通为什么林尧手里会有一张这样的照片,而且还会拿给自己的哥哥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子言脱口而出。
“去年吧,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林禹的唇角微微扬起,脸上的表情不知不觉变得柔和,“那时阿尧刚到北京不久,就生了一场病,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的院,我母亲很担心,一直在他身边陪护。”
子言心里渐渐泛起辛酸惆怅的滋味,她垂下眼帘,手指扣着一枚衣服上的菱形牛角扣不停磨娑,搓得整个手掌都开始发热。
“当时我还在大连,请了假去看他。正巧碰上有个女孩子也坐飞机来探病,”林禹愉快的笑笑,“我母亲觉得那女孩的心意很难得,而且更难得的是才貌都出众。”
是苏筱雪。子言的喉头有些发紧,连嗓子眼里都全是苦味。
林禹看了她一眼,“不过阿尧却是个闷葫芦,一直抱着本专业书来看,连打吊针都不肯放下。”
她并不知道这话用意何在,只是盲目的点一点头,“林尧真用功,难怪可以一直这样优秀。”
他含着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接着说:“直到有一次他睡着了,我无意间翻开来看,才发现书里夹着一张女孩的照片。”
心里一阵热又一阵凉,有些像风寒将要发作起来的先兆,子言紧紧握住拳又松开,握住又松开,控制不住的有些发抖。
林禹转过脸去看大银幕,像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般平静:“那张照片的边缘并不齐整,好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背面还有一点胶水的痕迹。当时我就觉得好奇,阿尧为什么要把一张残缺的女生标准照夹在书里,成天放在枕边。”
她霍然抬起头来,银幕的光影投射在林禹的脸上变幻莫测,恍惚中,她几乎要错认为是自己日夜惦念在心里的那个人了。电影早已开场,谁知道它到底在演些什么,炮火硝烟,英雄美人,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统统都跟她没关系,这个世界上,唯有一个人的名字能打动她,能让她心如雷震,泪如雨下!
有氤氲的热流涌出来,她知道自己哭得很狼狈,却连掩饰的力气都没有。最后,她勉强擦干净眼泪,感觉有一根睫毛倒刺进了眼帘,有点扎扎的痛痒。
林禹很风度的递给她纸巾,什么话也没说。
电影快散场的时候,子言揉着眼睛说:“这电影还满感人的,我都忍不住哭了,你不许笑话我啊。”
林禹立刻点头赞同:“刘德华这么拉风的去送死,换了我是吴倩莲,我也得哭。”
子言红着一双眼狠狠瞪了他一下,忽然间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看过的最感人最感人的电影。
良辰未必有佳期(3)混杂在散场的人群里,外面大雨滂沱,车辆来往驰过,无数水花四溅。车灯穿过夜雨织成的水幕,密雨如珠,络绎不绝。
林禹为她打着伞,伸手拦了一部出租车。
“不用了。我坐公交就好了,谢谢你。”子言客气的说。
“你要真感谢就叫我哥吧。”林禹玩笑似的说,“早晚都要叫的。”
她的脸一直在发烫,用手掌贴着有些凉意的玻璃,假意看向窗外,这场越下越大的暴雨,冲刷干净了视线可及的一切物事,包括她淤积已久的心,就连玻璃也渐被手心的温度捂热。她呵出一口气,车窗外的景致立刻变得模糊。
“雨真大。”她故意感慨,转移刚才的话题。
林禹含笑看了她一眼,“嗯,快十二月了,北京说不定都要下雪了。”
子言的心跳顿时就很不规律。
她晦涩隐忍的单恋,在经过了漫长孤寂的年少时光之后,突然以一种将要盛开的姿态呈现在她面前。虽然与林尧相隔万水千山,这一刻却仿佛触摸得到千万里之外他温热的心跳!
爱情和命运,已然向她微微露出了一线曙光,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渺茫等待。这即将破土而出的小小希望已将她的整个心神摄住,一生中最美好最期待的华年盛景,仿佛已向她缓缓拉开帷幕。
子言再次看向窗外,想要牢牢记住这一晚,哪怕此刻风狂雨骤,然而满心满扉都觉得是美景良辰,风华无限。
冒着大雨回到宿舍,来不及擦擦身上的水渍,传呼喇叭就响起来。
“子言,你又有电话。”秦静仪笑着说,“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子言笑笑,只得又跑下一楼去接电话。
“子言,是我。”季南琛的声音微微有些急迫,电话里仿佛还夹杂了些杂音,乎乎作响。
“什么事啊?”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她觉得很奇怪,以往这个时间点季南琛从不会打电话过来。
他顿了一顿,好像在抑制语音中的激动,“你知不知道,北京现在在下雪,今年的第一场雪!”
她呆了一呆,突然笑出声来:“真的吗?北京真的在下雪吗?”
“就知道你会高兴。”季南琛笑声朗朗,“不枉我打了一晚上电话找你。”
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可惜你不在……没办法亲眼看到。”
子言笑着说:“已经很高兴了,谢谢你。”她蓦地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下次写信可以寄张照片给我吗?”
他再次停顿了一下,有种不确定的小心:“是要我的照片吗?”
“是呀,我都答应人家了,宿舍女生都想看看你的单人照,她们说如果我没办法要到你照片就要我请客。”子言第一回有心情在电话里对季南琛拖长了声调撒娇:“好哥哥……”
季南琛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哦……原来是这样啊,好。”
他唏嘘了一句:“今晚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下雪,特别激动,特别想你……这个妹妹,你有没有感觉到?”
子言嘻嘻笑着说:“季南琛,你今晚的表现好人文气息啊,不愧身在R大。”
他有些无奈:“不许调侃我,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子言很不认真的回答,还在笑:“赶快,给龚竹打个电话去,把刚才的文艺腔再对她说一遍,看她会不会这样认为。”
好像被这句话噎住了,季南琛一时无话可答,只得叮嘱了一句:“天气冷,你多穿点,晚上盖好被子。”
“知道啦。”子言忽然想起来:“你是不是在外头的公用话亭打电话呢?乎乎的风声,不冷吗?”
“我不冷,”季南琛的声音恢复了平和,“下雪的时候其实是不冷的,雪化的时候才叫冷呢,傻丫头!”
一句“傻丫头”,暖烘烘的,子言心里涌动着不可知的柔情,忍不住就说了句:“你也注意身体,早点回宿舍。”
“唔,知道了。”季南琛答的很平淡,只是呼吸有点沉郁:“学会关心人了,有进步,晚安吧。”
“晚安。”子言在心里默默想。
大学里的第一个圣诞节即将来临,她和舍友周末出门去买了一打贺卡抱了回来,开始逐张逐张写给朋友。
有一张是她特别喜欢的,一直放到了最后,又前思后想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字眼可以下笔。
她想了又想,放下笔,再次取出许馥芯的信来看。
她最好的朋友没有食言,五页纸的长信,写满了当初说要告诉她的感情问题。
和自己一样,许馥芯的喜欢也是单恋,她没有写明那个人是谁,只是说她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因为身边的呵护与关怀来势太温暖,太强大,太令人依恋;而牵挂的那个人,始终毫无所动的在远方,隔着云山雾水。因为太疲惫,太无望,所以,她想要放弃!
很感慨,满心都涌动着想要诉说的愿望,压抑已久如潮般的思绪,全都被许馥芯的这封信给牵引了出来。
“芯儿,其实,我和你一样,一直都喜欢一个男孩。在时间的点滴推移里,渐渐就喜欢上了;在还不知道他心意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在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的情形下,就喜欢上了。”
“之所以会落到上海这所学校来读书,多半也是因为他的缘故。你曾经对我说过,爱情其实也要讲究门当户对,可是,人怎样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内心和情感,就算明知不相配那又怎样?我舍不得放弃,因为,我喜欢他,控制不了的喜欢。”
“芯儿,我不会劝你坚持,就如我绝不会劝自己放弃一样。我只希望,你要快乐,要听从内心最深处的声音,然后按着它的指点,走下去。-子言”
她把自己给许馥芯的回信看了又看,最后才小心翼翼折好放到一边。
在写完回信的那一刻,子言如释重负,终于铺开最喜欢的那张卡片,用颤抖的笔触写下一个名字:林尧。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主动,许馥芯的信警醒了她,若是一直遥遥无期的等待,也许最后她也会和许馥芯一样,走到山穷水尽疲累已及的那一天。所以,她终于做出了决定,跨出这一步。
思绪很混乱,她在草稿上删了又删,改了又改,最后终于把卡片上的字由一百八十二个精简为定稿的二十一个字。
“林尧:谢谢你给我寄的资料。有空多联络,祝圣诞快乐!”
措辞稳妥,语气平稳,字字斟酌,语意凝练。她还是很谨慎,很在乎,哪怕再爱,哪怕鼓起了勇气,她首先选择的还是自爱。即使林尧不回应,这样的字句也是不卑不亢,毫不丢份的。
如果没有林禹的一番话,可能这一辈子她都没有勇气跨出这一步,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步,然而对沈子言的意义已经很大。
给许馥芯的信和林尧的贺卡分别落入校门口那只圆滚滚的邮筒的一刹那,她浑然不知,自己期盼的那一天,已经永远不会来临了。
红楼隔雨相望冷(1)等待回信的日子过的很漫长,她外表平静的上课自习,参加学校社团活动,除了每次看见生活委员分发信件时会有点小小的失落感,其余一切都很好。
子言的期中考试成绩相当不错,连高等微积分都过得很轻松,这多半要归功于她一直以来勤勉的出勤率。
虽然算不上是绝顶用功的好学生,但是子言是有原则的。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她从来不逃课,有时哪怕是对着乏味无聊的公共必修课,她也一定要亲临现场,用她的话来讲,宁可在现场神游,也绝对不在寝室提心吊胆的担心点名。
季南琛的信来得很快很准时,他寄来的照片在501宿舍再次引起了小小的骚动,秦静仪以极度夸张的语调说:“这就是我以后找男朋友的标准,连军训的照片都可以拍的这样帅!”
薛静安则带着极度怀疑的眼光将沈子言看了又看:“还有这么好说话的男同学啊,沈子言,其实他是你的男朋友吧,要不然你怎么会连T大的博士帅哥都看不上!”
一直抱着席娟小说在啃的朱秀丽抬起头,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的说:“从我饱读言情小说的理论来看,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子言哭笑不得,最后只得解释,人家是名草有主的,郎有情妾有意,只待捅破一层窗户纸了。
赵蔷笑着说:“还没捅破啊,要是我,就再给他们糊上几十层纸,这样还不保险的话,再装上一扇防盗门。沈子言,这样的帅哥,不能拱手他人,造成资源浪费啊!”
寝室女生集体笑瘫,子言笑着去追打赵蔷,把她按在床上挠得直讨饶,最后好说歹说才以一顿小食堂的伙食换回自由身。
照片最后一个传回子言手里,她才顾得上仔细看这照片。季南琛身穿迷彩军装,意态悠闲的靠在一棵树上,身后是笔直的一条林荫道,空无一人,意境清幽。他的笑容很淡,嘴角连弯起来的弧度都没有,显得有些刚毅和冷淡,不像读书时候的他,总是那样明亮和温暖的笑容。子言觉得,还是他本人要亲和得多。
不管怎么说,她很快乐的又蹭到了一顿小食堂,当嘴里塞满食物的时候,她满足的叹了口气:从来没想过季南琛的照片会有饭卡的作用,看来以后得让他多寄几张。
新年那天晚上,501宿舍的女生全体出去吃了一顿海霸王的火锅,还买了不少水果回来,薛静安兴致勃勃说要做水果沙拉,于是又买了大瓶的沙拉酱,水果的香气伴着奶油酱的甜腻弥漫在空气中。
隔壁宿舍的女孩敲门进来看见水果沙拉,高兴得把几封信往桌上一丢,就扑入了饕餮的队伍。
“果然好心是有好报的,你们宿舍的信,我帮拿来了,吃点水果不为过吧?”
秦静仪第一个走上去拿信,她有个男同学在北京读书,一星期一封,非常准时而有规律的频率,所以平常时候她拿信的热情都远超别人。
“哇塞,B大!沈子言!你还有B大的同学啊?”秦静仪高声嚷起来,“我差点以为是我同学的信呢!”
一小口苹果块顿时卡在喉头,噎得子言整张脸都变成了红色。
她咳嗽了好几次,才算把那口苹果咽下去。
“我去趟卫生间,吃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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