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和伪军的欢笑声不时传到洞中,象电闪雷鸣,震撼着文姐的心。文姐想起甄雪信上说的鬼子在逐渐缩小包围圈,心想难道鬼子已经逼近了吗?又想,真要是鬼子逼到眼前,事先同志们该会帮她转移的。也许,这是鬼子夜晚宿营。情况非常危急,要是天亮鬼子从这里下坡那可怎么办?自己已作好了牺牲的准备,可小徐霞太小啊,怎么也不能惨遭不幸……
身边的小徐霞还在酣睡。昨天夜里,她听了二小和甄雪的故事,心情激动,怀着对英雄的崇敬和对未来美好的理想,甜甜地睡去,如今也许还在做梦。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办法,而且是个女孩子,能顶什么用?文姐感到异常的孤单无助。
天逐渐地放亮,鬼子随时可能出动,刻不容缓,文姐决定赶快叫小徐霞逃生。她唤着“小妹妹”,轻轻推推小徐霞。小徐霞习惯地一骨碌爬起来。每天早上,文姐几乎都是这样叫醒她。她起来后,帮文姐梳头洗脸,喂饭服药。她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文姐怕她惊吓,小声对她说:“小妹妹你听,我们的上方有鬼子!”
小徐霞侧耳一听,睡意全无。“怎么办呀,文姐?”她睁大眼睛,惊慌失措地望着文姐。
文姐说:“天一亮,假如鬼子从这里下山,我们就全完了。你不要管我,赶快逃生吧!”小徐霞坚决道:“文姐,说什么我也不能把你抛下,我不走!”文姐说:“我跑不了,我可以死,要是万一……”她从衣兜中掏出陈浩给她备作自杀的袖珍手枪,“我早就做好了殉国的准备,痛快地死,决不能落到鬼子手里。但你不能白白去死,你年轻啊?”
小徐霞还是不同意:“文姐,要死,我和你死在一起,上天堂,你也好有个伴!”文姐说:“小妹妹,不要说傻话,天堂在哪里,那是想象,你快走吧,你下山去找聂大哥!”小徐霞固执己见,没有任何走的意思。
“小妹妹,听话!”文姐看着不断变白的天,着急道。
“不,文姐!”小徐霞突然趴到文姐铺上,坚决不走。
文姐生气了:“小徐霞同志,我现在不是你的姐姐,我是你的上级,你必须服从领导。这里又是战场,是抗日的战场,我是指挥员,你又必须服从命令,你懂吗?”文姐把最后“服从命令”说得特别重,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小徐霞突然痛哭失声,不再固执,慢慢站起身来。
文姐叮嘱道:“小妹妹,把手榴弹带好,要学会机智勇敢,还要学会保护自己,快走吧!”小徐霞走了,含着热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文姐听着洞外的动静,紧紧握着那支袖珍手枪,心里百感交集。这小小的手枪,是丈夫对她深情的爱,丈夫实在不愿她活着落到毫无人性的鬼子手里遭受凌辱。文姐深深地理解,在心里说:“陈浩,妻子不会让你担忧,宁肯玉碎,绝不瓦全。你如今怎么样呢?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你领导着首脑机关,那是根据地的心脏,那也是日寇搜寻的主要目标,我祈祷你平安。”
腹中的小宝宝不断又踢又动。文姐用双手抚摸着腹部,自语道:“小宝宝,你哪里不舒服啊?本来,妈妈应该不断地到野外散步,让你呼吸新鲜空气,让你运动锻炼,茁壮发育,可是如今妈妈不能动弹,让你受委屈了,你知道妈妈多愧疚啊,妈妈真对不起你。小宝宝,假如你能平安来到世上,妈妈一定给你弥补。那时鬼子打垮了,我带你回省城,送你进托儿所,幼儿园,领你逛公园,游湖,爬山。我还要送你背上书包读书,从小学要一直读到大学。小宝宝,假如妈妈不能把你带到世上,妈妈就领你一起去天堂,妈妈保证天天和你在一起,到老不和你分离。”
鬼子伪军淫邪而放荡的欢笑声仍不断传到洞中,危险就在头顶,天也在不断放亮,死亡步步逼近,文姐的心紧悬着。生离死别的时刻,她无限地思念亲人,想起爸爸、妈妈、弟弟、妹妹。想起爸爸有高血压,妈妈有心脏病,他们如今怎么样呢?弟弟妹妹和他们在一起吗,他们又能顾及爸爸妈妈吗……
突然,洞外传来两声“轰轰”手榴弹的爆炸声,文姐心里一惊:“难道鬼子开始出动了吗?”又判断爆炸声较远,不象洞顶的鬼子行动。可文姐侧耳,爆炸声响后,洞顶的鬼子霎时炸了营,狂欢声嘎然而止,紧急集合哨嘟嘟响起,噪杂的脚步向着爆炸声而去,洞顶竟渐渐地没了动静。
难道鬼子走了?文姐松了口气,但又惦记着小徐霞。她会否被鬼子发现?那爆炸声可是离她出去时间不长啊?
“文姐,文姐!”突然,小徐霞熟悉亲切的声音传进洞中,接着小徐霞掀开布帘出现在梅姐面前。文姐惊讶道:“小妹妹,你怎么回来啦?”小徐霞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文姐,鬼子叫我引走了!”
文姐没有想到,小徐霞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当小徐霞在文姐强令下离开洞口后,心如刀绞。她想她在文姐最危险的时候,怎么可以离开她呢?要是同志们问她,姐妹们问她,特别是甄雪姐问她,她怎么回答呢?她能说是文姐强迫她,命令她吗?文姐是强迫命令,可她舍命也要保护文姐呀?假如她走了,她不就是怕死鬼,可耻的怕死鬼吗?再说,文姐是她的救命恩人,文姐危难时她去逃生,她不是忘恩负义吗?忘恩负义,世上的人都要骂的!她决定无论如何不能走我就藏在洞口外,保护文姐。
她走出洞口,在一块大石头后趴下。她仰头看山顶,火光熊熊,鬼子就在头顶,狂笑声清清楚楚,好近好近,不过几人高。她握紧腰间的手榴弹,屏住呼吸,时刻准备着。可是天渐渐放明,东方天际已经变白,她又担忧,假如鬼子真的从这里下山,她只有两颗手榴弹,即使给鬼子拼了,可也保护不了文姐呀!再说,上级一再指示,这次鬼子扫荡,我们人力单薄,不能给鬼子硬拼,重要的是保存力量。
眼看危险一步步逼近,她的心咚咚直跳,怎么办呢?她忽然想起二小和甄雪的故事。二小他才12岁,竟是那么聪明,那么有胆量,硬是把鬼子引到八路军的埋伏圈,救了好几千众乡亲。甄雪姐,她是个千金小姐,竟也敢在鬼子的刺刀底下,急中生智,冒着杀头的危险,保护自己的同志。我如今能用什么机智勇敢的办法保护文姐呢?
她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机智勇敢的办法,就是绕到山东面,引爆手榴弹,把鬼子引走。可这样做又太危险,鬼子人那么多,又很狡猾,要是追上自己,可就完了。她又转念,完就完吧,反正自己完了,也不能叫文姐完了。自己是孤儿,完了也不要紧,无牵无挂。可文姐如今是娘俩啊,她还有丈夫,有父母兄弟妹妹,而且如今抗日,同志们和姐妹们也离不开她啊!
她主意拿定,从地上爬起来,借着夜色朦胧,沿着山坡草丛,飞快向山东跑去。跑出大约二里多路,那里树木浓密,沟壑纵横,她迅速连连引爆了两颗手榴弹。
惊天的爆炸声震动了群山。正在鹁鸽洞山顶狂欢的鬼子一下大惊失色。指挥官判断,准是自己的队伍在山顶太暴露招来了八路军,于是紧急集合,向爆炸声冲去。
小徐霞引爆完手榴弹,即又顺原路飞快返回。看到鬼子走了,她的心简直要跳出来。小徐霞回到文姐身边,给文姐讲述了诱骗鬼子撤走的经过,文姐意外而惊喜,紧握着小徐霞的手说:“小妹妹,真想不到,你一夜之间长大了!”
小徐霞红着脸,甜甜地一笑:“文姐,是您的教育,也是二小和甄雪姐英雄事迹的鼓舞。”突然,小徐霞想起了什么,“哦,文姐,我还要告诉您一件喜讯——”她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郑重地递到文姐手里:“您的家信。我返回时,在山下正巧碰到聂大哥,他说是甄雪姐派人送来的。”
“噢,家信!”文姐接过。一看信封的笔迹是妈妈的,只是把信封紧紧贴在胸口,任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噢,妈妈,亲爱的妈妈,你要告诉女儿什么呢?女儿离家四年,音信不通,女儿可是很想知道四年来,家里的一切一切:您的心脏病,爸爸的高血压,老祖父的身板,还有弟弟妹妹,他们的学业……”
四年前,当文姐起初把投奔云蒙山抗日根据地的想法告诉爸爸妈妈后,爸爸妈妈都不同意。并非爸爸妈妈没有爱国之心,事实上,爸爸是中共地下党员,他的家是地下党的联络站。爸爸是非常进步的,早在“五四”运动时,爸爸在北大读书就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爸爸在济南金融界某银行担任要职,以此作掩护,从事党的秘密工作。
妈妈在中学教书。虽然她和妈妈都不知道爸爸的秘密工作,但在爸爸的红色思想熏陶下,她和妈妈,包括她的祖父,也都近朱者赤了。祖父给她举办画展时,就将义卖所得,全部捐献给了抗日将士。最不放心的是妈妈。妈妈说:“静怡,你还不到19岁,还在读书,什么也不懂,出去兵荒马乱的,又是女孩子,怎么能行?”静怡说:“如今这书还能读吗,天天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学日本鬼子的话,唱日本鬼子的歌,还要给日本鬼子的膏药旗敬礼!”
妈妈开导说:“静怡,这是国家的事,老百姓有什么办法。不过妈妈打算把你送到美国留学,我和你爸爸也商议了。特别是你已到了完婚的年龄,妈妈打算给你赶快成个家,女孩子嘛,就是要嫁人吃饭。我看中了你爸爸同事的儿子,他现在美国留学,学音乐的,人很聪明,长得也很帅气。正好你也喜欢音乐,我打算托人说说,将来你们可以在美国定居。”静怡不加思索地拒绝道:“妈妈,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国家!再说,不是抗日男儿,我也绝不会和他结婚!”
爸爸也不放心女儿离开身边,想让女儿以女孩子身份作掩护,协助他做一些党的秘密工作,对她说:“静怡,抗日不一定非要到根据地去,在省城做抗日宣传,也是抗日。再说,你妈有心脏病,你要是走了,她还不牵挂死。”静怡说:“爸爸,省城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至于妈妈,我会说服她。我只希望你能支持女儿。”女儿的勇敢和正义举动,爸爸无言以对。
妈妈看女儿倔强,无可奈何,总是天天心疼地盯着女儿。静怡也十分心疼妈妈,她安慰妈妈说:“妈,女儿知道,您是怕女儿吃苦,特别怕女儿打仗。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年轻人吃点苦,有什么坏处,能更好成人呀。至于打仗,扛枪都是男兵,八路军没有叫妇女上战场的。到根据地,要做的工作很多,比如通讯呀、宣传呀等等。再说,领导还要发挥个人特长,我会唱、会画,可以搞文艺,做宣传嘛!、妈妈,您就放心吧!退一步讲,即使让女的扛枪打仗,那也没什么可怕。苏联卫国战争,斯大林就动员了80万妇女上战场。听说国军里边也有女兵,红军里头更有女兵。人生自古谁无死,为国家而死,死得值得,死得光荣!而今无论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已经有多少抗日将士为国家捐躯了呀,哪个有良知的中国人不景仰他们呢?”
爸爸妈妈是知道女儿个性的,外表看似柔弱文静,但却自信要强,认定的事,谁也别想阻拦,只好点头答应。
临别前一天,全家到月明湖餐馆为静怡送行。点了满满的一桌菜,可谁也高兴不起来。老祖父满脸愁云,呆呆地端着茶杯;爸爸默默地抽烟;妈妈则偷偷地转身抹泪;弟弟妹妹则低头不语。最终还是老祖父坚强,说:“来,我们举杯。先人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静怡去抗日救国,我们都应高兴。静怡明天就要走了,我们全家祝愿她平安、顺利!”大家勉强举起酒杯,无心地沾了口酒。
静怡知道,此时全家既有骨肉难舍的留恋,更有吉凶未卜的担忧,也不由心酸。但为了让亲人放心,她坚强地说:“爷爷,爸,妈,我已经18岁了,若永远在你们面前,可能永远都长不大。象小鸟,只有飞到天空,翅膀才会逐渐变硬。我知道怎样做人,怎样生活,你们就放心吧!再说,我走后,会经常给你们写信的。”为了让女儿放心上路,爸妈也露出了笑脸,弟弟妹妹也说了些让她宽心的话。
当夜不知什么时候,当她一觉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妈妈守在她的床边。妈妈没有睡,在身边陪着女儿。就象小时侯她刚独立睡觉害怕,妈妈坐在床边给她作伴一样。那时侯,当她醒来发现妈妈时,只感到壮胆;可如今,却完全是另一种感觉。女儿要离开妈妈了,要远别了,特别是要飞向风风雨雨的战场了,妈妈是怎样的留恋和牵挂啊!是无言的深深的慈母爱,是血缘的浓浓的骨肉情,是无尽的难舍亲人的眷恋!她没有惊动母亲,她只感到一股热流立刻涌遍全身,还有些许说不出的酸楚,她蒙蒙头,直任泪水涌流……
次日,她带着亲人的眷恋和牵挂,和白素云,和一批进步同学,在省城地下党的引领下,悄悄走进了云蒙山区,踏上了抗日救国之路。
静怡走了,妈妈的心也跟着她去了。静怡自幼没有离开过妈妈一步,从咿呀学语到蹒跚迈步,从入托儿所到进幼儿园,从背着书包上小学,到跟着妈妈读中学,妈妈是每天看着女儿长大的。吃饭,妈妈千方百计照着女儿的胃口去做;睡觉,妈妈每天要守着女儿睡着;上学路上,妈妈总是牵着手把她送到学校。而今上学,身边少了女儿,进家,女儿的卧室空空荡荡,妈妈心里忽然无限的失落。
而且静怡漂亮可爱,聪明好学。望女成凤,从小学,祖父就教她学绘画,妈妈就教她学钢琴。到初中,静怡的绘画和钢琴都已有相当水平。读到高中,祖父打算让她报考美术学院,妈妈计划叫她去考音乐学院,而她最爱还是音乐。妈妈满怀着理想,希望女儿将来能成为一钢琴家或歌唱家,而今却想不到女儿选择了革命,原来一切的希望都成了泡影,她心里无限地失望和郁闷。
从此她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白天下班回家无心做饭,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