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明轩知道霍亭他们过来,也没抬头,兀自抓了把鸟食丢给碧儿。碧儿已有些不耐,把脑袋偏了过去啄鸟架。霍亭顿了顿,不由感慨起来:“记得我来绸庄之时,碧儿就已经四岁,如今五年过去,它也已步入年迈了,现如今连最爱的吃食都已不感兴趣。”
骆明轩头也没转,口音森森地:“想说我在这里站久了就直说,用不着绕这么大个弯子。”
霍亭见他这般,倒也不客气,笑了笑没说话。
倒是骆明轩没意思起来,把鸟食扔了,在旁边水盆里把手洗净。翠微跟上来说:“爷,如玉公子送了帖子,约您今日午后去飞霞斋听戏。”
他想也没想回掉:“推掉。”
这个阎如玉是幸灾乐祸头一名,这时候请他听戏,能安什么好心?
霍亭想了下却说:“宫里赐封沈妃及小皇子的圣旨已下,圣上已于昨日恢复早朝,据闻已有言官将弹骇爷的折子递了上去,谢家这几日虽未有动静,也没有更多不利于爷的消息传来,但如玉公子并不爱听戏,今日却约爷在戏楼会面,怕是有事要谈。爷不妨去会会。”
听完这番,骆明轩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前阵子上哪儿了?”
“听说在祺王府住了半个月。”霍亭说。
祺王府二奶奶是阎如玉的亲姐姐,阎二奶奶出嫁时阎如玉还不过三岁,疼他疼得如同半个儿子,因此这十余年里倒有大半时光住在祺王府。这么说来倒果真有可能是在京中听得了什么,故而约他见面。
可是他今天不能出门……他还要等宁小喜呢!这都是约好的第三天了,她就真的不想要印信了?……就算她不想要印信,他还想找她问清楚为什么他的秘密会被她知道呢!
这么反复一琢磨,却是一旁瞧着他许久还犹豫不决的霍亭先有了主意:“今儿天气不错,爷也几日没上街了,不如绕远些,走龙王大街那边兜过去,权当是散散心。”
骆明轩捏着下巴往他千年不变的笑脸上瞄了瞄,看着头顶清嗓子道:“天气是不错……那就备车吧!”
宁家院子里,桂花树下已经只剩小喜和宁安两人。
宁安端坐在竹椅内,两眼直视着前方,保持这个样子已经有半个时辰之久。
而石桌对面的小喜则双手托腮,盯着他脸庞也看了有半个时辰。骆明轩不是好人这个她知道,关键是宁安怎么会知道他不是好人?难道说这位名震天下的大皇商其实背地里已经臭名昭著,根本已经混得没有人气了?
但就算他混得不好,宁安也没必要特地告诉她,难道这个坏人跟她有关系吗?
她不明白。于是她问:“你怎么知道骆明轩是坏人?”
好半天后宁安才像是听到她的问话,目光缓缓地转过来,空洞地看着前方。“他就是坏人……他跟那个女人一样坏……”
“还有‘女人’?”小喜的八卦神经立马被刺激到了。想不到骆明轩这家伙不只是心眼坏,连私行上也这么不规矩。怪不得那天她说她跟他关系不清不白时,他那么淡定,原来是个老手了!
“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说到这里宁安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原本斜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也不由自主直起,目光死死盯住某个地方脱口说道:“是她!她害死了琴儿!她害死了琴儿!……”
竹椅随着他猛烈的动作翻倒在地下,小喜赶紧站起将他扶住,碧玺和杜嫂听到动静也分别从里屋和厨房赶了出来。几个女人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他摁下,然而即使被摁倒,他嘴里仍在咬牙说:“他们都是坏人……都是坏人……他们要害死琴儿!”
“你的琴儿不是没死嘛!”
小喜不会不知道他口里的琴儿就是飞燕社的婉琴,她当初放心留他下来也是有婉琴这一方面的原因,一个在苦苦追逐着一个女人的同时还丝毫不肯伤害她的男人,他一定不会坏到哪里去。可是他口口声声说婉琴被害死,这却让人费解了,难道说这个婉琴也是个女鬼不成?
听到她这么大喝出来的话语,宁安倒是倏然怔住了,表情似哭又似笑,目光再投向小喜时,里头却是难以自控的一股狂意……
马车行到宝安堂时,车速已不知不觉放慢。到了宝安堂与宁记玩宠之间的那条巷子,霍亭便唤停车夫,掀了帘子,弯腰让骆明轩打里出来。
正是近午时分,暑气熏得人懒洋洋地,玩宠铺子里没人,两旁猫狗见了人来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骆明轩进了内,打量一圈,确定铺子里没人,便使个眼色给霍亭。霍亭颌首进了里间,一清嗓子,扬声道:“宁姑娘可在?”
院里有人说话,但却没人应答。骆明轩眉头微皱,等霍亭再唤了一声,还是没见人来,便自行举步往里而去。
一进这院子,便不由吃了一惊,但见那老桂花树下三个女人正摁着个白面小少年躺倒在竹椅上,七手八脚地不知做什么!而少年拼命挣扎,衣衫凌乱,看起来真是难以入目!而更过分的是,其中有双细白的手还正按在少年胸脯之上,而这双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宁小喜!
骆明轩脑子里猛地轰了一声,就像突然翻倒了一大桶水,把他原本井井有条的思绪顿时浇得纷乱!眼前这是什么情况?是宁小喜率众与男子狎狔?是宁小喜率众?是宁小喜?!
忍了整整三天,不得已放下身段抱着满腔期待而来的他如何能接受这样一幕?即使是宁小喜迎面给他一巴掌,也许都不会让他有这种瞬间崩溃的感觉……当他可以接受她出言无状时,她用他绸仓的存亡来挑战她的底线,当他能够接受她的鲁莽时,她又用她的挟私报复来挑战他的底线,当他接受了她幼稚,她又用她的惊世骇俗来挑战他……当他毫无条件地接受了她扣在他头上私养外室这顶又臭又黑的大帽子,并还未曾觉得委屈时,她居然又用这样的举动来挑战他!
也许,是个男人都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存在吧?
背在身后的双手不自觉地放下,并且紧握成拳……是,他也不知道你这股火气从何而来?也许是近来天气实在太热,而他又还未开始避暑……总之他就是不能接受,她在知道了自己胸口的秘密之后,还与别的男人肌肤相亲……
“爷!”
树下几人仍在忙碌,并未曾发觉有来人。随后进来的霍亭在看到这幕之后,立即也发现了骆明轩神情不对,而这样的神情跟每当他要处置什么人时那么相像……霍亭自认并不算笨,自打留香居内他家主子一口咬定与宁小喜有着不清不白的关系之后,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骆明轩身上发生作用了,而这种现象是以前从没有过的——难道说眼下他这从夏一转到冬的表情,是跟宁小喜抚在少年胸前的那双手有关?
这大热天的里,站在骆明轩身边的他忽然也觉得有些冷——有些人的确命苦,也的确可怜,但命苦成眼前少年这模样的人还不算太多……
078抱抱抱抱
“把他扶进屋里去!”
好不容易等宁安安静下来,小喜赶忙对杜嫂说。一面吩咐小喜去请杨大夫,自己卷起袖子往石凳上一坐,掏绢子抹起汗来。
额上汗还没擦干,就听碧玺“呀”地一声尖叫,吓得她倏地从凳上跳起,就见左前方的碧玺呆站在院中,对着铺子门口两个人睁大了眼睛。
是骆明轩……
小喜也不由站了起来。这准备上他那儿去呢,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不过他脸黑成这样是怎么回事?还有那拳头,握这么紧,是想打人还是怎么着?她这几天也没招他惹他呀,难不成是为着没去找他所以发火?……她闹黄了他的婚事是没错,但也用不着非逼着她上门请罪吧?
这么想着她就皱了眉头,绢子一绕一绕地在指间游动。
碧玺的尖叫把扶着宁安往房里走的杜嫂也吓愣在当场。宁安目光落在骆明轩身上,心情陡然激动,立即又挣扎着要往这边扑来,把个小喜又吓得跑了过去。
骆明轩的脸于是就黑得更深。
霍亭看着这二人,心知不打圆场是不行了。于是快步走向宁安,口里说道:“宁姑娘且让开,让我来试试!” 宁小喜没想到他会帮忙,于是停手让开,看着他两手一伸把宁安架住,将他带往小房间方向。霍亭回头一看碧玺还跟在小喜身旁,忙地道:“碧姑娘快过来帮忙。”怔愣中的碧玺一听他召唤自己,立即拔腿跟了上去。
杜嫂见状,便也拖着一旁玩泥巴的瑾儿进了厨房。
宁小喜留在原地,一时也不知跟谁走好,捉着裙子站在那里,忽然无措起来。这些人怎么都跟约好了似的,单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这是招谁惹谁了?她也不看谁的脸色过日子,还是回房去吧!
想罢她看也不看那谁一眼,转身便往二进门走去。
骆明轩飞奔过来拽住她衣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没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小喜掉头便道:“男女授受不亲,捉我衣袖你想干嘛?”
“你还知道男女授受不亲?”骆明轩咬起牙根:“这可真是让我长见识了。一个知道男女大防的未婚姑娘家还堂而皇之把手放在别的男人胸口。你这是把世人当傻子吗?”
“我放哪个男人胸口了?”小喜真是觉得莫明其妙。这男人是吃错药了吧,一大早跑过来撒疯。当她这里是菜市场,说来就来说嚷嚷就嚷嚷?心里不免憋了气:“我就是把手放别的男人胸口又怎么了?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何劳您骆大爷来教训我!是,没错,我搅黄了你梦寐以求的婚事,你憋了一肚子火要冲我发,你发就发吧,管我私事干嘛呀!”
她不过是情急之下摁住了宁安,在他眼里却成了乱摸男人胸口,他那颗心简直肮脏到了什么程度啊!
原本恨不得能掀了这院子的骆明轩这会儿听了她这话,忽地如浇了盆冷水似的愣了起来。宁小喜说的没错,她又不是他什么人,她跟谁谁怎么样关他什么事?他这么气恼是凭什么?他过来不过是想弄清楚她是怎么知道他的秘密的而已……
他这是怎么了?
紧握住她手腕的手不由松了下来。
看着面前气愤不已的宁小喜,这张面孔在他眼里变得熟悉又陌生。他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沮丧,有时候他觉得虽然跟她没有过什么平心静气相处的时候,但又一点也不比认识了一辈子的人相处起来要辛苦,她心思狡黠但是单纯,是非分明,他根本不需要猜测她行事有何目的,还有一点也不用担心她会因为自己而改变她本来的风格——身边肯为了他而改变自己的人太多了,他实在不喜欢也不需要再多一个没有自我的人。而且像她这么性子烈而倔的人,实在是头一个让他肯为之低头的人。
他心底对宁小喜……好像是跟别人有那么一点不同。可是她为什么这么排斥他呢?在他印象中,似乎从来没有对他和颜悦色过,更不用说对他示好了……自己时刻被人奉承被人拥戴,却为了她三番四次放下身段,虽然没有觉得委屈,却也的确想得到她哪怕一丁点的肯定。可是这丫头,似乎压根就不懂得什么叫顺从……
他不能接受她触碰别的男人。他知道刚才她不过是因为要摁住失去理智的那小子,所以才情急之下如此,可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平静接受。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隔了半天,他闷声说。
小喜反问:“难道你知道?”
“他是飞燕社琉琴的男人。”
虽然这话夸大虚假了不知多少倍,但他觉得有必要让她跟他保持距离。
只是不料小喜哼了一声,说道:“我还当是舍呢么了不起的。是她男人又怎么了?有本事来领回去啊!我还正想找人讨回这笔医药费呢。”有这么简单就好了,琉琴对宁安是舍呢么态度她又不是不知道,何况刚才他还说到了一段值得人深深寻思的话……
她侧眼看了他两眼,像是忽然不认识面前这个人。
骆明轩皱眉,忍耐道:“你就永远也做不到不跟我顶嘴吗?”
小喜一哂:“嫌我态度不好?你怎么不去找你的齐四小姐?她倒是温柔贤淑,我这也没请你来!”
听到“齐四小姐”,骆明轩心里忽地动了动,也声音也不由放轻了:“你提她干嘛?我这说的是你……”这气头上她提及齐婉儿,听起来倒像是吃醋似的。虽然知道这丫头压根不会为了自己吃醋。
“我有什么好说的?你要发火就发好了,反正你的婚事已经被我搅得差不多,想要我出面澄清是不可能的事!”小喜态度很坚定。要么不做,既然做了就决不会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这么聪明的脑袋,有心要与齐府结亲的话,根本不必费什么力气。
骆明轩看她这么强,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我几时说要你澄清?几时说过要对你发火?我来只不过是想问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小喜侧目。
“你是怎么知道我胸前的痣会疼的?”
该直接的时候他从来不绕弯子。
小喜却是吓了一跳,没料到他却是为这个而来。
“这有什么难的……从你手下伙计口里问来的。”
骆明轩冷哼:“除了霍亭和翠微,从来没有一个人看过我的身体。更加没人知道它还会在何时发疼。”
小喜哑然。
那三年里她倒也的确没跟人提过这个事儿,因为她总当自己是女人,一个女人动不动就跟别人说胸前有颗痣,而且还会疼,总归是不大光明的。
“我要是不说呢?”
“不说,那这个就没有了。”
他从怀里抽出一份盖了府衙戳印的文书,作势要撕。
“印信?!”
小喜瞪大眼,说着便扑过去抢。
骆明轩抬手举高,小喜便一把扑到他身上。
他下意识将失去重心的她揽住,两个人稳住身子,小喜这才发现姿势很是不对——她整个身子贴在他怀里,仰着的脸正好迎住一寸外他呼出的鼻息……这鼻息里带着一丝丝兰花香,不侵略不大肆意,倒像是养在书房花架上温雅如玉的墨兰似的。
骆明轩感觉到落在臂弯里的小身子,立即控制住了呼吸,因为如果不控制,也许那颗突然狂跳的心就要从心窝里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