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冬眠中醒来
历史的神秘之处,就在于它的难以预测。谁也没有想到,在经过暗无天日的文化大革命以后,中国会出现一个社会安定,欣欣向荣,人心舒畅的社会局面;谁也没想到在经济滑到崩溃边缘以后,中国会出现经济繁荣,持续增长,脱贫致富的大好形势。
人生的神秘之处,同样在于它的难以预测。季羡林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在牛棚里受尽折磨,在门房里消磨掉几年宝贵的光阴,早已放弃了学术研究念头,打算当个门房了此一生以后,会“柳岸花明又一村”,迎来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
“四人帮”垮台的时候,季羡林同广大群众一起分享了胜利的喜悦,他的心合着群众的锣鼓声而颤动。他在形容当时兴奋的心情时说:“我立刻想到唐代伟大诗人杜甫的那一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著名的诗。诗的前四句是:‘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我觉得,只有这样的诗句才能表达我的喜悦心情于万一。”他又说:“解放后,中国人民有过不少乐事,但像‘四人帮’倒台时的快乐,我还没有经历过。”可见他在“文革”结束时的心情是何等的激动和喜悦。
但是,从l976年10月打倒“四人帮”,到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这两年中,全国的政治形势有一个逐渐转变的过程。季羡林的思想状态也有一个逐渐转变的过程。他说:“对我自己来说,还不可能一下子改变,还有一些障碍需要消除。我正处在从反革命到革命,从非党员到党员,从非人民到人民,从非人到人,从不可接触者到可以接触者的非常缓慢转变的过程中。”
这个转变过程最后完成的标志,便是他创作的散文《春归燕园》。
前文中曾经提到季羡林1962年写的散文《春满燕园》,他为了这篇文章吃够了苦头。到了1978年深秋,此时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没有召开,但是全国的政治气氛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季羡林凭直觉,感到春天真正要来临了。当时的时序虽然是秋季,但是他却感到大地“春意盎然”“心中溢满了春光”。他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特意再走了一遍写《春满燕园》时走过的道路。他徜徉未名湖畔,看到男女学生们在黄叶林中于湖水岸边,都在认真地读着书,听到琅琅的读书声,在湖光塔影中往复回荡。他想到,当年连湖光塔影也被贴上了荒谬绝伦的修正主义标签,今天恢复了名誉,显得更加美丽动人。他又想到,“四人帮”这些家伙生性与人不同,凡人间美好的东西,比如春天、美景、鲜花,他们都憎恨,简直令人不可思议。现在,这一群丑类终于垮台了,人间又恢复了美好的景象。他倍感心舒气爽,激情满怀。
就是在这种兴奋激动的心情支配下,他又拿起笔来,再写了一篇歌颂燕园读书声的散文,取名《春归燕园》。写完《春归燕园》,季羡林的思想终于走出了“文革”阴影,摆脱了一切束缚,完成了思想转变的过程,恢复了往日的生活信念和欢乐。
后来,他把写《春满燕园》和《春归燕园》两篇散文时的心情作了对比,“我自己感觉得,写《春归燕园》时的激情要大大地超过写《春满燕园》时。其中道理是非常简单明了的。写《春满燕园》时,虽然已经尝了一点点苦头,但是总起来说,快乐大大超过苦恼。到了写《春归燕园》时,我可以说是饱经忧患,九死余生,突然又看到了光明,看到了阳关大道,其激情之昂扬,不是很自然的吗?”
人格的魅力
20世纪80年代初,季羡林已经年逾古稀,满头银发,额头上增添了许多皱纹,看上去俨然一老翁的样子。正如臧克家在1980年写的一首诗《赠季羡林同志》中所描写的:“朴素衣裳常在眼,遍寻黑发一根无。”但是,季羡林自已却“一点老的感觉都没有”。他终日笑容满面,精神矍铄,像年轻人一样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穿梭,骑车的速度之快让家里人常常替他担心。
此时,季羡林身兼数十个职务,终日公务缠身,忙得不可开交。虽说这些职务有“实”的,也有“虚”的,但是光北大副校长、南亚研究所所长这两个“实打实”的职务集于他一人之身,就已经是超工作量了。人大常委也不是个闲差。这个“全国最高权力机构”,实际工作主要是立法、任命国家高级领导人。每两月开会一次,每次十天至两周。其他各种学会会长、副会长、理事,虽说是个“挂名”,但开会总是免不了的,这当然也会占去不少时间。季羡林打心眼里并不想做官,更不愿意做个“开会专业户”。他是个学者,他的主要兴趣是研究学术,过去三十年已经浪费掉许多宝贵的时间,现在政治环境相对宽松了,正是他搞学术研究的大好时机,不能再错过的了。但是碍于形势,有的职务很难推辞,便答应下来了。没想到一开了先例,各种职务便接踵而来,最后,用他自己的话说:“也只好‘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由它去吧。”
季羡林既不能不“做官”,又不想失掉做学问,那就只好挤时间了。像鲁迅说的“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写作上”,他仍然凌晨4点起床,伏案写作,8点以后去上班。再利用晚上时间加班加点地读书、写作,连节假日也全部搭进去了,甚至把时间的“边角废料”都利用起来。几年下来,他的“政务”没有耽误,学术研究也获得了大丰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辉煌成就,而且创作了数十篇精美的散文。
季羡林是怎样做到、的呢?他在《季羡林自传》中写道:
时间就是生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而且时间是一个常数,对谁都一样,谁每天也不会多出一秒半秒。对我们研究学问的人来说,时间尤其珍贵,更要争分夺秒。但是各人的处境不同,对某一些人来说就有一个怎样利用时间的“边角废料”的问题。这个怪名词是我杜撰出来的。时间摸不着看不见,但确实是一个整体,哪里会有什么“边角废料”呢?这只是一个形象的说法。平常我们做工作,如果一整天没有人和事来干扰,你可以从容濡笔,悠然怡然,再佐以龙井一杯,云烟三支,神情宛如神仙,整个时间都是你的,那就根本不存在什么“边角废料”问题。但是有多少人有这种神仙福气呢?鲁钝如不佞者几十年来就做不到。建国以来,我搞了不知多少社会活动,参加了不知多少会,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来找我,心烦意乱,啼笑皆非。回想十年浩劫期间,我成了“不可接触者”,除了蹲牛棚外,在家里也是门可罗雀。《罗摩衍那》译文八巨册就是那时候的产物。难道为了读书写文章就非变成“不可接触者”或者右派不行吗?浩劫一过,我又是门庭若市,而且参加各种各样的会,终日马不停蹄,我从前读过马雅可夫斯基的《开会谜》和张天翼的《华威先生》,觉得异常可笑,岂意自己现在就成了那一类人物,岂不大可哀哉!但是,人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是能够想出办法来的。现在我既然没有完整的时间,就挖空心思利用时间的“边角废料”。在会前、会后,甚至在会中,构思或动笔写文章。有不少会,讲话空话废话居多,传递的信息量却不大,态度欠端,话风不正,哼哼哈哈,不知所云,又佐之以“这个”、“那个”,间之以“唵”、“啊”,白白浪费精力,效果却是很少。在这时候,我往往只用一个耳朵或半个耳朵去听,就能兜住发言的信息量,而把剩下的一个耳朵或一个半耳朵全部关闭,把精力集中在脑海里,构思,写文章。当然,在飞机上,火车上,汽车上,甚至自行车上,特别是在步行的时候,我脑海里更是思考不停。这就是我所说的利用时间的“边角废料”。积之既久,养成“恶”习,只要在会场一坐,一闻会味,心花怒放,奇思妙想,联翩飞来;“天才火花”,闪烁不停;此时文思如万斛泉涌,在鼓掌声中,一篇短文即可写成,还耽误不了鼓掌。倘多日不开会,则脑海活动,似将停止,“江郎”仿佛“才尽”,此时我反而希望开会了。这真叫做没有法子。
这真是一段绝妙的文字,初看让人忍俊不禁,继而令人感慨万端,最后使人黯然神伤。那些以开会为业,以开会为乐,以开会出名,不开会则无事可做的“开会迷”、“开会专业户”、“开会专家”们,都应该霸气书库季羡林这段文字,从而了解一点开会的真实效果,以免浪费参会者的宝贵生命。
季羡林说:“我不是做官的料。”可是几十年来,命运又使他与官场结下了不解之缘。“文革”以后更是“官”运亨通,从系主任升至副校长。季羡林是怎样做“官”的呢?
1984年2月22日《人民日报》刋登过杨匡满写的文章《为了下一个早晨》。这是一篇介绍季羡林事迹的报告文学,其中有一段是谈他怎样履行北大副校长职责的:
有一天晚上,他已经躺下了,电话铃响了。
“季副校长,我们这楼停水了。”
“我家里也没水。”
“那请你赶快反映反映吧!”
“行行行!”
谁让他没有架子呢?别人什么事都愿意找他。
有人在他的桌上发现过这样的纸条:“学生开饭时间有十一点一刻,十一点半,十一点三刻三个方案,据学生反映,倘十一点一刻开饭,晚下课去就吃不上好菜……”
这是这位一级教授亲笔记下,准备在校长办公会议上发言用的。他生气地感慨道:“就一个熄灯打铃的问题,讨论了几年还没有解决。”
“谁让他没架子呢?别人什么事都愿意找他。”这句话概括了季羡林是怎样做的官。季羡林担任副校长那阵子,经常可以看见他着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东奔西跑的身影,他那满头的白发十分惹眼,远远的就能看出来。像修水管,食堂开饭时间,打熄灯铃一类“鸡毛蒜皮”但又关系群众切身利益的事每天多如牛毛,都要他去解决。而他要解决这些问题,只靠发号司令是行不通的,常常还要亲自向有关部门的“老爷们”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才能解决。这哪里像个“官”呢?可季羡林就是这样兢兢业业地做官的。
除了兢兢业业,季羡林做官还铁面无私。
季羡林从来是严于律己,以身作则的。在当官以后,更是坚持原则,不徇私情,不开后门。
上世纪80年代初,臧克家的女儿苏伊想在北大南亚研究所谋一个一般职员的工作。当时季羡林恰好担任南亚所所长,这样的事只要他点个头就能办到,但是由于苏伊不具备进入南亚所的条件,最终还是被季羡林婉拒了。
季羡林与臧克家是四十多年的老朋友,又是老校友,老乡。前文曾提到,季羡林回国到了上海,就曾住在臧克家家中,在臧家的榻榻米上睡过好些日子。解放后,他们过从甚密,每年春节,季羡林必定要从北大进城去,到臧克家住处拜年。臧克家曾鼓励季羡林入党。他们的友谊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莫逆之交,甚至可以说臧克家是季羡林为数不多的几个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可是,这样的老友有求于他时,他仍然坚持原则,秉公办事,没有开后门。这样的事在今天说起来恐怕都没有人会相信。臧克家的夫人郑曼女士在《我崇敬的季羡林先生》一文中回忆道:
季先生的言语、行动,都是一是一,二是二,不拐弯抹角,不来什么客套,怎么想,就怎么说。记得八十年代初,小女苏伊因为不习惯工厂车间的噪音,进厂半年,就得了高血压症。她坚持了五六年,实在不行了,我们就托季先生把她安排在他主持的南亚研究所里当一名职员,换换环境,可以接触一下文化气氛。季先生听了,马上约苏伊去谈话。我陪苏伊去见季先生。他问苏伊:“你读过《大唐西域记》没有?这可是南亚所的入门书,到我们所,都得先考这本书。”当时,苏伊毕业于师大女附中高中,哪里读过什么《大唐西域记》?我们原以为只考考一般常识,一听,就傻了。回家后,赶紧向图书馆借书突击。不久,我所在的人民出版社招考校对,苏伊被录取;一年后,她又被调往中国作家协会,派给她父亲当秘书,就没有去南亚所应考。我们都认为季先生按南亚所规章办事,是完全应该的,这正是季先生严守职责的高尚品格。
郑曼女士(也包括臧克家在内)是深明大义的人。她没有把季羡林秉公办事,不开后门,婉拒了她女儿入南亚所的事看做是不近人情,反而称赞季羡林这样做是“严守职责的高尚品格”。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有这种觉悟,季羡林一贯坚持原则,有时也会招到个别人的非议,但是他却受到绝大多数人的拥戴和尊敬。
有一次,季羡林在校园里的路上走着,忽然有一辆自行车停在他的面前。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向季羡林问道:“您是季羡林教授吗?”“是我。”季羡林答道。“季先生,我没有什么事。我只想当面向您说一句:我很敬佩您。”说完,年轻人又转身上车,飞驰而去。
另一次,季羡林正同一位教师在校园里同行。迎面开过来一辆轿车,汽车开到他们面前,戛然而止。从车上下来一位陌生的年轻人。他走到季羡林面前,双手合十,向季羡林深深地鞠了一躬。当他知道季羡林要去的地方后,便请季羡林上车,可是被季羡林谢绝了。之后,这个年轻人又向季羡林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回到自己的车里。他开着车尾随在季羡林之后,缓缓地行走。季羡林多次站在路边招手示意让他开过去,但他没有开过去,仍然慢慢地尾随于后。一直到了岔路口,季羡林停住脚步向这位青年招手致意,年轻人在车上按了一下喇叭,才驾着车向另一条路开去。
《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用这句诗来比附季羡林在人们心目中的威望和地位,是恰如其分的。
重返哥廷根
季羡林万万没有想到经过了三十五年的漫长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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