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酸马『奶』和蒙古人酗酒的恶名,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卢布鲁克曾经记载过一种被他称为是“黑宇宙”(black cosmos)的饮料,他形容它是一种很“有劲儿的”玩意儿,根据他的推测,这种饮料是不断搅拌马『奶』,除掉所有悬浮物质之后所留下的精华,只有蒙古贵族才有权取用。看起来,这种让卢布鲁克印象深刻的饮料,应该就是今天被称为“辛敏阿尔奇”(shimiin arkhi)的东西,意思就是“蒸馏过的『奶』酒”或是“『奶』酒精华”。这与单单被称为“阿尔奇”的酒类不一样,通常指的是具有商业用途的伏特加。在乡间,蒙古人只是利用简单的蒸馏设备,就可以做出这种蒸馏酒。蒸馏的工具多半是一个油桶大小的管子,罩在炉火翻腾的『奶』水上面,另外一头盖着一碗水,不时用勺子搅一搅,降低温度。蒸气碰到碗底,凝成水滴,等到颗粒够大,就会滴进悬在管子中间的容器中。
各种『奶』类都可以用这种简单的锅子蒸馏出酒精。我们喝过的“辛敏阿尔奇”,就有骆驼『奶』、牦牛『奶』、山羊『奶』、马『奶』许多种类。『奶』酒通常要蒸馏两次,强化酒精浓度。每一种“辛敏阿尔奇”有不同的特『性』:从牛『奶』蒸馏出来的酒最醇厚;从马『奶』蒸馏出来的后劲最强;骆驼和山羊『奶』制成的『奶』酒,据说“最甜美,最容易入喉”。清纯无『色』、能让人精神一振的“辛敏阿尔奇”,酒精浓度不逊于雪莉酒跟掺入烈酒的各种酒类。酒量平平的人,两三碗下肚,就会有些醺醺然,再多喝一点,就真的要醉了。对一般的蒙古牧民来说,这种『奶』酒价格低廉,风味绝佳,而且要喝多少有多少。大概十七品脱的『奶』,就可以做出一大碗的『奶』酒。到蒙古包做客,按照礼节得先喝三大碗的酸马『奶』,接下来,干个两三轮的“辛敏阿尔奇”。当然啦,我们那位一路哼歌的伙伴醉鬼,遇到这种场合,一定会乐得合不拢嘴,酒到杯干。
就算他醉得胡说八道,也没有人会嫌弃。蒙古牧民对于酒后的言行有很高的容忍度,从来不觉得喝醉酒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一天中午,我们在一个蒙古包里做客,一个醉汉猛地掀起蒙古包外的门帘,就倒在门边,爬了进来,一直在蒙古包里打转。他已经喝得神智不清了,站也站不住,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浑身大汗,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们,然后就肆无忌惮地打岔。但是,每个人还是很有耐心地听他胡言『乱』语,回答他不知所云的问题,就算他连问个三四次,也没有看到谁不耐烦,叫他闭嘴,或把他轰出去。“他从昨天晚上一直醉到现在。”“大夫”轻声对我说,“他和他的朋友一天到晚都在喝酒,从来没有清醒过。”咱们的醉鬼老兄,这下子可是找着亲戚了。我们离开蒙古包,打算上路的时候,却发现醉鬼不见了。有人招他到别的蒙古包去“续摊”,他也就兴高采烈地去了,过了大半个小时,才看见他晃晃悠悠地骑马赶上我们,模样之狼狈,无以复加。“不用担心他,”“大夫”说,“咱们蒙古有句老话,骑在马背上的牧民,不管是烂醉、是清醒,马儿都不会在乎。我们常常看见两个人,在邻居家喝得烂醉如泥,就这么骑在马上,相互搭着,一路又唱又叫,扶持回家,马匹也就挨在一块儿,在黑暗中跑个十来英里,一点问题也没有。”
星光下大啃羊肉
跟我们一道远征的“大夫”其实满可怜的。他是随队翻译,非常称职,这不在话下,但是,基本上,他是都市蒙古人,有都市人的习气和喜好,叫他骑在马背上,实在有点让人看不下去。骑个一天下来,他比谁都疲累,比谁的筋骨都痛,长途跋涉、扎营『露』宿,让“大夫”的体力几近耗尽,浑身酸痛,哪儿都不对劲。偏偏这是花儿怒放的时节,每天眼前都是花粉,他的花粉热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每天看到他,他的眼睛都是红彤彤的,噙着泪水。他经常掏出一个大手巾,唏哩哗啦地猛擤鼻涕,鼻头红肿,跟球茎有得拼。让人看在眼里,又是可怜、又是敬佩,不知道如何是好。虽说如此,他的热情不曾稍减,依旧用他丰富的知识,协助我们了解更多蒙古乡野的情况。为了保护自己少受花粉侵袭,他会戴上手术用的白『色』面罩,再加上灰『色』的宽边毡帽,看起来有点像落难的西部大盗。
我们这个队伍的人数,可以大致确定:在回到乌兰巴托之前,我们没再见过葛瑞尔,而消失很久的阿乌博德又出现了,大概是接受完塔斯社记者的访问了吧。除此之外,就是巴雅尔、戴尔哲、“大夫”、保罗、我,还有醉鬼和闷葫芦两个向导。阿乌博德似乎还是无法融入团队,经常是一个人在一旁默默地走,这也好,其他人可轻松不少。每天我们就是给马上鞍、卸鞍、扎营、弄晚餐,做例行工作。我们得到的五匹赠马看起来『毛』『色』已经有些黯淡了。我们很少骑这批马,更少拿它们来做驮马,不想累坏它们。“我们最好骑牧民的马,”阿乌博德的口气里有些讽刺,“如果他们的马生病了,可不关我们的事。”最命苦的是当然是负责照顾赠马的戴尔哲。这批赠马拖在队伍的最后头,总是看他又叫又吹口哨,或是折了树枝去赶它们,可是它们还是懒洋洋的,一点也不带劲儿。赠马不受羁勒也就罢了,但我越来越怀疑:它们真的能撑到旅程结束吗?这些马又老又病,看着它们那副模样,实在很难有信心。
我们更加深入杭爱山区了,地势逐渐拔高,身边的山峰已经有九千多英尺。我们在另外一个湖边度过了一夜。扎营的地方是一片开阔的草地,风吹草低,可以看见成群的野鸭在觅食。这种野鸭的体型很大,『毛』『色』是暗红跟白『色』相间,蒙古人因为它的『毛』『色』特别,叫它“喇嘛鸭”。一般来说,蒙古人是不打这种“喇嘛鸭”的,因为打了会招来厄运。在前一个苏木,有人送给我们一只羊,现在还剩下只头,装在粗麻布袋中,一直在滴血。我们想用煮手扒羊的大锅来料理这半只羊,可是找不到柴火,所以,醉鬼套上马鞍,跑到远处的蒙古包,向里面的人讨点柴火,没一会儿,就看到他的马鞍后面放了一些木柴回来。他显然在那里认识了新朋友,没一会儿,醉鬼就不见了,看来,又是喝他最爱的『奶』酒去了。始终笑口常开的巴雅尔,精通各种技能,一肩挑起煮菜的工作,到了这般时候,更显出他的重要『性』。阿乌博德则是大剌剌地往帐棚里一躺,等我们做好饭之后,招呼他来吃。
保罗和我可是满心期望今天的晚餐。在下午的行程中,我们两个跟“大夫”一路上采野生香菇,放在白煮羊汤中,应该格外可口才对。蒙古夏天的土壤肥沃,到处可见蓬勃怒发的成群野生蕈类,比任何地方都来得肥美。有些蕈类大得不得了,直径可达十五英寸;马勃菌(puffball mushrooms)有很厚实的菇头,还有一些粉红『色』的蕈类,感觉起来好像有侏儒(gnome)在地底下看守。我们的蒙古朋友对这些好东西,正眼都不瞧一眼,见我摘了一朵,放在嘴里嚼了嚼,还『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大夫”倒是认识蕈类的特『性』,指点我们哪几种是可以吃的,我们三个人就采了约十一二磅的香菇,交给大厨师巴雅尔料理。但是,我早就该知道这些蕈类最后的下场。我们的蒙古朋友一脸嫌恶,把各种蕈类挑出来,往旁一扔。有人跟我提起普热杰瓦斯基的记载,他的蒙古向导看到他在吃烤鸭,差点没吐出来。
晚餐后,我们静静地坐在千疮百孔的帐棚中,突然间,我觉得,这趟远征与卢布鲁克、卡庇尼昔日的旅程,可能没多大差别。巴雅尔躲在角落里,埋首大啃羊尾巴;他拼命地把羊尾巴往嘴里塞,偶尔用刀削一削,不让尾巴上的油沾到他的大鼻子上。他吃得很香,精光闪烁的眼睛还不时看我们一眼;羊油顺着他的两颊流下来,强韧的牙齿把细碎的骨头咬得嘎喳嘎喳的。“大夫”吞了太多的抗组织胺,早就睡沉了,怎么叫也叫不起来。阿乌博德在擦拭他的私人银碗。戴尔哲打理我们的马具,闷葫芦还是闷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万里无云,皓月当空,从破破烂烂的帐棚顶望出去,星光灿烂——阿乌博德所说那些时兴、拉风的蓝『色』日本帐棚,早就不知道被我们丢到哪里去了。天上的星星好像比平常多了一倍还不止。
风光绝美的杭爱乡间,却暗藏了防不胜防的意外。第二天,我贪看野外风光,从背包中拿出超轻型相机,拍个过瘾,于是落在队伍的后面。眼看着他们沿着湖边,越走越远,我不免有些心急,跟着他们留下的足迹,沿着浅滩往前奔去。但是,这沼泽并没有我和我的马想的那么扎实,少了向导一旁的提醒,我们一脚踩进坑洞,陷了下去。马蹄好像踩在空气中,动得再快,也找不到着力点,只见那匹马的前部往前倾去,没一会儿,就往前倾了四十五度,黏黏的泥巴淹到了它的耳朵。我死命拉住这头可怜的牲口,总算在它窒息前把它拉出了烂泥堆。几乎没顶的马儿泥水淋漓,一身狼狈,我只好把它牵到溪边,给它洗个澡。我现在可不用急了,因为我的朋友已经在前面找到了一个可以歇息的蒙古包,正在从容享用早午餐。我一进去,终于感受到蒙古食物的变化而喜出望外。除了照例的三碗酸马『奶』、后劲十足的蒸馏『奶』酒、死硬的干『奶』酪块之外,还找到装满一整碟的软『奶』油。我和保罗一见大喜,馋相毕『露』,指头立刻伸进碟中又挖又抠,顾不了『奶』油一个劲儿地往下滴;蒙古人见到我们这副不敢恭维的德行,一定觉得我们是野蛮人,就像我们昨天看见巴雅尔啃羊尾巴一样。
只能进不能退的大军
仲夏驰骋,蒙古乡间的丰富之旅,让我找到新的角度回顾历史,终于明白为什么蒙古人不能维持成吉思汗建立的帝国核心重镇。长久以来,学者都认为蒙古这个征服四方所形成的伟大帝国之所以崩解,部分原因是战士锐气的衰颓。他们认为:这批游牧民族离开故乡,少了大草原艰辛环境的锻练,就在舒适的生活中变得软弱。到头来,很快就被当地人民推翻和放逐。还有人引伸道,如果像蒙古这样的游牧民族,一直待在贫瘠困苦的大草原,帝国说不定就能长久维持下去。
但是,在我亲身感受到蒙古兴旺、短暂的夏天之后,却明白远征的蒙古人无法退回家乡的理由。很简单,他们别无选择。不管是蒙古人还是其他游牧民族,通常是在夏天聚集壮丁,率军远征,等于是把男丁从生产力最旺盛的场合抽离出来。游牧民族就是靠这短短的夏天养育小马、小牛、挤『奶』、炼制『奶』制品,准备对付漫长的冬天。如果,男丁在这个时候外出打仗,等于是把这些活计交给老弱『妇』孺料理,补给当然会缺乏,也没有足够的食物供给战士休养生息,一个冬天下来,他们大概就全饿死了。简单来说,成吉思汗领导下的侵略战役,是一趟有进无退的旅程。他们征服了邻近的区域,就必须要在当地给养,无法退回故乡,因为草原经济的循环已经被打断了。而留在艰困的大陆核心闭关自守,则没有办法发动战争。
我们从额尔登尼召的大门走出来,已经六天了;行经之地,是蒙古最美、最舒服的地区。全世界大概找不到比杭爱更适合养马的地方了。草原肥美丰盛,森林可以砍来当柴火,溪流里有的是清水,每个河谷都散布着蒙古包。他们特别喜欢朝南扎营,让成群的母马、小马在蒙古包附近放牧。牧民们觉得这个可以放松一下的愉快季节,是上天的恩赐。我们不时听到牧民高亢的歌声从河谷中传出来,声音悠长,越拔越高,充满了喜悦。草原上的骑士,破浪般地在草原行进,他可能只是要去什么地方干活,但在别人眼里,总觉得他开心得很,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与爽朗,就连胯下的马都精神抖擞。任谁看到这块土地,都会明白为什么这么一块冬天酷寒、与世独立的大草原,会让蒙古人每每提起,脸上尽是骄傲的神情。真的,在仲夏,你找不到一块比这里更富饶、更美丽的草原了。
培育成吉思汗的力量似乎仍然在这里,也似乎仍然在牧民的身体里。我很惊讶地发现,在杭爱省的核心地带,人人都有一枚成吉思汗的徽章,不是别在帽子上,就是挂在胸前。这些人赶着牛羊马群,跟着家人一道逐水草而居,三四个月内可能看不见一栋固定的建筑物。这些人喜欢炫耀身上的徽章,不过,你别想从他们的嘴里问出徽章是哪来的。他们会这么回答你:他们看见别人有这么个勋章,就请那个人顺便带一个来。半个世纪以来,官方提到成吉思汗,都是躲躲闪闪的,但成吉思汗依旧是蒙古人的表征,是他们心目中的守护神。他们听说我们要依照蒙古传统作风,穿过这个孤立河谷,都非常赞同,祝福我们一路顺利平安。
牧民的生活与经历,可以从他们挂在蒙古包里的黑白照片,看出端倪。每个蒙古包里,都有一大堆这样的照片,镶好框,放在蒙古包后端的柜子上:包括了父母照片、苏木中心附设学校的毕业照,也少不了重要的阖家旅行快照。背景千篇一律,多半是在乌兰巴托中央广场的苏赫巴托尔的雕像前。这个地方有照相师用老式的木制三角架,架着老爷相机,帮没有带相机的人拍照。除此之外,多数相片是男主人军旅生涯的留念。穿上阿兵哥的制服,到照相馆拍张照,在蒙古有点仪式『性』的意味儿。通常阿兵哥第一次放假回家省亲,一定要进行这项活动;然后他们会跨上家中的良驹,穿著制服,再来一张。
蒙古包里最常见的装饰就是照片、描金绘绣的箱子、蒙古包伞架的细工雕饰,再下来,就是床边、墙上,到处都见得着的刺绣。刺绣以白布做底,花样天真质朴,有人、动物、花朵,还有一针一线织出来的简单图案。最常见的就是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