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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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浅-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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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他的意志被剥夺,却不知剥夺其意志的究竟是何人。

  N05180(身份不明)

  小的是美的,小的是干净的,小的是安全的。

  像鸡蛋一样小的,像钮扣一样小,更小,更小,最好像昆虫一样厝身于透明的琥珀里。

  毛巾上滞留着他的汗渍,草叶上滞留着他的脚印。他并非不能制造垃圾,只是不想让自己成为垃圾;他通过缩小自己来达到目的。

  尘土扑了他一满脸,他缩小一下。

  走在路上,想起一个笑话,他哈哈大笑,他缩小一下。

  孩子们用放大镜聚集太阳的光芒,他一闪身躲过那滚烫的焦点。但他的身上还是冒起了青烟。

  他已不辨方向,他已不辨物体。他爬上火车的额头,幸好那冒失鬼一动未动。

  世界之大全在于他身子之小。他愈贴近大地,便愈害怕天空。他冒险抓住生锈的弹簧,他心满意足地在落叶下躲雨。

  没有朋友,没有敌人,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孤独的蛋糕。

  没有任何禁区他不能进入,秘密他不能分享。但太小的他甚至无法爱上一个姑娘,甚至无法惹出最小的麻烦。

  厄运(五)

  作者: 西 川

  O 09734

  他出生的省份遍布纵横的河道、碧绿的稻田。农业之风吹凉了他的屁股。他请求庙里的神仙对他多加照看。

  他努力学习,学习到半夜女鬼为他洗脚;他努力劳动,劳动到地里不再有收成。

  长庚星闪耀在天边,他的顺风船开到了长庚星下面。带着私奔的快感他敲开尼禄的家门,但漫步在雄伟的广场,他的口臭让尼禄感到厌烦。

  另一个半球的神只听见他的蠢话,另一个半球的蠢人招待他面包渣。可在故乡人看来他已经成功:一回到祖国他就在有限的范围里实行起小小的暴政。

  他给一个个抽屉上了锁。

  他在嘴里含着一口有毒的血。

  他想象所有的姑娘顺从他的蹂躏。

  他把一张支票签发给黑夜。

  转折的时代,小人们酒足饭饱。他松开皮带,以小恩小惠换得喝彩。

  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他横尸干他的乡间别墅,有人说是谋杀,有人说是自裁。

  P 09772

  缺钙的童年。缺铁的青春。记忆中没有月光。

  睡梦中没有来世。

  大自然奇怪的声响已经够多,只是他的听觉趋向于迟钝。

  他叹气,他发怒,他拖着墩布穿过不见天日的走廊。无名的烦躁齿咬着他人生的中年,仅为了恢复体力他才露出笑脸。

  他那被烟草薰黄的手指养不活花朵。他给野草浇水不曾想又把大地惹火。大地颤动,开裂,树木卷起疯狂的巨浪朝他涌来。他逃出例塌中的城市!哭得星星坠落。

  但是火的雕像、水的图画并末赋予他第三只眼;他詖阻止的幸福阻止了他蒙受更大的苦难。

  他像猪一样等待被串杀,他像涂鸦一样等待被抹去,他像桔子汁一样等待被啜饮。

  他神态无辜好像世界在犯罪。他长出男人的乳房,把世界变成一个色鬼。

  不做噩梦,不看太阳,不争善恶,不作打算。

  他一边咒骂着米饭中的老鼠屎,一边把自己吃得大腹便便。

  Q 10014

  他说:

  〃世界需要想象力。每时每刻,世界都在想象它自己:红色的夜晚,绿色的白天,莺飞草长,英雄辈出……〃

  〃世界需要想象力。当我按照父亲的想象长到身高九尺,父亲就赏给我一百两黄金,想象用它来拯救全世界的受苦人。

  〃我悬赏全世界的受苦人献出梦想,全世界的受苦人要求打倒反革命。为此我首先拯救我受苦的姐姐,我把我姐夫关进了监狱。

  〃那时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我想象着我姐姐的春天,遇到我自己的女人。那时节乌鸦南飞,形势大好,我儿子便呱呱坠地。

  〃为了防止敌人的反攻倒算,我把我儿子藏进地下室。但是在那里我发现了我死去的父亲:他不开灯,不睡觉,不生病,也不离去。

  〃他骂我是个败家子儿,他要求我偿还他一百两黄金。我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拯救过谁?你打倒过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我妈干的好事!那时他第二次奄奄一息。

  〃但那一切都成过去。现在我的儿子已经长大。他是个天才,世界属于他,只是他对世界漠不关心,我怀疑他脑子有问题。

  〃所以乌鸦,乌鸦,你带我飞吧!既然林彪敢于背叛毛主席,我儿子肯定也会背叛我。 我想象,不,我肯定,为了他得不到的那一百两黄金,他将在树叶变黄的时节将我杀死。〃

  R 10897(身份不明)

  在太平洋风雨漂摇的小舟中坐着老迈的上帝。

  而他,一身是胆,一身是劲,被偶然发生的事物引向未知。

  他提着兔子的耳朵到院子里去串杀。兔子向他求饶,他剥下兔子的皮。

  他提着公鸡的翅膀到院子里去串杀。公鸡奋力反抗,他让鲜血从公鸡被割断的脖子注入白色的瓷碗里。

  蒸汽和炊烟混在一起。他带裂口的手在围裙上擦净,这手,惯于从生的世界取得熟的食品。

  他重复自己的笑容,笑成一个图案。

  他手舞足蹈推倒节日的酱油瓶一大片。

  这多米诺骨牌式的享受把肉体的燥热推向高

  潮。

  他打开体内一千只高音喇叭,连流行小调也汇

  成了大合唱的波涛。

  他幸福地站在阳光里,他的影子绕到他的背后。

  他幸福地站在阳光里,他的影子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他幸福地尖叫,好像梦里强奸了五十只羔羊。

  他的眼前由于金星闪烁而呈现节日之夜的焰火。但这是正午,他未经修炼,未经思索便归于大道。

  厄运(六)

  作者: 西 川

  S 1212l

  图书馆好似巨大的心房。图书馆里有大洋深处 的寂静。但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但他始终未找到这哭泣的女人。

  他从书架上抽出的每一本书都已被涂抹得难于辨认。他想找寻问题的答案,却发现问题已从下水道逃之夭夭。

  创造的日子早已完结,留给他的只有空虚一片。他想说出的一切别人都已说出;他想做的一切无异于向雨中泼水。

  〃否定之否定并不一定是肯定,就像一个蒙面的瞎子还是瞎子〃他在纸上一写出这句 话,就有一个戴墨镜的家伙指责他抄袭。

  他抄袭了不存在的先哲,他两眼红肿。

  他怀疑自己的存在:他的生命是否已被事先取消?

  他把座位让给蜘蛛。他把头浸在凉水里。那些可以被听的,可以被看的,可以被触摸的,有多少属于他自己;什么东西,既符合他的想象,又符合他的推理?

  他写道:〃黑夜里诞生了一只小鸟,与别的小鸟并无二致;用十八种方法歌唱,无非是鸟叫而已。〃

  他写道:〃无论被描述得多么美丽,多么仁义,多么勇武,多么圣洁,麒麟是不存在的。〃

  他渐渐明白了自己的使命:用他那已被事先取消的生命打一场有关名誉的官司。

  T 18060

  被遮蔽的水滴。被遮蔽的嘴唇。被遮蔽的空中楼阁。被遮蔽的星期一。

  在荷马之后,在弥尔顿之后,他要用他瞎掉的双眼看到这一切,他要用他无力的双脚走下楼梯。

  背后传来撕纸的声音,他转过脸来。背后传来擦玻璃的声音,他准确叫出那人的姓名。

  这是秋天。友人们带走了他们的时代,秋风便集中吹向他一人。

  而他的梦境在扩大:满天空的英灵只在人间留下一段段简历。他梦见谁,谁就再活一次。

  他以同情看到另一种真实:火焰与悲哀、霞光与大道。他加入历史的行列,意味着拒绝身边的风景;

  意味着拒绝他眼前的灰暗以及灰暗中狂乱的砸门声。在一个盲人的世界上,他被允许看到另一种真实。

  他踢到水桶,他撞着墙壁,他的每一步都有可能迈进深渊,但他早已把自己变成另一座深渊,容纳乳白色的小径和灯火通明的宴会厅。

  这片承载他的土地,这片承载他的祖先、他的亲人、他的友人的土地,需要他诞生正如需要他死亡。他只有短暂的时间为成他自己。

  煎药的声音提醒他人性的脆弱。一个盲人的微笑只有盲人能够看清。

  U20000

  他原谅乡村的鸡鸣、鸡鸣时分尚未消退的黑暗。他原谅原始的石磨、建筑中自秦代以来再无改进的筑版技术。他甚至怀念这一切。

  他原谅不出水的钢笔、不开窍的毛驴。他原谅惩罚学生的中学女教师,原谅这个头脑空虚的女人把他关进一间漆黑的教室。

  但他不原谅人类的愚行,尽管他原谅封闭的院墙、拥挤的街道、飞行的苍蝇,尽管他原谅那个在温暖的房间里起鸡皮疙瘩的人。

  他原谅乌鸦的俯冲、火烈鸟的饶舌。但他不原谅从天而降的石头之雨、瓦片之雨。尽管他早已克服了暴躁的脾气。

  他原谅躺倒在地的军队、喝牛奶的法官、有关他的档案、传言、决定,但他不原谅标语、文件、书本、说明书中的错别字。

  他原谅背叛他的儿女、与他告别的妻子;他的哭泣从未见诸任何文字。今天我们才知道他有充分理由砸烂他唯一值钱的收音机。

  但他没有那样做。他原谅电的信仰、水的信仰,闪光的河流多么忧郁!但他不原谅没有信仰的天空。他将何往?他将遇到什么人?

  他原谅他的癌症、他的糟糕的葬礼以及出现在他葬礼上的乌云,像原谅变质的饭菜。但他不原谅为他而焚化的纸钱。

  在他死后二十年,我们追认他为一个人。

  1995.11…1996.12

  芳名(一)

  作者: 西 川

  芳名

  一、你的细胞

  你的细胞。

  你的星辰。

  你的藏身之地.

  你的街角。

  你的屋门。

  你的未曾油漆的座椅。

  一朵白云停稳在天空,仿佛冲刷一新的牛奶站.

  一只蜘蛛爬过我的脊背,我有太多的时间对着大地出神。

  在体现身之前,我几乎不是我自己。

  尽管鲨鱼在水中厮咬,老虎在丛林中发起攻势,但这空寂的城市需要你伸出手指来弹响桌面和茶杯。

  所以我要你破土而出,或从房顶上下来。

  所以我在玻璃上仔细寻找你的指纹。

  然而你是谁?谁是你的哥哥和姐姐?哪里是你的出生地?你像晚会上一个迟迟不到的客人,而当你到来,我伸手抱住却是一缕轻风。

  一缕轻风也能带来一场豪雨,然后是接生婆的夜晚,然后是扫街人的早晨。

  我胡思乱想一切事物初始的秘密;让我攥住你的手。

  你穿着纪元前仙女的长筒丝袜,像一个虚构的女人。

  看哪,我的手比你的大,我的脚比你的脏,然这同一的光明被我们分享,这同一的黑暗收纳我们的怯懦和雄心。

  然而你是谁?

  你靠什么生存?

  二、从那些我已知的姑娘们身上

  从那些我已知的姑娘们身上我认出了你:你蓝色的骨骼持安静,你拳形的心脏被时间撞击从那些我已知的姑娘们身上我认l出了你,或者说从你身上我认出了她们。

  那从望日雪山上下来的一定是你的妹妹,

  那在怀露餐厅里举杯的一定是你的姑姑;

  你在不同的家庭里生活,你在不同垃圾堆旁谈情说爱;

  无论我呼唤你的大名还是乳名,都有众多的女人回头,我就从她们身上认出体。

  你只和那些我已知的姑娘们有小小的差别,就如同我的苦闷和屈原的苦闷只有小小的差别。

  因此你高兴的时候一定有其他姑娘抹去了心头的尘垢,因此你说出的梦想是普遍的梦想。

  现在轮到我来为美丽的事物忧心忡忡了,

  因为凡美丽的事物必遭遇危险,或最糟糕的是你在危险中走到你自己的反面。

  一个詖称作〃小妖精〃的女人被逼无奈而玥:出狐狸的原形;一个惯于顺手牵羊的女人吞下了池人的金戒指……

  她们是不是你存在的一个侧面?或者你和他们有根本的不同?

  当代闻听一个女孩遭到轮奸,我的愤怒源于我对你的爱。

  当我闻听一十女人杀人越街,我对你的爱就遭到沉重的打击。

  三、什么人萎靡不振

  什么人萎靡不振,任凭指甲生长;什么人就必定孤独而寂寞;什么人故作惊人之语,假装不在乎夜晚来临,什么人就有可能成为偷听者告密者或磨刀霍霍之辈。你看已经有太多的人由于缺少爱情而铤而走险,成了时代的先锋。

  在焦虑和无奈之中,我们研究天文和医学,制造炸药和指南针。

  一种热度升高了我们的水银柱。

  一种诱惑要将我们打入地狱。

  我们…眼就能看出一个暴君真正缺少的是什么。而对于一十走向毁灭的人我们无力阻拦,因为爱不是说给予就能够给予。阳台上的姑娘撩起裙子:我们心跳加速,爱上的或许竟是一个色情狂。

  箱子里的姑娘发出咯咯的笑声,当我们找到她,她或许已经变成僵尸一具。

  梳分头的恶棍们总是抢先从姑娘们身上讨得便宜,继而秃头的哲学家从中获得灵感。

  当姑娘们向好人啼啼哭哭,世界发展起一种宽容的精神。

  爱情一露面,生活就开始。

  我们采遍大地所有的鲜花,而鲜花一经采撷便是死亡。

  我们把死亡之花献给我们衷爱的人;我们觉得生活很有意义。

  这出自本能的爱呵本无需赞美,

  但我们描摹着她的侧影,雕塑着她的形态;我们终于提升了代们生存的境界:

  整个世界到处是关美人。

  芳名(二)

  作者: 西 川

  四、早晨

  你的头发留在枕头上,你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梦的气味,但你不记得你睡在这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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