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怪的是,我读朱天心《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一路下来,从第一章、第二章,小说之妖兽不断从记忆封印之铜柜放出,到了黄锦树曾云“伪神话”、“伪人类学”的“误解的词”,衰老成为捡拾碎瓦残骸(又回到克利的大天使?《去年在马伦巴》的拾荒老人?)在场的存在:那个“不再留恋现世的东西,不再了解和喜欢现世的人,其实都在预作准备,预作前往彼岸世界准备”的渡口,我却被一种完全相反的、眷恋不忍、对眼前每一件细物的衰坏或石化惊怒且哀恸,昆德拉所言“对人类存在处境描述之热情”给震动。
不仅止描述(当然也远不止“热情”,那近乎疯狂地召唤小说全部之术,国王的随从与他心爱的猎犬,上穷碧落下黄泉,以追讨之)。于是在我看了《不存在的篇章Ⅱ》这一段文字,竟无法控制不顾自己是一专业读者地哽咽起来:窥视孔中,两名小妖终于四仰八叉的睡着,仍耳载耳机、软垂着长长触须器官似的接线,室内灯火大亮,电视大开,想必冷气也开在最强,零食饮料吃完没吃完的散落身畔,中毒身亡状。
(此时应是小说家食指大动、派遣墙这边的两个变态老人登场做变态之事的时刻)……
二老不从,女的离开窥视孔沉吟着“这样会着凉,该给他们盖床毯子……”
男的,泪流满面,他们,多像那最终偷偷塞块肉干给他的那女孩,多像那惟一发现他走入旷野、变作蹲踞着一只鹰的那小孤儿啊……
大江在那个章节稍后又引了两小段艾略特《东科克》的诗句,我将之倒置,恰可作为对朱天心这本小说像时光坛城,将时光如神兽庖解一如达文西那些解剖图的神秘阅读经验之注脚:我对自己的灵魂说,静静地,不怀希望地等待,因为希望经常是对于错误事物的希望;
不怀爱情地等待,
因为爱情经常是对于错误事物的爱情。
啊黑暗黑暗黑暗。人们全都去往黑暗之中,
那个空空如也的星辰的空间,空旷前往空旷。
一种不可忽视的、凶猛的诚实
张大春 朱天心
按:2010年1月14日,《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繁体版(印刻)出版不久,NEWS98“张大春泡新闻”之“聆听作家”
单元邀请朱天心与主持人张大春对谈新书。
张大春(以下简称大春):作家朱天心的上一本书还是十年以前出版的,最近出了最新的长篇小说,《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小说,第一人称的故事,这个第一人称让我第一个想到的类型是日本的私小说。私小说也常常会暴露许多作者设计来让读者误以为是他本人的故事的这些个情境。当然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文类,天心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也许没有主观的意识想要强调它跟日本的私小说的传统有什么关系。不过,作为朋友来读,总觉得天心实在太希望我们往她自己的生活上去堆叠这些个阅读上的想像——这是另外一套写作的技巧,或者是一种写作的概念所形成的吗?
朱天心(以下简称天心):其实应该是说,十年没写嘛,其实中间都一直在那个状况里,都一直在想写一个相对于爱情的大的东西、大小说,要相对于私小说的话。一直不那么顺利,正好是身体也在一个很不好的状况,其实精神上很难集中,所以……
大春:原因是什么?
天心:气喘。
大春:哦,五年以前开始的。
天心:对,用药物控制都会有一个副作用,所以精神真的是……脑子钝钝的。所以,我甚至会怀疑我的那个大小说,这一辈子写不写得完、写不写得了。所以,想给自己好像放一个假,回来写一个小小的东西,把那个手感给捡回来。
大春:我一直记得你原先有《南都一望》的计划,我想要知道《南都一望》怎么了?以及那个故事和《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之间的离离合合,或者主从的关系。
天心:《南都一望》大概差不多三年前写的,等于是我自己尝试着要写那个长篇的序场,我只能很带种的承认说,尝试失败。对。
大春:为什么?
天心:为什么失败?其实我是想从三十年以后回头来看台湾。我觉得,其实还是偷懒必须付出偷懒的代价。当时候,我的角度写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就是对应这个时代,那为什么要把时间拉长到三十年,是因为我可以避开、不用写青少年次文化的地方。因为要是你贴近现状写的时候,你的天职告诉你,你得进入到十几岁小孩的世界,去写他们喜欢的、他们不喜欢的、他们最关注的,老实来讲,那些东西对我来讲,兴趣缺缺。我很不愿意,即便是为一个小说而去……
大春:而且你也不愿意去指控那些东西浮浅而繁琐,对不对?
天心:不想花时间。
大春:不想花时间?
天心:对对对,因为连你要去指控它你都先得做一点功课,这个做功课对我来讲我都想逃避,所以我会把时间拉到三十年后,因为那个镜头一远的话,细琐的东西你可以不用去面对。
大春:是了。
天心:可是,后来,就是我刚刚讲的,必须付出的代价就是,其实连大风大浪,也是被镜头一拉远拉成了是平静无波的东西。所以写起来好……就是细琐的进不去,可是重要的东西也显得很……很平庸、很无趣。
大春:这个跟你过去——不只是十年了,我看至少有三十年了,越来越持续地关注公共议题——有人认为是政治问题,我认为那是一个公共议题,包括很多文化的问题,或者是动物的问题——你跟这个有关吗?也就是说你变成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可能远大过于一个写小说的匠人的角色了?
天心:嗯,对,我觉得好像那是给自己的一个……一个功课,我甚至以为每个创作的人多少都应该是这样。我常常会很好奇,你不能够白白来这个世界一趟,两千年前的人一定很好奇说两千年以后的人他们在想什么?那包括可能五十年后的……也就是看回台湾,说我们到底这一代人在想什么?像是我会觉得我好庆幸,我站在一个他们想破头都无法知道的一个时间点,所以好像有必要用你的笔去响应你来的、你所处的这个现世这么一趟。我以为每个作家好像都……
大春:天职如此是吧,应该至少……
天心:……都会面对这样一张考卷,然后也都会用你的方式作答。我觉得会。
大春:是。我们刚刚提到了用笔的人可能有服务公共的义务这个概念。但是对你而言,好像这个公共生活里面还有更明确的情感,当然我们要透过这个情感才能回到你怎么去在《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里面,去认识更贴心、贴近于个人的感情生活。在这个公共的议题里面,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从你几个短篇,《新党十九日》或者是《佛灭》那个时期以后,你觉得台湾的这个公共议题,透过用笔的人更深化了吗?或者说,更庞杂而更众声喧哗了?
天心:嗯,要是只是我很主观的说,我会觉得就算是有一些我认为很认真的、成绩也很好的作者来讲的话,基本上我还是都觉得,都只能写到其中一端,我作为读者,并没有能够被他们的作品所满足。我想要是有一天我觉得,这个写得真好、把我该做的考卷都代我做完了,我就下课去了,这样。
大春:是。我相信刚刚这一番话,在有心成为,至少偶尔地扮演公共知识分子的作家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提醒,甚至我都愿意讲这是天心提供的暮鼓晨钟。对公共生活的关心,似乎并不全然是你的创作的核心。你刚刚提到了爱情,《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描述了一个看起来,我相信在任何一个青春正盛的孩子心目之中,都是没有资格谈爱情的人,但是她的爱情是如此的……凶猛啊,也如此的悲哀。你设想过它在你的生活里头,好像是哪一些故事拼凑出来的吗?我总感觉它是各有所本的。
天心:嗯,有。其实,要是要简单的一言蔽之的话,其实我会这样描述就是说,其实我是在为我们四年级(1950年代出生——编注)女生写的这样的一个作品。它里面的人物设定,可能是四年级头班、四年零班的,即将要在今年就……
大春:要六十岁了。
天心:嗯,对。因为把时间拉到要比我要年长这么多的状况,是可以把我所微妙感觉到的一些东西夸张一点,就好比老年,可能我才初老,可是推到快六十不能不叫正在老嘛,所以你可以比较夸大一些比较戏剧化一点。我可以念一下米兰·昆德拉的一段文字吗?因为,我在写完这个的时候,再去看,正好才看到米兰·昆德拉最近的这本,其实在今年八月出的哦,我才会觉得说,要是我早看到他这段文字的话,大概就不用写这……
大春:你的考卷……米兰·昆德拉替你把考卷答完了是吧?
天心:对对对。可以念一下吗?他其实是替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写的,题目叫“加速前进的历史里的爱情”。你刚刚在问我说那个大题材、公共议题的,跟比较私密的感情的题材,是怎么样的一个关系,我觉得其实就是“加速前进的历史里的爱情”。他是这么说了一段:“历史的加速前进深深改变了个体的存在,他过去的几个世纪,个体的存在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个历史时期里进行。如今,却要横跨两个时期,有的时候还更多。尽管过去历史前进的速度远远慢过人的生命,可是如今历史前进的速度却快得多,历史奔跑,逃离人类,导致生命的连续性、一致性四分五裂,于是小说家感受到这种需求——在我们生活方式的左近,保留那属于我们先人的、近乎被遗忘的亲密的生活方式的回忆。”我当然很想,这一次会意识到跟读者对话,过往的创作其实很……几乎不会意识到读者。我会意识到现在十几二十岁的小孩,很想跟他们讲,你们四年级的妈妈并非你从小记忆里的就是如此……
大春:她不是生下来就更年期的,对不对?(笑)
天心:(笑)对对对,如此的老、如此的无趣、如此的保守、如此的没有梦想、没有……好像没有、不知爱情为何物一样,好像会想对他们作这样子的一个对话。
大春:你这句话让我想起来,多年以前,有一位女性的批评家评论琼瑶的爱情故事,她大概指的是《几度夕阳红》里面分两代的爱情。她说明明上一代的那个妈妈,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憧憬爱情的,为什么到了她当了妈的时候她就那么样的古板、那么样的守旧,她说这个太不写实了……可是好像看起来,琼瑶还蛮写实的,只是从年轻的、或者从青春正盛的这个角度去看,年长者似乎已经没有办法体会爱情的真正的……或者说在年轻时候的那种激烈。可是在这里恰恰就反映出来,你在《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里面所反映的另外一套,我觉得,对爱情周边的价值以及生活的一种反省——我特别想强调的是,公狮子。你可能已经非常清楚地捉摸出,各种形式的公狮子,尤其是对自己的伴侣失去了情味的公狮子的……不道德哦我甚至觉得,你认为这里面是个道德问题吗?或者说这里面是一个回到生命里的自然的生理问题?
天心:嗯……
大春:公狮子对母狮子,他的伴侣视而不见,眼睛没有contact,对不对?这个很有趣,我想很多的公狮子跟母狮子,尤其在稍微有一点年纪了,是不会碰触这个问题的,可是你却花了一个长篇的……虽然不是太长的,去面对这个没有视觉交触的……我觉得这好像看起来背后有很大的道德焦虑。
天心:事实上我还是很好奇,写这篇文章是摆荡在你刚才的两个疑问中间,因为我的公狮子不肯告诉我。(笑)
大春:(大笑)你家的公狮子不说?
天心:(笑)对,我家的公狮子不说,我只好……
大春:(笑)他去写毛笔字,是不是?每天回家写毛笔字,唉……
天心:第二个,我觉得既然要写爱情的话,因为爱情我觉得,因为大概人人都有经验,所以其实人人都能写,那它的难是在,你如何可以到这种已经被写烂的题材里头,写出一个……不管人家是怎么看,自己还觉得可以津津有味的写……我觉得要写这个,我就会把它摆在一个比较困难的命题里头,就是摆在一个中年、甚至中老年话题里头。因为,爱情还是应该是跟年轻、美丽、热情,那几乎是烧到白热化的那种没有杂质的……跟那一起。我记得我在咖啡馆里头写,每次有任何的一对中老年夫妻在我的邻座,都会让我不想再写了,因为我都觉得,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话这好……好丑陋哦。
大春:嗯。
天心:几乎都是很不美的事情,你很难把一个跟刚刚讲的那种青春美丽、所有的飞扬的那么纯粹的一个激情的东西,落在我眼前这么衰颓这么……会觉得几乎是不可能,可是我觉得大概就是这个不可能,会让我对这样一个熟烂的题材会有一个攻坚感吧,给自己一个难题,可是我不晓得做得好不好。
大春:如果我是这印刻出版社的老板初安民,我先印它十万本,我认为这是一本非常好看的书。篇幅不是很大,对于惯习了天心处理大叙事题材的、或者是有心呈现大叙事面貌的这些读者而言,这本书可能比较薄。但是,我认为这里面,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凶猛的诚实,我们待会儿会回头来看诚实这个问题。我们先看看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我自己一直有一个印象,就是,西宁先生在很多年以前有过一篇小说,《那年夏天荷花塘里的处女航》,写的是青春男女、高中生男女的恋情,同时期还有好几篇,我记得还有《青青锦藤》,这些跟《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有遥远的联系吗?
天心:其实你不提的话,我脑子里完全没有这个事情。
大春:因为它看起来跟你的爱情的两端是有联系的哦,可以稍微说一说,假如就你而言,我现在讲的不是故事里的人物,在你的生活里面,你的婚姻生活里面,或者你的爱情生活里面,你看到了什么样的独特的、悖反于你在憧憬爱情的时候、充满热情和希望的时候,在经历过真实的人生几十年了,你觉得有很大的变化吗?
天心:我还是觉得我自己的是太特例。好比我跟唐诺认识太久了,我们大概是……
大春:你们高中就……
天心:对,高一就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