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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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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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可笑。虽然缺点不可胜数,虎妞倒不是个恶行重大的女人;她顶多是个扬扬自得、控制欲强的小丑,专以欺弱凌小为乐罢了。
而当我们把虎妞和软弱苍白的小福子放在一块儿,我们才看出她俩真正的喜剧面向。从体格与个性两方面来看,这两个人就已经是天壤之别。他们一起演出的不但是个坏人欺负好人的自然主义桥段,更是一出迫害者大胜受害者的黑色喜剧。虎妞先是冤枉小福子勾引她丈夫,后来她俩和好以后,又借给这穷姑娘一间屋子,好偷看小福子接客;这两个女人自我夸张与自我贬低的戏剧化风格,虽然让读者觉得尴尬,却也现出一丝鬼趣。
甚至老舍处理这两名女子的死,都透露着黑色闹剧的弦外之音。当然,虎妞死于难产,或小福子被卖到最低贱的娼寮自杀而死,本身都不是什么好笑的事。祥子得知小福子自杀,是从一个绰号“白面口袋”的老妓女那儿听来的,这名字取自她那两只硕大无朋、摇摇晃晃的奶子。她嫁五个男人,这些男人全都在结婚后不得好死,现在这女人敬业乐群,娱乐恩客的招数就是把奶子甩在他们肩膀上(90)。用这个靠祖师爷赏饭吃的娼妇来为小福子盖棺定论,津津乐道她的自杀,其情绪效果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悲伤感人。在老舍的荒谬世界里,连胆怯可怜的小福子也逃不了那玩世不恭的笑声捉弄。死亡是猥亵的笑声的开始,不是结束。
虎妞临终的一幕更充满了恐怖的笑声。虎妞一把年纪了,怀孕时又吃得太多,结果怎么也生不下肚子里那个巨婴来。老舍还辛辣地写道,与虎妞隔邻的孕妇直到临盆前一刻都还得辛苦工作;她们没什么可吃的,胎儿绝不会长得太大,反而容易生下来。穷人家女人的问题出在孩子生下来以后,而虎妞却恰恰相反。“她的优越正是她的祸患。”(91)
在《抱孙》这篇短篇小说里,老舍已经描写过一个孕妇被婆婆喂了太多好东西的可怕后果;此处他以一样的喜剧式恶毒来描写虎妞吃喝不停,又不肯运动。这一动一静都造成了后来的灾难。但虎妞受的痛苦未免也过于凄惨。好像是反映她的个性似的,虎妞的死大概是老舍小说里最吵闹的一次。她在床上折腾了两个礼拜,呻吟哭喊声让所有的邻居都心惊胆寒。即便如此,虎妞还有空支使身边的人。当满天神佛都救不了她时,虎妞派人叫了“蛤蟆大仙”来,这是个女灵媒,还有她的助手——一个中年黄脸大汉。
这两个骗子装神弄鬼,假造符语,烧成灰叫虎妞吃了,而她们自己悠哉享用小福子买来的芝麻酱烧饼和酱肘子。当她们发现虎妞快死了,就一溜烟跑了。这两个骗子使这场死亡之戏愈加嘈杂混乱。吊诡的是,她们却正好表现了老舍心目中人类的苦痛与死亡的真相:“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92)老舍世界的情绪永远不以单纯的形式表达;煽情悲喜剧终将臣服于闹剧的挑战之下。在泪水与叹息之外,老舍还挑起绝望情绪,以及对绝望进行无情嘲弄的笑声。
虎妞与小福子的死还只是老舍在《骆驼祥子》结尾颂赞死亡与腐坏的序曲而已。小说的最后一章被老舍在一九五五年版里删略了(93),这一章写的是告密者阮明行刑前的游街,诡异的狂欢气息直追鲁迅《阿Q正传》里的行刑场面。这一章并未在已够悲惨的情节上增添什么,反而退了一步,描写春末夏初的北平即景。但是正因为它什么也没说,于是形成一个空洞的尾声,质疑这部充满了悲惨、死亡、不幸的小说的意义。夏初的北平快活繁荣,是个充满生机与乐趣的城市。老舍此处的风格如此轻快又有魅力,简直好像是从别处借来似的。
到处好玩,到处热闹,到处有声有色。夏初的一阵暴热像一道神符,使这老城处处带着魔力。它不管死亡,不管祸患,不管困苦,到时候它就施展出它的力量,把百万的人心都催眠过去,作梦似的唱着它的赞美诗。它污浊,它美丽,它衰老,它活泼,它杂乱,它安闲,它可爱,它是伟大的夏初的北平。(94)
不过读者很快就发现,北平看似生意蓬勃,其实是被一层阴森森的怀旧面纱给重重围裹着。北平雅称“故都”,不啻是“故”去——死去——的都城。北平已经不是政治中心,而是个幽灵般的城市,只在过去,也只为过去,繁华兴盛。北平居民紧抓着过去不放,严守过时的习俗、回想往日的光辉。但不管他们怎么做,他们的生活里都弥漫着装模作样的特质,使得每件事都只是“看起来”像真的。老舍揭露了真实与非真实的北平,也揭露了自己对故乡爱恨交织的感情。
北平也是“猫城”,居民心肠冷硬,以知情守礼为名,遂行吃人为乐之实。老舍这么写道:“这些人的心中没有好歹,不懂得善恶,辨不清是非,他们死攥着一些礼教,愿被称为文明人;他们却爱看千刀万剐他们的同类,像小儿割宰一只小狗那么残忍与痛快。”(95)事实上,这最后一章的高潮是处决阮明,他就是曾经出卖祥子恩人曹教授的那个学生,现在反过来被祥子给出卖了。老舍写北京市民津津有味地观赏流血场面,不无鲁迅式对中国人看客心理的义愤。但即使在他批判这个血腥狂欢的场面时,老舍好像还是被自己繁缛的语言给拉偏了。他的批判大家已经耳熟能详,空洞得就像它所批判的北京的规矩与道德一样。
在离人群老远的地方我们看到祥子。他不再有任何目标和理想,现在只是行尸走肉,在街上晃荡,在北京络绎不绝的婚丧仪队中插上一脚。对现在的祥子而言,在仪仗队伍里讨生活可是恰如其分。他已经变成一个活道具,为有钱人装点最后一点门面。“有结婚的,他替人家打着旗伞;有出殡的,他替人家举着花圈挽联;他不喜,也不哭,他只为那十几个铜子,陪着人家游街。”(96)我们最后一次看见祥子是在一个送葬队伍里;送葬甚至成为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倒不是因为死人的排场自有一种虚妄的华丽,而是因为周遭所有的事物不妨就是葬仪的延伸,都显得一样虚骄而毫无生气。祥子那令人悚然的姿势与壮观葬仪队伍都给人一种强烈的颓废剧场感,一种死亡奇观。当祥子机械化地在队伍里丢掷冥纸,老舍的闹剧运作出最鬼魅的结局。
尤有甚者,到了小说结尾,就连本来同情祥子的叙事者都调头置主角于不顾。最后一章里叙事者的修辞明显越来越疏离矫饰。小说的最后一段是这么写的:
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97)
夏志清曾评论道:“在祥子最终的堕落里,我们感觉到了讽刺,这是和小说通篇的同情调子不相合的。”(98)事实上,在老舍对自然主义公式的不断重写、解构的意图下,小说通篇是和结尾空洞、机械的“活人道具”,以及他身边空洞、机械的“城市道具”完全吻合的。我们只是到最后才清楚地感受到老舍小说中一向存在的嘉年华式狂欢冲动。在小说的绝大部分中,叙事者都支持他的主角抵抗环境的压迫,但是当抵抗显然无望时,他似乎就撒手不管,任由决定论的力量肆虐,不但支配了他的主角的命运,也控制了他自己的立场。叙事者的态度由温和的同情骤然转变为苦涩的讽刺,向读者暗示了一种自我嘲讽的叙事立场,也正好反映了北平市民——祥子也是其中一员——朝三暮四、缺乏定性的精神状态。这也标示着老舍的最后一个笑话,一个关于他亲手毁灭他创造的人物的笑话。
在一九五五年版里,老舍将这最后一章从小说中删去,或许自有理由,倒不是因为这一章在语气上不连贯,或者在结构上与小说的其他部分不相关(虽然这是他本人以及一些批评家所宣称的理由),而是因为这个“欢乐”的结尾对一部催人泪下的作品来说竟是如此令人不安地“相得益彰”。“老舍的哲学”一言以蔽之,竟是人生如鬼魅似的闹剧。把这一章移除后,老舍和他的批评家或许都可以安心,认为这样就是一个对一九三〇年代生活的更真实的呈现了。事实上正是这失去的一章,还有连带的窃笑声,才真正击中现实的要害,不论这个世界的新旧。
【注释】

(1)C。T。Hsia,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1917…1957。
(2)有关老舍的家世背景,可参见胡金铨,《老舍和他的作品》(香港:文化生活,一九七七);老舍至少有两个作品有大量早期经验的记录,即《正红旗下》,在他死后于一九七九年出版,重印于胡絜青编,《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以及《小人物自述》,一九三七年首次出版,重印于《十月》总四三期(一九八六年一月)。
(3)老舍,《〈神拳〉后记》,《神拳》(北京:中国戏剧,一九六三),重印于胡絜青编,《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4)例如老舍,《正红旗下》。
(5)老舍,《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收入胡絜青编,《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6)参见胡金铨,《老舍和他的作品》;宁恩承,《老舍在英国》,收入曾广灿、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上册(北京:十月文艺,一九八五)。
(7)老舍,《我怎样写〈赵子曰〉》。
(8)老舍是被北京市长彭真代表北京市政府誉为“人民艺术家”的,时间是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庆祝他的剧作《龙须沟》获得成功时。参见曾广灿、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上册。
(9)有关老舍的自杀,参见舒乙,《老舍最后的两天》,《老舍最后的两天》(广州:花城,一九八七);Paul Bady,“Death and the Novel:On Lao She’s‘Suicide’,”in Two Writers and the Cultural Revolution:Lao She and Chen Jo…his,ed。George Kao(Hong Kong:Chinese University Press;Seattle:Distributed by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80)。
(10)老舍,《我怎样写〈离婚〉》,收入胡絜青编,《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11)老舍,《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参见宋永毅观察西方文学对老舍之影响的讨论,见《老舍与中国文化观念》(上海:学林,一九八八);郝长海,《老舍与外国文学》,收入曾广灿、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下册。
(12)老舍,《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
(13)老舍对各种表演艺术如京戏及相声的喜爱,其子舒乙有详尽的描述,见《老舍的爱好》,《老舍最后的两天》。亦参见梁实秋,《忆老舍》,原收入《看云集》(台北:志文,一九七四),重印,收入曾广灿、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上册。
(14)Jaroslv Prusek,“Basic Problems of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T。Hsia,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in The Lyrical and the Epic,ed。Leo Ou…fan Lee。
(15)老舍受惠于传统讽刺小说与晚清谴责小说,朱自清早在一九二九年就注意到了。见朱自清,《〈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收入曾广灿、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下册。
(16)老舍,《老张的哲学》(上海:商务印书馆,一九二八;香港:汇通,一九七二,重印)。
(17)拉尔夫·尼克尔贝贝是个吝啬的放贷人,剥削年轻的尼古拉斯(Nicholas);斯奎尔先生则是多西伯义斯学堂(Dotheboys Hall)里残酷、畸形的老师。后者与尼古拉斯的争斗使得我们年轻的主角不得不远走高飞,令人想起老张跟他的学生王德的争斗,王德随后也离开了学校。
(18)参见Richard Barickman,“The Comedy of Survival in Dickens’Novels,”Novel:A Forum on Fiction 11。2(Winter 1972):128…43;Raymond Williams,The English Novel from Dickens to Lawrence(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0);Dorothy Van Ghent,The English Novel:Form and Function(New York:Harper & Row,1961)。
(19)有关闹剧作为文学模式的精确定义,以及与喜剧与幽默的关系,参见Eric Bentley,“Farce,”in Comedy:Meaning and Form,ed。Robert W。Corrigan(San Francisco:Chandler Pub。Co。);Morton Gurewitch,Comedy:The Irrational Vision(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7);and Albert Bermel,Farce:A History from Aristophanes to Woody Allen(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82)。亦可参见Edith Kern,The Absolute Comic(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0);and M。M。Bakhtin,Rabelais and His World,trans。Helene Iswolsky(Cambridge,Mass。:M。I。T。Press,1968)。
(20)M。M。Bakhtin,Rabelais and His World。
(21)有关闹剧笑声的暧昧性问题,参见Charles Baudelaire,“On the Essence of Laughter,”trans。Jonathan Mayne,in Comedy:Meaning and Form,ed。Robert W。Corrigan;Sigmund Freud,“Humor,”in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v。21,trans。from the German under the general editorship of James Strachey,in collaboration with Anna Freud,assisted by Alix Strachey and Alan Tyson(London:Hogarth Press,1927)。
(22)Milená Dolezelová…Velingerová,“Typology of Plot Structures in Late Qing Novels,”in The Chinese Novel at the Turn of the Century,ed。Milená Dolezelová…Velingerová。
(23)老舍,《老张的哲学》。
(24)David Der…wei Wang,“Storytelling Context in Chinese Fiction:A Preliminary Examination of It as a Mode of Narrative Disc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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