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谈可谓错误百出,蠢不可及,但对于像萧萧这样认真的听众来说,这些话却如醍醐灌顶,启悟了她关于自由的朦胧认识。老人的胡言乱语转而为诗意的吟咏,体现出独到的象征模式。正是对于这个转变过程,沈从文引发了读者的注意。祖父对于他全然陌生的世界的观察和叙述方式,很快演变为整篇小说的基调。沈从文篡夺了祖父的叙事口吻,用一厢情愿的方式叙述了整个故事。读者仿若萧萧,是沈从文的幻想故事的热心听众,听他讲述一个乡下女孩如何听着祖父的故事,步入欲望的世界。
如上所述,《萧萧》中的天真和质朴应被视作沈从文抒情话语的修辞姿态,强烈要求读者以诗歌般的细密心思来编码和译码。但在他“天真”的叙事后面,沈从文对于童稚本能的自由嬉戏可能引发的痛苦与恐怖,太清楚不过了。仿佛是为了颠覆《萧萧》中的清纯意味,在《劫余残稿》的第二部分《巧秀和冬生》中,沈从文讲述了另一个女孩的爱情经历,以上百人的性命为代价。在这个故事里,巧秀不顾婚约,爱上了邻村来的一个唢吶手。巧秀的家史可不简单;她母亲许多年前犯了通奸,被剥光衣服,由老族祖将她沉潭淹死。沈从文想要表达的,与其说是男性中心伦理社会对女人的虐待折磨,更不如说是即便社会与伦常的压力如何沉重,爱欲激情仍然生生不息。正是在对青年男女不计一切代价,勇于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故事中,沈从文发现了寻常写实主义话语所不能企及的人性领域。
《巧秀和冬生》之手稿
这篇小说的高潮,正坐实《萧萧》中最可怕的威胁,即把通奸女子沉潭淹死的古老惩罚。巧秀的母亲被剥光所有衣服,缚上石磨沉潭的场面,在恐怖中传达出一种诱人的凄美,不仅因为她在面对羞辱和惩罚时显出视死如归的平静庄严,而且也因为她的死反射了惩罚者(和她共享的)对暴力与毁灭的隐秘欲望。听到这个故事之后,叙述者说:
我仿佛看到那只向长潭中桨去的小船,仿佛即稳坐在那只小船一头,仿佛有人下了水,随后船已掉了头。……水天平静,什么都完事了。一切东西都不怎么坚牢,只有一样东西能真实的永远存在,即从那个对生命充满了热爱,却被社会带走了爱的二十三岁小寡妇一双明亮、温柔、饶恕了一切的眼睛中看出去,所看到的那一片温柔沉静的黄昏暮色,以及在暮色倏忽中,两个船桨搅碎水中的云影星光。巧秀已经逃走半个月,巧秀的妈颈悬石磨沉在溪口长潭中已十五年。(56)
巧秀的爱情故事导致两个村落间一场灾难性的战争,数百人为此丧生。她的爱情故事引发暴力和死亡,她的孩子在她的恋人死后出世,就此而言,巧秀和她的母亲共有的命运构成神秘的循环。在这个神秘的循环中,萧萧也是其中一个部分。生和死调节着生命的腐朽重生。《巧秀和冬生》的结尾写道:“一切事情还并没有完结,只是一个起始。”(57)正是这种驱动爱与死、逾越与违逆的巨大神秘力量,导引沈从文在他的浪漫作品中思悟:自命理性的我们对于生命的热情和悲怆所知何其微薄;而也只有通过主题和风格逾矩传统的方式,他方能引领我们对那个神秘世界做惊鸿一瞥。抒情话语不仅是作家对病态社会的批判修辞方法;也不只是小说叙事跨入诗歌领域的表征。抒情话语乃是一种象喻行为,它填充了那些在写实主义和理性思维的地图中,尚属“未知数”(terra incognita)的人性疆域。
【注释】
(1)关于沈从文的早年经历,可参考沈从文,《从文自传》,《沈从文文集》卷九(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广州:花城,一九八二—一九八四);Jeffrey C。Kinkley,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凌宇,《沈从文传》(北京:北京十月文艺,一九八八)。
(2)关于沈从文和郁达夫、徐志摩的交往,可参考凌宇,《沈从文传》;Jeffrey C。Kinkley,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关于沈从文和丁玲、胡也频的友谊,最好的参考资料见沈从文,《记丁玲》(上海:良友图书,一九三五)。
(3)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五位共产党作家——柔石、胡也频、冯铿、李伟森、殷夫——与另外十八名共产党员一起在上海龙华被处以死刑,罪名是阴谋反对国民政府。尽管这几位作家才气平平,却在中共文学史中获得了“五烈士”的身后荣誉。参考Tsi…an Hsia,The Gate of Darkness。关于沈从文与这个事件的牵连,参考沈从文,《记丁玲》;《记胡也频》,《沈从文文集》卷九;Jeffrey C。Kinkley,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凌宇,《沈从文传》。
(4)迄今为止,关于沈从文生平作品最好的英文著作是金介甫(Jeffrey C。Kinkley)的《沈从文史诗》(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另外也可参考凌宇的《沈从文传》。
(5)关于抒情小说的定义,参考Ralph Freedman,The Lyrical Novel:Studies in Hermann Hesse,André Gide,and Virginia Woolf(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3)。沈从文自己对于抒情的界定见于《从徐志摩作品学习抒情》,《沈从文文集》卷一一。关于沈从文小说的抒情特征,参考凌宇,《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发展轨迹及其人生內容的审美选择》,《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二期(一九八三年三月);梁秉钧,《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抒情小说》,收入陈炳良编,《中国现代文学新貌》(台北:台湾学生,一九九〇)。另外也可参考Jaroslv Pr?ek,“Subjectivism and Individualism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in The Lyrical and the Epic,ed。Leo Ou…fan Lee。
(6)沈从文,《短篇小说》,《沈从文文集》卷一二。另外可参考沈从文,《抽象的抒情》,收入巴金、黄永玉等著,吉首大学沈从文硏究室编,《长河不尽流:怀念沈从文先生》(长沙:湖南文艺,一九八九)。
(7)Jaroslv Pr?ek,“Subjectivism and Individualism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8)巴赫金以对话和独白来对照小说和诗歌。参考M。M。Bakhtin,The Dialogic Imagination。但这一对照已经受到有些学者的严肃挑战。例如可以参考Paul De Man,“Dialogue and Dialogism,”in Rethinking Bakhtin:Extensions and Challenges,eds。Gary Saul Morson and Caryl Emerson(Evanston,Ill。: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89)。另外可参考Gary Saul Morson and Caryl Emerson,Mikhail Bakhtin:Creation of a Prosaics(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
(9)Georg Luká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A Historico…philosophical Essay on the Forms of Great Epic Literature,trans。Anna Bostock(Cambridge,Mass。:M。I。T。Press,1971)。
(10)同前注。另见Tilottama Rajan,“Romanticism and the Death of Lyric Consciousness,”in Lyric Poetry:Beyond New Criticism,eds。Chaviva Hosek and Patricia Parker(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5)。
(11)沈从文,《论冯文炳》,《沈从文文集》卷一一。凌宇,《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发展轨迹及其人生內容的审美选择》。
(12)沈从文,《论冯文炳》。
(13)同前注。
(14)参考凌宇对沈从文的访谈,《沈从文谈自己的创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四期(一九八〇年七月);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沈从文文集》卷一一。
(15)沈从文,《新废邮存底,二三》,《沈从文文集》卷一二。
(16)沈从文,《新废邮存底,二一》,《沈从文文集》卷一二。
(17)Northrop Frye,Anatomy of Criticism;271…72;285…89。参考Jonathan Culler,“Changes in the Study of the Lyric,”in Lyric Poetry,eds。Chaviva Hosek and Patricia Parker(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5),pp。 38…54。
(18)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
(19)沈从文,《〈边城〉题记》,《沈从文文集》卷六。
(20)例如可参考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台北县:骆驼,一九八七)。
(21)沈从文,《从文自传》。
(22)同前注。
(23)王鲁彦,《柚子》,《柚子》(上海:良友图书,一九四七)。
(24)Ivan Turgenev,Sketches from a Hunter’s Album,trans。Richard Freeborn(Harmondsworth:Penguin,1967)。
(25)鲁迅,《〈吶喊〉自序》。
(26)Leo Ou…fan Lee,Voices from the Iron House。
(27)Tsi…an Hsia,The Gate of Darkness。
(28)Michel Foucault,Discipline and Punish:The Birth of the Prison,trans。Alan Sheridan(New York:Pantheon Books,1977)。
(29)同前注。有关福柯的规训与惩罚观念的详细讨论,可参考Frank Lentricchia,Ariel and the Police。
(30)屈原《九歌》的第九章题为《山鬼》。但在屈原笔下,“山鬼”是一个居住在山间的女鬼。
(31)Ivan Turgenev,Sketches from a Hunter’s Album。
(32)沈从文,《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33)同前注。
(34)Jeffrey C。Kinkley,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特别参考第一、二、四、七章。
(35)沈从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沈从文文集》卷九。
(36)同前注。
(37)同前注。
(38)沈从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沈从文文集》卷九。
(39)Hans Kellner,Language and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Getting the Story Crooked(Madison,Wis。: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9)。
(40)沈从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41)沈从文,《静》,《沈从文文集》卷四(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广州:花城,一九八二—一九八四)。
(42)同前注。
(43)同前注。
(44)沈从文,《生》,《沈从文文集》卷五(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广州:花城,一九八二—一九八四)。
(45)Gérard Genette,Narrative Discourse。
(46)Jeffrey C。Kinkley,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
(47)沈从文,《过岭者》,《沈从文文集》卷六。
(48)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
(49)关于沈从文对弗洛依德理论的接受,参考Jeffrey C。Kinkley,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
(50)沈从文,《凤凰》,《沈从文文集》卷九。
(51)沈从文,《说故事人的故事》,《沈从文文集》卷二(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广州:花城,一九八二—一九八四)。
(52)例如吴立昌对《丈夫》的评论,见吴立昌编,《沈从文:与中国文学永生的大师》(台北:海风,一九八九)。
(53)老舍,《偷生》。
(54)沈从文,《萧萧》,《沈从文文集》卷六。
(55)同前注。
(56)沈从文,《巧秀和冬生》,《沈从文文集》卷七(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广州:花城,一九八二—一九八四)。
(57)同前注。
第七章 想象的乡愁
——沈从文与乡土小说
沈从文作品的大宗是对故乡湘西的有情描写,他也因此一直被视为现代中国文学最重要的乡土作家之一。尽管他也写过相当数量关于城市生活的作品,对千万读者而言,沈从文最扣人心弦的还是描绘湘西风土人情的游记、传记、速写和小说。然而,沈从文不是遥想失乐园的浪漫主义者,也不是召唤乌托邦以讽刺现实的幻想家。在沈的作品中,浪漫主义和乌托邦都有重要影响,但他心中所怀的却是更为错综的家园想象。他所重构的故乡,不应仅仅看作是地理意义上的乐园,而且亦是拓扑意义上的坐标,是一种文本创造,务须以多种方式的解读方能厘清它的轮廓。
沈从文乡土话语的中心是湘西在历史上所形成的冲突意象。传统的湘西以地形崎岖、苗夷异俗、民风凶险而闻名——对于生活在“中国”(Middle Kingdom)的人们,这里不啻是蛮荒异域。但湘西的奇秀风光也启发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两大杰作:屈原的《楚辞》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1)。《楚辞》既是精妙复杂的政治寓言,也是边远南国文化/神话遗产的文学重现,恰与《诗经》所体现的传统相对而生,而《桃花源记》则被誉为中国乌托邦想象的重要源流之一。两部作品都有政治与历史的创作契机,但在切近的阐释层面以外,两者都召唤并复活了一种被遗忘的过去,被忽视的边缘文化,还有那已经消逝的故土家园。
沈从文相当自觉地意识到他是在《楚辞》和《桃花源记》的传统内写作(2)。但他对故乡的描述中,又含有一种对话意图。沈从文是土生土长的湘西人,他太知道故乡远非古典作品中所描绘的那样完美无缺;战争,动乱,无知与贫困才是存在已久的现实真相。作为《楚辞》和《桃花源记》的伟大传统的最新实践者,他明白自己对于故乡的印象与描摹,无论好坏,都脱不掉屈原和陶潜的影子。他的湘西乡愁不仅源于对出生地的眷恋,也出于对文学佳作的想象。由这两种因缘出发,沈从文展开对往昔和故土的独特阐说。正当中国作家大多忙于描述战争、饥馑和社会不公之际,沈从文进而创造出自己的田园国度,最精彩的例子非小说《边城》莫属。但沈从文亦由此揭示他的乌托邦其实就寄生在现实忧患之中,无非是持续思辨文学、历史对原乡、对泰初的无尽追寻。
在沈从文作品平静顺畅的外表下,我们因此发现一种激进的声音。沈从文明白写作是为了表达中国现实与书写现实的观点,但他也明白,任何此类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