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坪,跨过了哭咽河上的那座小桥。他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他也好长时间没有这种闲情
逸致了。
他习惯地走到原来的学校院子,却猛然意识到:学校已搬进了原二队的饲养院里!
不过,他倒一下子无法把自己的双脚从这个破败的老学校的院子里挪出来。
他看见,这个当年全村最有生气的地方,竟是这样的荒芜衰败了!院子里蒿草长了一人
高;窑面墙到处都是裂缝,麻雀在裂缝中垒窝筑巢,叽叽喳喧,飞进飞出,那副篮球架已经
腐朽不堪,倒塌在荒草之中……这就是当年他和润叶上过学的地方!以后,他的弟弟、妹
妹,都在这里上过学。而现在,他的儿子却不得不离开这地方,搬到曾经喂驴拴马的棚圈里
去念书了。这是历史的耻辱,也是双水村的耻辱。田福堂和他二爸那些人不知道是否为此感
到羞愧?当年意想天开,炸山打坝;结果人亡坝破,把个好端端的学校也震垮了。哼,田福
堂口口声声要给双水村人民造福,瞧,这就是他造下的“福”!
“不过,你孙少安大发感慨,可又给双水村做了些什么事?”有一个声音突然在内心中
问他。
孙少安怔了怔,忍不住仰起脸向天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仅仅在这一刹那间,某种想法
便不由地主宰了他的意识,他猛然想:是呀,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座学校重新建造起来呢?
连神汉刘玉升都有魄力重建庙坪的破庙,我为什么没勇气重建这个破学校?
一种使命感强烈地震撼了这个年轻庄稼人的心,使他浑身不由滚过了一道激奋的颤栗!
孙少安立刻想起了不久前在大牙湾煤矿和弟弟的那次谈话。少平说的有道理!他既然慷
慨地准备把一大笔钱扔到“三国”去,为什么不拿这钱给村里人办点事!电视台有得是来钱
处!国家、省上、县上、乡上,那也自有人治理呢!
而农村,就得靠生活在其间的人来治理。双水村是他生存的世界,他一生的苦难、幸
福、屈辱、荣耀,都在这个地方;无论从哪方面说,他都应该为亲爱的双水村做点事。他有
能力这样做——他的能力实际上也许只够在这个天地里施展!
孙少安这样一想,便很有些激动。他甚至把他将要做的事放到了本村近代史中去考虑。
人的这样一些活动,通常也不可避免地要受一种历史意识的支配。
在双水村最近的几代人中,曾有过几个人用不同的方式给这个古老贫困的村庄上打了深
深的印记。
首先是金光亮他爸。这位老地主几乎占据过本村三分之二的土地,使得许多人牛马般活
了一生就无声无息地睡到了黄土地里。另一位是俊武他爸。深孚众望的金先生精通孔孟学
说,用他的道德文章为村里村外的人做过许多好事。东拉河一带象他父亲那个年龄的人,如
果有识字知书者,都是受惠于这位老先生:连赫赫有名的田福军,也是在金先生膝下完成的
启蒙教育……
双水村最近的一位历史性人物当然是田福堂了。这是一个难以评价的人物。他统治了双
水村近三分之一世纪,客观地说,有功也有过。至于功过那个大哪个小,这就不好说了,有
待于未来的历史做出结论。
而眼下,另一个人物正在崛起。谁也想不到双水村出了个“神职”人员!是的,刘玉升
正以他的方式,开始强有力地影响双水村的生活。
可现在却又给他孙少安提供了一个与之抗衡的机会。好,你刘玉升修庙,我孙少安建
校!咱们就唱它个对台戏!
一个重大的行动就这样在刹那间决定了。事情往往就是如此。甚至某些改变人类历史过
程的划时代行动,很多情况下也往往是由某个伟人这样决定的。
孙少安旋即走出这座颓败的学校院子,转而来到不远处的原二队饲养院。
孩子们正在上课。他蹑手蹑脚来到“教室”窗户前。窗户是临时垒的,栽几根粗糙的木
棍,破麻纸被风吹得哗哗价响。
他透过窗户上的破纸洞,看见姚淑芳老师正领着孩子们读拼音。里面黑乎乎地,一股牲
畜的粪便味直冲鼻子。他半天才看见虎子背抄着双手,小胸脯挺着念拼音。他鼻根一酸……
孙少安拧转身急速地步出了这个破院子。他更加迫切地感到,他有责任让孩子们尽快和
这个饲养院永远地告别,重新回到更好的环境中去念书。
他没有忙着去石圪节他的砖瓦厂,也没有回家,直接去找他的朋友金俊武。
俊武听他说了自己的打算,也很兴奋,立刻表示,只要他出钱,他将全力支持他办这件
大事。
两个人同时还商定,他们也成立一个会,叫“建校委员会”,由少安任会长,俊武任副
会长。俊武对少安说,他如果砖瓦厂的事忙,只撑个头,具体事由他替他领料,马上就动
手!两个人估算,原来的学校只是裂了缝,拆下的石头都能用,因此,不会花太多的钱。少
安表示,他准备拿出一万五千元。如栗剩余下了钱,还可以建立“奖学金”什么的。今后村
中有人考上中专或大学,就给奖一部分学费。另外,还可以高薪请个小学英语教师。农村学
生高考主要吃亏在外语上;如果他们的孩子从小学就开始学英论,那升学率就可能大大提
高……
双水村的两个“中层领导”说得津津有味。尽管他们不是村中的头号人物,但生活似乎
不知不觉把他们推到对这个村庄负责的位置上。
是的,我们一眼看见,这个古老的村庄已经需要新一代领袖来统帅它进入新的时代了!
当天晚饭后,少安也神秘地把父亲叫到院子里,给他说了他的打算。
玉厚老汉嘴一张,结果连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儿子连敬神的几十块钱都
不愿出,却拿这么一大笔钱修田福堂震坏的那个破学校!
不过,这是儿子的事。他向来在儿子们的大事上采取不干涉的态度—一实际证明这种当
老人的态度是明智的。当然,这事他倒不必象上次扩大砖场那样为儿子担心骇怕——白把钱
给公众还有风险吗?
孙玉厚老汉对儿子白花这一大笔钱是否值得,还需要他长时间在心里慢慢思谋出乎少安
意料的是,平时勤俭的秀莲却特别痛快地支持他搞这件事。生病以来,秀莲的性情有些改
变,变得十分和善,对老人,对孩子,都关怀备至;对他也更依恋,一进门,就扑进他怀
里,非让亲一亲再去干其它事,当听他说完出钱修学校的抱负后,她除支持不说,还精明地
告诫他一定要以主事人的身份亲自出面领料;而不要让他们花钱,却叫金俊武领了大头人
情!女人啊……事情由生病的妻子最后划了“圈”,就算敲定了。
当天夜晚掌灯时分,少安心潮涌动,毫无睡意。他侍候着让妻子吃(毫无用处的)咳嗽
药,对她说自己要到金家湾那面和俊武商量一些具体事,就走出了家门。
正是月亮满圆的日子,外面一片清亮;村庄和周围的山野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少安踏着一片银白,淌过淙淙流水的东拉河,没有去找俊武,却从枣林里穿过一条小土
路,一个人爬上了庙坪山。
他蹲在山顶的梯田楞边,没有抽纸烟,而象先前那样卷起一根旱烟棒,一边抽着,一边
静静地环视着月光朦胧的双水村……
此刻,他一下子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从少年时期的生活,一直想到了现在。噢,他已
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半辈子。他的后半辈子也要在这块土地上度过。往日的生活有苦也有
甜。重要的是,他现在才感到腰板硬了一些。过去,日日夜夜熬煎和谋算的是怎样才不至于
饿死;如今却有可能拿出一大笔钱来为这个他度过辛酸岁月的村庄做点事了。当然,比起一
些干大事的人来说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可这是他孙少安呀……总之,就他而言,整整一个历
史时期已经结束,他将踏上新的生活历程。只有一点不能改变:他还应该象往常一样,精神
抖擞地跳上新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
继续走向前去!
月亮是这样的皎洁,夜是这样宁静;村庄沉浸在睡梦之中,东拉河却依然吟唱着那支永
不疲倦的歌……几天以后,孙少安要出钱重建学校的事件就传得家喻户晓了。不用说,这非
凡之举博得一片赞扬之声。许乡村民出罢修庙宇的钱,又找到少安和俊武,也要为建校多少
出一点钱。就是呀,神鬼要敬,可孩子却是天使!
于是,双水村出现了“今古奇观”:党支部一筹莫展立在圈外,而两个民间组织——以
孙少安、金俊武为首的“建校会”和以刘玉升、金光亮为首的“建庙会”,用竞争和对抗的
形式领导起本村公众生活的潮流,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许多人竟对这两个“会”同时都抱
支持的态度。
第五十一章
生活的大轮在铿锵地前行,时间却在无声地流逝——一九八四年就要结束了。
在这个将要成为历史的年份里,中国和世界都有过一些重要的事件。世人瞩目的第二十
三届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七八月间在美国洛杉矶举行。如果古希腊的圣贤们转世再生,一定
会对现代人类道德水准如此之低而摇头叹息:在神圣的奥运会期间,全球各地的战争和杀戳
依然如火如荼地进行……对中国来说,本年度最重大的历史事件,是中英两国政府签订了香
港问题的联合声明。英国人保持了体面,中国人获得了尊严。
结束了,一九八四年!人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将要和这个年头永远地告别了……一九
八四年的最后一天,铜城地区落了一层鸡爪子荒雪。
中午前后出了太阳,那层薄雪顷刻间就融化了。因为刚开始数九,天气还未大冻;地上
甚至有种潮润润的气息。
在大牙湾煤矿各个黑户区的窝棚土窑里,到处都在炒、炸、蒸、煮……空气中弥漫着混
杂的香味。矿区虽没有显出象大城市那样的过年气氛,但也不象农村那样轻视这个“洋”
年:他们起码要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来打发这一年。明天就到了明年,那顿传统的饺子当然
也不能不吃。
矿区的许多公共场所,也有了一些过年的热闹景象。矿部楼门口已经贴了一副对联;楼
顶临马路的一边,插起十几面彩旗,在寒风中哗哗招展。两个职工食堂的大餐厅里,俱乐部
的干部们正忙着布置灯谜晚会。沟底平台上的体育场,职工们的新年篮球比赛进入了决赛高
潮。体育场旁边影剧院的大门前,旋转着两颗大红宫灯,并贴出海报,晚上免费放映两部电
影。有些地方传来锣鼓乐器声和男女声歌唱——这是俱乐部为灯谜晚会后准备的小节目……
在地面上节日气氛越来越浓的时候,井下成千上万的矿工依然在掌子面上汗水淋漓地劳动
着。不管什么节日,井下的工作不会停止。矿工们已经习惯了在节日里照常下井。虽然大家
知道这是个什么日子,但都很平静——该做什么照样得做!
孙少平的班是早晨八点下井的。
他们在井下整整干了九个小时,直到下午五点才陆续上井。象往常一样,这些满身污
黑、累得半死不活的人,沉默地把矿灯盒从小窗洞里扔进去,就进了浴池。衣服一扒拉,先
顾不上洗澡,赶忙把两支烟接在一起,光身子横七竖八仰躺在衣柜或水池边的磁砖楞上,香
得咝咝价一口跟不上一口地抽。外面,已经有模糊的热闹声息和零星的鞭炮声传来。过足了
烟瘾,这些人才先后跳入黑泥汤一样的热水池里,舒服地呻吟着,泡上半个钟头。不过,今
天人们从黑水池里爬出来,还在水笼头下接点清水,再冲冲身子;因为今天大家都带来了自
己最好的换洗衣服。
当这些人换掉那身污黑酸臭的工作衣,穿上里外簇新的过节服装,脸上抹点面霜,足蹬
锃亮的皮鞋走出区队办公大楼,就好象换了另外一个人,潇洒得连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尽管明天早晨八点他们又得换上那身污黑酸臭的衣服下井,但这是过年,哪怕是几个钟头,
他们也要让自己漂漂亮亮地度过这一段短暂的时光。
孙少平同样是这种心理。今天他洗完澡,换上了雪白的衬衣和一件深蓝夹克衫,牛仔
裤,旅游鞋,还把衬衣的领子翻在外面,显得格外英俊。穿着这身衣服走过区队办公楼的水
磨石地板,他感到脚步比平时轻快了许多。他准备直接去惠英家——这顿不比平常的晚餐早
就说好了。
“叔叔!”
少平刚走出区队办公楼,就见明明喊叫着和小黑子一块向他跑过来。明明也穿上了不久
前他给他买的那身漂亮的童装,脖子上结着鲜艳的红领巾。
少平迎上去抱起他,问:“你刚到这儿?”
“我和小黑子来好一会了!妈妈叫我们来接你!妈妈做了好多好吃的!”
少平脖项里架着明明,引着那条欢蹦乱跳的小狗,沿着铁路向惠英家走去。薄云中模糊
的太阳正在西边的远山中坠落。矿区增添了节日的喧闹,沉浸在沸沸扬扬的气氛里。阴凉潮
湿的空气中不时传来炮仗热辣辣的爆炸声……惠英已经把酒、菜和各种吃食摆满了饭桌,正
立在门口,用围裙搓着被水浸泡得红红的手,笑眯眯地迎接他们回家来。
在暖融融的房间里,三个人一块坐下,围着小桌,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看电视。小黑子
蹲在明明身旁,也在破脸盆里吃惠英嫂为它准备的“年食”。
一种无比温暖的气息包裹了孙少平疲惫不堪的身心。他感觉僵直的四肢象冰块溶化了似
的软弱无力。内心是这样充满温馨和欢愉。感谢你,惠英!感谢你,明明!感谢你,小黑
子!感谢你,生活……他不由含着泪水,抬头望了一眼惠英。她脸红扑扑地,亲切地对他一
笑,便用筷子给他小碟里夹菜。
“我……敬你一杯酒。”少平提起小香槟瓶子倒满了一杯,双手举到惠英面前。
她无声地一饮而尽。
接着,她倒起一杯白酒,敬到他面前。
他也一饮而尽。
孙少平第一次放开了酒量。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个不停。不知为什么,今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