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双新皮鞋。皮鞋是工作人的标志;再说,穿上也确实带劲!
少平回到这个乱七八糟的住处后,看见其他人都在床上躺着。他知道,大家的情绪不
好。今天发工资,每个人都没领到几个钱。雷区长话粗,但说得对:黑口口钻得多,钱就
多;不钻黑口口,球毛也没一根!
在这样一个时刻,劳动给人带来的充实和不劳动给人带来的空虚,无情地在这孔窑洞里
互为映照。
为不刺激同屋的人,少平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愉快心情,沉默地,甚至故作卑微地悄悄钻
进了自己的蚊帐。蚊帐把他和另外的人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刚躺下不久,就听见前边一个说:“孙少平,你要不要我的那只箱子?”
少平马上意识到,这家伙已经没钱了,准备卖他的箱子。
他正需要一只箱子——这些人显然知道他缺什么。他撩开蚊帐,问:“多少钱?”
“当然,要是在黄原,最少你得出三十五块。这里不说这话,木料便宜,二十块就
行。”
少平二说没说,跳下床来,从怀里掏出二十块钱一展手给了他,接着便把这只包铜角的
漂亮的大木箱搬到了自己的床头。搬箱子时,这人索性又问他:“我那件蓝涤卡衫你要不
要?这是我爸从上海出差买回来的,原来准备结婚时穿……”
少平知道,这小子只领了十一块工资,连本月的伙食都成了问题。这件涤卡衫是他最好
的衣服,现在竟顾不了体面,要卖了。
“多少钱?”
“原价二十五块。我也没舍得穿几天,你给十八块吧!”
少平主动又加了两块,便把这件时髦衣服放进了那只刚买来的箱子里。
这时,另外一个同样吃不开的人,指了指他胳膊腕上的“蝴蝶”牌手表,问:“这块表
你要不要?”
少平愣住了。
而同屋的另外几个人,也分别问他买不买他们的某件东西——几乎都是各自最值钱的家
当。
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少平计划要买的。现在这些人用很便宜的价钱出售他需要的东西
时,他却有点不忍心了。但他又看出,这些人又都是真心实意要卖他们的东西,以便解决起
码的吃饭问题。从他们脸上的神色觉察,他如果买了他们的东西,反倒是帮助他们度难关
哩!
少平只好怀着复杂的情绪,把这些人要出售的东西全买下了。一刹时,手表、箱子和各
种时髦衣服他都应有尽有了;加上原有的皮鞋和蚊帐,立刻在这孔窑洞里造成了一种堂皇的
气势。到此时,其他人也放下了父母的官职所赋于他们的优越架式,甚至带着一种牺惶的自
卑,把他看成了本宿舍的“权威”。
只有劳动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强大。不论什么人,最终还是要崇尚那些能用双手创造生
活的劳动者。对于这些人来说,孙少平给他们上了生平极为重要的一课——如何对待劳动,
这是人生最基本的课题。
简直叫人难以相信!半年前初到煤矿,他和这些人的差别是多么大。如今,生活毫不客
气地置换了他们的位置。
是的,孙少平用劳动“掠夺”了这些人的财富。他成了征服者。虽然这是和平而正当的
征服,但这是一种比战争还要严酷的征服;被征服者丧失的不仅是财产,而且还有精神的被
占领。要想求得解放,唯一的出路就在于舍身投入劳动。
在以后的日子里,其中的两三个人便开始上班了……总之,这一天孙少平成了这宿舍的
领袖。他咳嗽一声,别人也要注意倾听,似乎里面包含着什么奥妙。
不用说,这一天他的情绪也特别高涨。他索性利用下午的一点时光,想到对面山上转一
圈。到现在,他还没抽出身到矿区周围转一转。从今天起,他又倒成晚上十二点班,转悠一
圈后,他可以直接去下井。
孙少平来到矿部前的广场上,看见这里永远是那种熙熙攘攘的景象。下班的单身工人端
着大老碗,蹲在二组平台食堂外面的水泥楞上,俯视着下面的小广场。另一些休班的工人无
所事事地蹲在这周围,不知在观看什么。
长期在井下生活的人,对地面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如果从矿部大楼里走出一位女干
部,整个广场便会掀起一阵无声的哗然。在这女性寥若晨星的世界里,她们的出现如同太阳
一般辉煌……
少平在广场南侧走下一道陡坡来到沟底。沟底的小土台上便是矿工俱乐部。这里每晚上
都有一场电影,常常挤得人山人海。灯光球场就在俱乐部门前。这里是全矿的文化娱乐区。
不过,白天这地方倒也清静。
从俱乐部再下一个小土坡,就到了小河边。小河叫黑水河。黑水河名副其实,水流一年
四季都是黑的(想必它的源头也不会是明镜般清澈)。
对于矿工来说,黑水河仍然是迷人的。它象一位黑皮肤的姑娘吟唱着多情的小曲,人们
走到它身旁,就会感到如释重负似地轻松。
小河两岸,是周围农人们的菜地和一些杨柳树。如今,在五月的阳光下,青枝绿叶油光
鲜亮。有一棵年老的柳树不知什么时候倒在河上,将另一头搁在了对岸。人们砍去了老树的
大枝,树干便成了河上的独木桥。这是一座有生命的桥,它身上抽出许多嫩绿的枝条。
少平过了这桥,便向对面山爬去。山并不高,但路相当陡峭。这小山是矿区的天然公
园,人们在节假日都愿到这里来转悠。
他是第一次上这山。到山顶的平台时,他才发现这的确是个幽静的地方。远处是一片小
树林。平台上长满了绿绒似的青草,其间点缀着许多无名小花。双双对对的蝴蝶在花间草丛
翩翩飞舞。
他坐在青草地上,向对面望去,大牙湾矿区的全貌便一览无余了。他震惊而兴奋地看
见,他们的矿区原来如此地气势雄伟!从东往西,五里长的大湾挤满了各种建筑物。山一样
的煤堆,大夏一般矗立的选煤楼;火车喷吐着白烟隆隆地驶过三级平台……
他出神地望着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心中不由生出许多感慨来。他知道,外面的人很少
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他们更瞧不起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是啊,人们把他们称作“煤黑
子”、“炭毛”。部分女人宁愿嫁给一个农民,也不愿嫁给他们。
他突然想起了田晓霞。
在离开黄原前,晓霞就去了省城。他们分别已有半年多了。他到煤矿的第三个月才给她
写了一封信——在此之前,他的一切都处在混乱中,没心思顾及其它。从晓霞给他的回信中
看,她马上就在那里干得顺心如意了。他知道她很快会施展才华,成为省报的重要角色。但
他最为关心的是她对他的态度。
从信上看,晓霞对他一如既往充满感情。他甚至能看出那些惊叹号和省略号后边所包含
的深情。
以后的几封信同样如此。
因为她经常外出采访,半年来,他们的通信次数不象一般恋人那么多,但那几封信对他
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在井下黑暗的掌子面上,常常闭住眼默念她信上的那些甜言密语。他内
心无比骄傲的是,周围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个“煤黑子”,女朋友却是省报的记者!
如果他说出这个事实,恐怕没有人相信。煤矿工人连不识字的女人都难找下,竟然有省报的
女记者爱你小子!吹牛皮哩!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总觉得这是一个梦幻。
真实认真一想,也许这的确是一场梦幻!
是的,梦幻。一个井下干活的煤矿工人要和省城的一位女记者生活在一起?这不是梦幻
又是什么!凭着青春的激情,恋爱,通信,说些罗曼谛克和富有诗意的话,这也许还可以,
但未来真正要结婚,要建家,要生孩子,那也许就是另一回事了!
唉,归根结底,他和晓霞最终的关系也许要用悲剧的形式结束。这悲观性的结论实际上
一直深埋在他心灵的深处。可悲的是:悲剧,其开头往往是喜剧。这喜剧在发展,剧中人喜
形于色,沉缅于绚丽的梦幻中。
可是突然……
孙少平不愿再往下想,他的情绪变得阴郁起来。
太阳西沉了。大地和他的情绪融合成一片同样的昏黄。
他看看腕上刚刚买来的“蝴蝶”牌手表,时针的箭头指向了八点。
他在苍茫的暮色中走下山来,又到其它地方转悠了好长时间才向矿区走去——不论怎
样,十二点钟,他要准时从那个“黑口口”里钻入地下……
第八章
孙少平径直来到与采掘区队办公室相连的浴池,开始了下井的第一道程序——换工作
衣。
由许多小柜组成的一排排大作衣柜就立在水池旁边。一人占一个小柜,钥匙自带。整个
浴池为三层楼,每层的格局大同小异。少平的作衣柜在三楼。
现在,中午十二点入坑的工人,正陆续走上地面。他们在通往井口那条暗道旁的矿灯房
交了灯具,就纷纷进了浴池。这些人疲倦得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沉默寡言地把又黑又脏的
作衣脱下。有的人立刻跳进黑糊糊的热水池,舒服得“啊啊”地呻吟。有的人先忙着过烟
瘾,光屁股倒在作衣柜前,或蹲在浴池的磁砖楞上。所有的人都是两支烟衔接在一起,到处
听得见“咝咝”的吸气、“扑扑”的吹气以及疲劳的叹息声。
整个大厅里弥漫着白雾般的水蒸气和臭烘烘的尿臊味。
孙少平把自己身上的干净衣服脱下,塞进衣柜,从里面拉出那身汗味刺鼻的作衣匆匆穿
在热身子上。煤矿工人也许不怕井下的熬苦,但都头疼换衣服——天天要这么脱下又穿上!
尤其是冬天,被汗水和煤尘染得又黑又脏的作衣,潮湿而冰冷,穿在身上直叫人打哆嗦!
少平作衣的裤子后边,已经被矿灯盒的硫酸腐蚀开一个破洞。好在有衬裤,不至于露
肉。有许多人就是露着屁股下井的。井下谁也不在乎这。和他一块干活的安锁子,经常连裤
子也不穿,光身子攉煤哩。在煤矿,男人相互间对裸体都看厌烦了。
少平换好工作衣,就从浴池的楼上走下来,在一楼矿灯房的小窗口,把灯牌扔进去。接
着,便有一只女人的手把他的矿灯递出来。矿灯房四壁堵得象牢房一般严实,只留几个小口
口。里面全是女工——一般都是丈夫因公伤之后顶替招工的。煤矿的女人太少了,就是这几
个寡妇,也常是矿工们在井下猥狎地百谈不厌的话题。她们被四堵水泥墙保护得严严实实,
以免遭受某些鲁莽之徒的攻击。男人们只能每天两次看看她们的手。少平从那只女人手里接
过自己的矿灯,把灯绳往腰里一束,就提着打盏穿过暗道,向井口走去。暗道本来有灯,但
早被人用斧头打掉了。如果再安,不出一天照样会被打掉。疲劳的工人常常冒出许多无名火
而无处发泄,不时随手搞点小小的破坏。
穿过暗道的尽头,准备下井的工人从井口一直涌到了那几十个水泥台阶上。人们到这里
仍然是沉默寡言,只听见上下罐的信号铃在当啷当啷地响着……十分钟后,少平便下到井
底。接着,在黑暗的坑道中步行近一个小时(其间要上下爬四五道大坡),才来到他们班的
工作面上。
头茬炮还没有放。所有的斧子工和攉煤工都在溜子机尾的一个拐巷里等待。人们在黑暗
中坐着,或干脆大叉腿睡在煤堆里。正象农民在山里不嫌土,煤矿工人也不嫌煤,什么地方
都可以躺下睡——反正这地方谁也别想把衣服穿干净!
这一段时光实在叫人闲很慌。矿工一下井,就想马上干活。每天的任务都是死的,干完
才能上井,那么最好早点就干。但井下的工作程序也是死的,没有放炮,想干也干不成!
在这个时候,人们既然闲得没事,又不能抽烟,总得寻找某种消遣方式。最好的消遣方
式当然是议论女人。首先从矿灯房小窗口那只女人的手谈起,一直谈到和自己的老婆睡觉和
各种粗俗不堪的细节。人们在黑暗中猥狎地说笑着,微弱的矿灯光照出一张张露着白牙的嘴
巴。
通常这个时候,少平总是把随身带下井的一本书在黑暗中翻到折页的地方,然后借用手
中的矿灯光,一声不吭地看起来。最近他看的是《红与黑》。这本书他以前粗粗翻过。印象
不深,因此想再看一遍。
前不久,班长王世才突然提议,让少平利用这个时间,给大伙讲讲书中的故事。王世才
不识字,但很爱看戏听故事。另外的人对自己的老婆也说腻了,一致支持班长的提议。“这
是本外国书。”少平对班长说。
“外国人也是人!他们的故事咱们正听得少!你说!”“外国的男人女人一见面就一个
啃一个,正美!”安锁子喊叫。
既然班长提议,大伙都想听,少平只好给他们讲起了《红与黑》的故事。于连这个名字
象中国人的名字,大家能记下;其他人物的名字他都用什么“先生”、“夫人”、“小姐”
等代替了……
今天,大家躺在黑暗的煤堆里,又准备听他讲于连的故事。
孙少平尽管今晚心情不太好,但他还是在煤溜子的隆隆声中,接着昨天的情节给大伙讲
开了。今天该讲于连怎样爬着那个梯子,从窗口钻进了“小姐”的卧室。
当少平绘声绘色地讲到于连爬进窗户,抱住那位“小姐”的时候,安锁子突然象发情的
公牛那般嚎叫了一声,便从少平手中夺过那本书,一扬手扔在了煤溜子上。“去它妈的!于
连小子×美了,老子在这儿干受罪!”
少平还没反应过来,那本《红与黑》就被溜子拉走了。于连,“夫人”、“小姐”,以
及整个巴黎的上流社会,都埋进煤堆,滚进了机头那边的溜煤眼……安锁子的举动引起黑暗
中一片快活的哄堂大笑。
少平无可奈何,一本书的毁灭引得大家一笑,那也许就是值得的?无聊而寂寞的人们
呀!
疯狂的安锁子做完这件破坏性的工作,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把裤子一脱,光屁股蹲在
一边就拉开了屎。
“我造你亲妈!你不能往远一点吗?”王世才骂道。那边只传来“嘿”一声无耻的笑。
少平知道,安锁子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找下老婆;因此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