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敢当去的那家歌舞厅,却没把什么高兴学年会当回事。那老板说,屁!中央领导来视察还差不多,几个穷酸秀才摆什么谱!他不当回事,就认为警察也不当回事,偏偏人家派出所又当回事(一说刚好和那老板有些过节,待考)。一到预定检查时间,就冲了进去。
第15节:高高的树上(15)
哪晓得大水就冲了龙王庙呢!
当然,人,最后还是放了。而且,和高大兴一样,是用警车送回宾馆的。
但这样一来上上下下便都有些紧张、尴尬、狼狈,不知道如何处理才好。市里面,书记市长就开碰头会。学会这边,就开常务理事会,后来又开全体理事会(石敢当回宾馆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不吃饭,也不参加会)。开幕式也就只好推迟了。
召开全体理事会的建议是皮革提出来的。皮革历来跟石敢当不和,又恨他排名在自己前面,更恨他平时以老大自居,就不想便宜了他。皮革就说,依法,常务理事会只是在大会和理事会闭会期间行使职权。现在全体理事都在,连会员代表都来了,没有只开常务理事会的道理。就算不开代表大会,也得开全体理事会。
高步诚原本不想把事情闹大,最好是小范围内解决。但皮革提到了法治的高度,高步诚就没有办法了,只好又开全体理事会。
理事们闻讯都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太不可能了。石敢当年纪一大把,平时又特马列,怎么可能出这种事?要说是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干的大家还相信(他们哪里知道这事其实就是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干的)。要说是石敢当,他们打死也不信。
不吃惊的只有篾片和皮革。昨晚一出事,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就溜进篾片房里把经过都说了(两人并未被警察抓住)。篾片又惊又喜,说你们两个干的好事!你们举报的吧?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说,我们还没有那么坏。不过,我们在门口看见警车,没再回去通风报信倒是真的。
篾片说,你们也该去报个信的。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说,我们跑还来不及,通什么风,报什么信?再说他又没有手机,我们想报,也没办法呀!
篾片说,总归有点不仗义。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说,我们仗什么义?他又不是哥们!又说,你不是要搞掂石敢当吗?这结果也不坏么!
篾片一想也是。就拿定主意在会上不发言。
皮革却不想放过机会。皮革早就想取石敢当而代之,当第一副会长,便趁机发难。等大家吃惊得差不多,就冷笑一声说,刚才大家都很吃惊,我刚刚听说时也一样。但想想也就不奇怪了。石敢当平时是很马列,但他那个马列主义是装在手电筒里,专门照别人的。说到这里皮革有些激动,就喝一口水。又接着说,没错,老石年纪是大点,年纪大又怎么啦?老牛更爱吃嫩草(众窃笑)。我看他是“老当益壮”,不肯熄火!现在一些老同志很是不甘寂寞呢!抽剑牌,喝蓝带,怀里搂着下一代,嘴里唱着迟到的爱(众哄笑)。说是以前耽误了,要补回来,叫做“抓住青春的小尾巴”。结果怎么样呢?让别人抓住了尾巴不是?
第16节:高高的树上(16)
谁都听得出来皮革是话中有话。因为谁都知道皮革对石敢当排名在前极为不满。但又觉得皮革所说也有道理,就不再吃惊了,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事实一经认定,关心的就是细节。几乎所有的人都想知道石敢当搞了谁,在哪里搞的,搞了几次,怎么被抓,公安局什么态度,等等,等等。如果有可能,他们还想知道得更细一点,比如石敢当被抓的时候有没有穿衣服,有没有跪下求饶。整个会场开了锅,理事们好像集体吃了高兴胶囊,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兴奋。
当然,这些问题都不能公开提出来,但也有权知道得更清楚一点。于是有人就要求秘书长金不换作详细报告。金不换哪里知道那么多,知道也不敢多讲。就哭丧着脸说,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在歌厅和小姐鬼混,被警察抓了。
一个理事就问,他干了没有?
金不换说,好像没有。
又问,给钱了没有?
金不换说,好像也没有。
那个理事就说,这就是“未遂”了,量刑可以轻一点。
于是大家又七嘴八舌。有主张从轻的,有主张从严的,有主张不管的,还有主张再说的。“不管”也有道理。因为学会并不是单位,没有处分的权力。“再说”却不行。因为下午就要举行开幕式,石敢当坐不坐主席台,就是一个问题。坐,似乎说不过去;不坐,就得有个交代。那么,如何处理?开除会籍?撤销职务?降职留用?通报批评?大家意见又很分歧,而且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一点不像“高兴学”学会,倒像是“生气学”在开会。
高步诚完全控制不了场面。他是不想把事情闹这么大的。闹这么大有什么好处?又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值得扬铃打鼓,到处宣扬?但他又不能不“民主”一下。不民主,他多年来营造的民主形象就毁了。就只好坐在那里干生气。
正当高步诚一筹莫展的时候,市委书记来了。此前高步诚他们刚到高州时,市委书记已来看望过常务理事,认得人,因此一进门就问石老怎么不在。高步诚马上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就回答说老石不太舒服,病了。金不换也连忙补充说,连早饭都没有吃。书记当然知道石敢当得的是什么病,也不点穿,只是回头对随从说,这就是我们工作没做好了。快去看看,病得重不重,能不能请他来一下?要是来不了,我们去看他。
市里的人面面相觑,心想我们哪里请得动?他连门都不开么!就都不动。书记就拉下脸来说,怎么还不去?一个和石敢当还算朋友的理事看出问题来了,就自告奋勇地说,还是我去吧!我去,要好一些。
就去“请”石敢当。第17节:高高的树上(17)
门是让服务员打开的。石敢当见门突然开了,以为警察又要来抓他,吓得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朋友就说,你看你,成什么样子!
石敢当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说,我算是完了!这一世的清白,全完了!
朋友见他痛不欲生,便大起同情之心,心想如今这年头,干什么的没有?怎么一个个都没事?堂堂一个教授,也就是沾了点荤腥,就狼狈成这样?又气石敢当窝囊,敢做不敢当,就说事情已至此,你急有什么用!快起来,市委书记来了,等着见你呢!
石敢当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去不去我不去!我没脸见人!
朋友急了,说你不去也得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躲着不见人算什么事!你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这一辈子就躲在这房间里不出来了?人家书记要见你,你不见,好,一个电话打到你们单位,看你怎么办!
石敢当哭丧着脸说,我去了说什么?
朋友说,了不起做个检讨么!
石敢当问,这就能行?
朋友说,能行不能行我不敢保证。但我看书记态度挺好的,还叫你石老。估计问题不大。再说,你不去检讨几句,又有什么办法?
石敢当也只好硬着头皮跟朋友走。
八
石敢当一走进会场,大家便都有些尴尬,都不看他。包括高步诚、皮革,包括刚才主张严惩严办的,也不看。只有市委书记胸有成竹(已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笑眯眯地站在中间,等着石敢当先说话。
石敢当也尴尬,也不看大家。他实在是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好在像他这样年龄的中国知识分子,会不会别的什么不敢讲,做检讨还是内行的。见市委书记笑眯眯地站在中间等他,就跨前一步,握住书记伸出来的手,哽咽着说,我没有站稳立场,晚节不保,辜负了党的教导,人民的期望!后悔莫及呀!
书记不等石敢当说完,就大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书记说,石老言重了!说句玩笑话,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石老过不了美人关,说明石老是英雄么!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是什么话!莫非鼓励大家去泡妞?但没有人认这个真,也认真不得。认真想想,书记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呢?严加训斥?讽刺挖苦?还是拉下脸来臭骂一通?石敢当又不是他的下属,而是他的客人。闹大了,闹翻了,话说重了,谁都没面子。何况书记说得很清楚,只是一句玩笑话,认什么真?
然而,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作用却很大。石敢当刚进来的时候,大家都很尴尬。现在呢?都不尴尬了。为什么呢?因为石敢当毕竟是高兴学学会的人,是大家的同仁。石敢当没有面子,大家也跟着没面子。市委书记帮石敢当解围,就是帮高兴学学会解围,帮大家解围。一句玩笑话,四两拨千斤。于是,大家又都佩服书记的水平。
第18节:高高的树上(18)
市委书记却认真起来,叹了口气说,唉,说来这也是我们的责任!我要向高老、石老、皮老,还有各位专家教授检讨!平时各位专家教授日理万机,为研究高兴学殚精竭虑,难得放松一下。这次到我们高州来,是应该好好玩玩!我早就跟市委市政府的同志说了,一定要保证各位专家教授在我们高州吃好、住好、玩好!不就是想唱唱歌、跳跳舞吗?为什么不安排?又不是抗洪救灾,难成这样?还是工作做得不细!当然,主要责任在我,但是你们(他回过头来),市委赵秘书长,政府钱秘书长,也有责任!
市委赵秘书长和政府钱秘书长连忙站起来,说,我们检讨!我们检讨!
书记说,就不要检什么讨了!心动不如行动!今天晚上,就安排舞会,把市歌舞团的演员请来,陪各位专家教授好好放松放松!不想跳舞的,就看戏!不想看戏的,就逛逛公园,逛逛夜市。我们高州公园的夜景还是不错的,夜市的小吃也是蛮好的。你们两个要好好安排,既要保证安全,又要保证各位专家教授心情舒畅!
大家都笑了。有几个想玩又没什么机会办法或胆量的,听说有漂亮女演员可以搂一搂,抱一抱,就都很兴奋,觉得这比石敢当找什么“三陪小姐”好多了。不过,如果不是石敢当去找“三陪小姐”,漂亮女演员也搂不着。可见世界上的事都是相对的、辩证的。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能会引出好结果。所以,这几个就对石敢当有几分感激,原先主张严加追查的也准备放他一马。
书记又说,毛主席讲过,“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不能只紧张,不放松。说来还是怪我。自己紧张,就想不到别人要放松。
市委赵秘书长插嘴说,我们书记从来不知道休息。
政府钱秘书长也接着说,同志们都有意见。
书记笑骂道,你们两个也好不到哪里去,没少挨老婆骂吧?又对站在一旁的公安局长说,你们公安局的同志也要吸取教训。我跟你们讲过好多次了,要提高修养,要提高素质,你们就是不听!好嘛,连人家是去干什么,是不是去搞社会调查,都没弄清,稀里糊涂就动起手来,真不知道你们平时都是怎么破的案?
学会秘书长金不换一看市委书记声色俱厉,就连忙打圆场,说据我们所知,高州公安局非常优秀,破案率全省第一。
书记说,那也要戒骄戒躁,不能光讲破案率!片面追求破案率,就像片面追求升学率、收视率一样,都是错误的!还是要讲学习,讲政治!政治不是空洞的,是具体的。具体地说,这几天我们高州的政治,就是要开好高兴学年会。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在座都是我们高州的贵宾,像高老、石老、皮老、篾总,都是国际名人,平时我们请都请不来!他们到高州来干什么?是来指导工作的!就算是到歌舞厅、夜总会,也是帮我们做工作,看看我们有没有遗漏,有没有死角。你们倒好,青红不分,皂白不辨,一勺烩!这样做工作怎么行?石老,您好好批评批评他们!
第19节:高高的树上(19)
石敢当就算当真是块石头,这下也被感动了。又怕弄得公安局长太难堪,记恨(毕竟自己的小辫捏在别人手里),就连忙说,不怪公安局的同志,不怪公安局的同志,怪我自己没有讲政治、讲学习!
高步诚觉得自己不说点什么,似乎也说过不去,就说我们学会理事会也正在讨论这个问题,准备——
市委书记不等高步诚说完,就笑眯眯地挥挥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了!我到这里来,不是说这个的(大家这时都松了口气),是想和各位专家教授商量个事(大家这时又都开始紧张)。下午省委副书记要来参加大会,我们市里的同志也想汇报一下学习心得。我们高州这些年经济建设搞得还不错,变化很大,但比起东南沿海地区还有差距。不过精神文明建设有些特色,社区文化啦企业文化啦,都在搞,其中也运用了高兴学的原理,高州人民都很高兴。所以,我们也想作个大会发言,不知道大家同意不同意?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石敢当是早就自己取消了发言权,高步诚是巴不得有人捧场,皮革因刚才市委书记很给面子,也不作梗了,都点头。高步诚就代表大家表态说,欢迎高州市的领导帮助我们理论联系实际!
大家都鼓掌。
市委书记也很高兴,就站起来和大家告别,说那今天中午就委屈大家随便吃点。我要去接省委副书记,就不陪大家了。晚上市里正式宴请!
大家都起身恭送书记,没人想到这里面还有什么名堂。
九
其实省委副书记早就到了高州。
原来,在支持赞助高兴学年会的问题上,高州领导班子内部有不同意见。高兴学学会理事会做出第十届年会在高州召开的决议后,秘书长金不换就开始和高州方面联系。依照惯例,是要在高州找一个协办单位。高州师专倒是很积极,几乎是闻风而动,主动找上门来。因为高州师专很想升格为高州大学,至少也要改名为高州师范学院。如果能协办一个全国性学术会议,是很能增加点分量的。但高州师专是个穷单位,拿不出钱来,也没多少能耐,就通过教育局给市政府打报告,希望变成政府行为。一旦变成政府行为,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高州师专校长不是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