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无与伦比的盛宴。总是那么匆忙的火车侍者给他们端来小瓶葡萄酒和矿泉水,巴黎、里昂和地中海的山珍海味,这给了他们一种幻觉,似乎一切照常,但这几乎是他和尼科尔有过的旅行中最独特的一次:这是一次分手而不是团聚的旅行。他几乎喝了一瓶酒,除了尼科尔喝的那一杯。他们谈论了房子和孩子,然而车厢里又是一阵沉默,就如同他们坐在卢森堡广场对面的餐馆里沉默不语一样。从不幸中解脱出来,看来有必要从来路倒退回去。一阵莫名的烦躁向迪克袭来,这时,尼科尔突然说道:
“就这样离开萝丝玛丽看来太不应该了——你看她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她到哪儿都能够照顾自己——”生怕这句话会贬低尼科尔在这方面的能力,他接着说,“说到底,她是个演员,即使有她母亲撑着,她自己也得小心在意。”
“她很迷人。”
“她是个孩子。”
“她确实迷人。”
他们漫无边际地随便聊着,每个人都替对方说话。
“她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聪明。”迪克认为。
“她相当机灵。”
“不怎么样,虽然——总有一种乖宝宝的味道。”
“她非常——非常可爱,”尼科尔用稍带冷漠而又不容置辩的语气说,“我在想,她拍起电影来形象肯定不错。”
“她受过良好的训练。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多少个性的东西。”
“我觉得她有个性,我知道她对男子非常有吸引力。”
他的心揪紧了。什么样的男子?有多少男子?
——你不在意我放下窗帘吧?
——请便,这儿也太亮了。
她此刻在哪儿?同谁在一起?
“过不了几年,她看上去会比你老上十岁。”
“正相反。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张戏剧节目单上给她画了张速写,我觉得她会芳容永存。”
那天晚上他们都有些激动。一两天后,迪克会竭力驱散萝丝玛丽的幽灵,免得它会缠住他不放,但此时他还无法这样做。有时,让人摆脱痛苦比摆脱幸福更要艰难。思念之情缠绕着他,除了佯装糊涂,他一时也无事可做。这样做更加困难,因为他此刻有些生尼科尔的气,不管怎样,过了这些年,她应该能辨别精神紧张的征兆而注意防范。不到半个月,她已发作了两次,一次是在塔姆斯举行聚会的那个晚上,他发现她在卧室里狂笑,对麦基斯克夫人说,她进不了盥洗室,因为钥匙扔井里去了。麦基斯克夫人极为震惊,既生气又不知如何是好,但也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次迪克倒并不十分担忧,因为尼科尔事后很歉疚,她打电话去戈赛旅馆,但麦基斯克夫妇已经走了。
另一次就发生在巴黎。这次发病与前一次显然不同,可能预示着一轮新的发病或一种新的病态。在她生下托普西之后一个较长的时期内,他经受了作为一个医生的痛苦,不得不硬起心肠对待她,将病态的尼科尔和正常的尼科尔区分开来,而现在要分清他那自我保护性的职业性冷漠与某种新近才有的感情的冷漠则变得困难了。随着他抱有的超然态度,或逐步退缩的态度演变成一种空虚,他由此也就学着淡忘尼科尔,违心地以无谓和薄情的态度来对待她。有人写道,愈合了的伤疤,跟皮肤的病变只有一种松散的平行关系,但在个人生活中则不是这样。割开的伤口,哪怕已收缩到针孔般大小,也还是伤口。受伤害的程度不亚于断了一根手指,或瞎了一只眼睛。我们可能常年都不会注意这些疤痕,但如果我们注意起这些疤痕,那也有其必然的原因。
第12章
她发现尼科尔双手抱着肩膀在花园里。她那双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中有一种孩子般的探寻的好奇。
“我去了戛纳,”他说,“我遇到了斯皮尔斯夫人。她明天就要走了。她想要来这儿跟你道别,但我打消了她的这个念头。”
“我感到遗憾。我倒想见见她。我喜欢她。”
“另外,你想我见到了谁?巴塞洛缨·泰勒。”
“不会吧。”
“我不可能看错他那张脸的,那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他在为西罗的动物展览寻找地方——他们明年会过来的。我怀疑艾布拉姆斯夫人是来打前站的。”
“他们并不在乎到哪儿,所以,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老呆在多维尔。”
“我们能不能散布一些霍乱什么的消息呢?”
“我告诉巴塞洛缨,这儿有些东西像苍蝇一样死去——我告诉他,一个婴儿就如同战争中的机枪手一样短命。”
“你不会这么说的。”
“不会,我不会这么说,”他承认,“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他和我在大街上握手的情景可真精彩,简直就像西格蒙·弗洛伊德和沃德·麦卡利斯特①相会一样。”
①沃德·麦卡利斯特(1827—1895),美国社会活动家,喜结交欧美社会名流。
迪克并不想说话——他想要一个人呆着,这样,他可以用对工作和未来的思考来压倒爱的思念和对现状的忧虑。尼科尔也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一点,并感到悲伤,她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不满,然而,又想要摩挲他的肩膀。
“亲爱的。”迪克柔声地说。
他走进屋子,但忘了要做什么事,稍后想起是要弹钢琴。他吹着口哨坐下来,连乐谱也不看一眼就弹了起来。
想一想你坐在我膝上——
两个去喝茶,喝茶人两个
我祝福你,你祝福我——
弹着这段曲子,他突然想起,尼科尔听了会很容易猜到这走对过去的半个月的怀念。他随手弹了一个音,便起身离开了。
他真不知道上哪儿去好。他打量了一下这幢房子,房子是尼科尔规划,她祖父出钱的。他只拥有他的工作间和建工作间的那块地皮,除了一年三千块钱的收人,他还有零星的稿酬,他用这些钱来支付他在穿着、个人消费方面的开销,还要支付酒钱和拉尼尔的教育费用,这点钱只够一个保姆的工资。衣食住行,迪克总要考虑他应承担的那部分费用。他生活得像个苦行僧一样,他一个人出门坐三等车,喝最便宜的酒,十分爱惜自己的衣服,对自己任何铺张浪费的行为都要加以责罚,这样,他维持着一种起码的经济上的独立。虽然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样做是困难的——一次又一次,他们发现有必要在一起商讨尼科尔的钱派何种用处。尼科尔想要拥有他,想要他永远保持原状,他稍有懒散,自然便给予鼓励,这样,他就渐渐地被汹涌而来的钱与物的洪流淹没了。一天,他们异想天开地精心设计出位于悬崖边的那幢别墅,这想法的产生本身就是一个典型例子,某些力量使他们摆脱了最初在苏黎世所做的简单安排。
“难道不很有趣,要是——”过去常这么说,而现在则说,“难道不很有趣,当——”
这并不很有趣。他的工作因尼科尔的麻烦而受到干扰,另外,她的收益近来增长很快,相比较之下,他的工作显得微不足道。还有,为了治愈她的病,他多年勉强自己过一种他眼下正有所偏离的严格的家庭生活,这种违心之举在悠闲的家居生活中变得更困难起来,他无可避免地要受到细微的审视。当迪克不再弹奏他要在钢琴上弹奏的曲子,这表明,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正变得优雅起来。他在大房间里呆了很久,聆听着电钟的指针的走动声,聆听着时间的流逝。
十一月,颜色变深的海浪冲上海边堤岸,漫到岸边的公路上——残存下来的夏季生活气息被冲刷得于于净净,北风夹杂冬雨使海滩呈现出一派荒芜凄凉的景象。戈赛旅馆因整修和扩建关门歇业,位于瑞昂莱藩市的夏季游乐场的脚手架越来越高大雄伟。在戛纳和尼斯,迪克和尼科尔结识了一些新朋友——管弦乐队的队员、饭店老板、热心园艺的人、船主——因为迪克买了一艘旧的小游艇——及法国旅游业联合会成员。他们很了解家中的佣人,也考虑了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到十二月,尼科尔看上去又健壮起来,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发生情绪紧张、嘴唇紧闭的现象,也没有看到古怪的微笑和莫名其妙的呓语,因而他们前往瑞士阿尔卑斯山过圣诞节去了。
第13章
迪克进门前先用帽子掸去深蓝色滑雪装上的雪花。大厅的地板上尽是二十年来鞋钉踩出的凹痕,为了举行午后茶间舞会,大厅已打扫干净。四十余位住在克希塔德①附近学校里的美国青年,随着“别带鲁鲁来”的欢乐曲子蹦蹦跳跳,或者跟着查尔斯顿舞①最初的打击乐狂喊乱叫。这儿是年轻人、冒失鬼和浪荡子的聚居地,而有钱人则在圣莫里茨②巴比·沃伦觉得她同戴弗夫妇在这里见面是一种自我克制的行为。
①瑞士西部城市。
②20世纪20年代流行的一种起源于美国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巾黑人舞蹈的交谊舞,
①瑞土地名。
在陈设雅致、微微震撼的大厅的对面,迪克很快找到了姐妹俩——她们穿着滑雪衫,尼科尔是天蓝色,巴比则是红褐色,看上去真像招贴画人物,十分刺眼。那个年轻的英国人正同她们说话,但她们心不在焉,显然被那些小伙子的翩翩舞姿吸引住了。
尼科尔看见迪克过来,被雪吹打过后发热的脸庞越发神采奕奕。
“他在哪儿?”
“他没坐上那班火车——稍晚我去接他。”迪克坐下来,晃动着搁在膝上的穿着笨重靴子的脚,“你们两个在一起看起来很引人注目。我老忘了我们是一伙的,每次看见你们,总不免要大吃一惊。”
巴比是个身材修长,面容姣好的女子,有着快到三十岁年龄的种种气象。她显然从伦敦拉了两个男子跟着她,一个刚从剑桥来,一个则是有维多利亚遗风的老古板。巴比有老处女的一些特性——她不习惯被人触摸,要是有人突然碰了她一下,她会惊跳起来,像接吻和拥抱这类缠绵的接触,会通过皮肉直接传导到她的意识的表层,她很少用她的身体做出合适的姿态——相反,她几乎用一种老派的方式跺脚和晃头。她津津乐道朋友们因不幸而预尝到死亡的滋味——她坚持认为尼科尔的悲剧是她的命。
那位年轻些的英国人陪伴着女士们滑过平缓的山坡,并跳着跑着侵扰着她们。迪克在做弓步式回转时过于性急扭了脚踝,只好跟孩子们在“幼儿坡”沿着玩,或者跟旅馆的一位俄国医生一起喝克瓦斯酒。
“高兴些,迪克,”尼科尔鼓励他,“你为什么不见见这些小妞,下午跟她们跳跳舞?”
“我同她们说些什么呢?”
她低沉而稍显刺耳的声音提高了几度,弄出一副伤感的轻薄腔,“你就说,‘小妞,谁最可爱?’是了,你想说什么呢?”
“我不喜欢这些小妞,她们闻起来有股橄榄皂和薄荷的味道。跟她们一起跳舞,我觉得我像是在推一辆童车。”
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他意识到这一点,便小心地将视线投向远处的那些少女。
“事情真不少,”巴比说,“首先,家里来信说,那份产业,即我们叫做车站产业的,起初铁路部门只是买下了它的中心部分,现在他们全买下来了,这份产业是属于母亲的。这是一个投资的问题。”
那个英国人装作因交谈转向俗气的内容而不感兴趣,便向人群中一位姑娘走去。巴比是个多年来一直崇拜英国的美国姑娘,她瞪着茫然的眼睛望着他离去,随后我行我素地说下去:
“这是一大笔钱。光一项就是三十万。我可是十分关注我自己的投资,但尼科尔对证券一窍不通,我想你也不懂吧。”
“我得去车站接人了。”迪克避开了这个话题。
出了门,他呼吸着被雪花湿润了的空气,在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中,已看不清那纷飞的雪花了。三个孩子用某种奇怪的语言喊着当心,从他身边滑过去了。他听见他们在下一个弯道处喊叫,稍后,他还听到爬坡的雪橇的铃声从夜幕中传来。节日的车站洋溢着期盼的氛围,男孩子和女孩子在等着新来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火车到站时,迪克已适应了这种氛围,他在弗朗茨·格雷戈罗维斯面前装出他只是从没完没了的游乐中溜出来半个小时,但那时弗朗茨抱着某种强烈的目的,毫不理会迪克的心境。“我可以动身去苏黎世呆一天,”迪克在信上写道,“或者你设法到洛桑来。”弗朗茨设法一路到了克希塔德。
他四十岁,有健康成熟的外表,也有一套讨人喜欢的体面的处世方式,然而,他最感到自在的还是某种平稳的安定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可以鄙视那些他给予再教育的精神崩溃的富人。他的科学禀赋也许可以给他拓展更宽广的世界,但他似乎有意选择下层社会作为立足点,他择偶的行为就表明了这种选择。在旅馆,巴比·沃伦将他草草地审视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敬重的特征,也没有找到特权阶层彼此认可的那种更为雅致的美德或谦恭有礼的举止,因而,她把他当作二等人物来对待。尼科尔总有点怕他。迪克喜欢他,就像喜欢朋友一样,对他毫无保留。
夜幕降临,他们坐雪橇从山上滑到村子里,这种小雪橇所起的作用如同威尼斯的贡多拉①。他们想找一家这样的旅馆:有老式的瑞士酒吧,木头结构,有嗡嗡的回声,房间里有挂钟、啤酒桶和鹿角。一群群人坐在长条桌旁,乍看还以为是一场盛大的聚会呢。他们吃着什锦干酪——一种不易消化的威尔士干酪,还喝了加香料的热酒。
①来往于意大利威尼斯河上的小划船。
大厅里一片欢乐的气氛。那位年轻的英国人提到这一点,迪克也承认确实如此。喝了点劲头大的烈性酒,他周身通泰,竟然认为这世界又一次由在钢琴旁做多重唱、从黄金般的九十年代过来的白发老人,及在烟雾缭绕的大厅内的年轻人的声音和亮丽的服饰组合起来的。有一刻,他觉得他们是在望得见陆地的一条船上。所有姑娘的脸上也呈现出一种此时此刻会有的对种种可能性的天真的期待和神往。他放眼望去,想知道那个独特的姑娘是否在场,在他印象中,她就坐在他身后的桌子旁。过后他又忘了她,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通,尽力让同伴快活地消磨时光。
“我得跟你谈谈,”弗朗茨用英语说,“我在这儿只能呆二十四个小时。”
“我猜想你心里有事。”
“我有个计划,是个——了不起的计划。”他的手放在迪克的膝头上,“我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