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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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温柔-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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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塞尚(1839—1906),法国画家,后期印象派代表。
“我不懂,”他并不想去理解她的话,“又有吵闹声了。我的天!发生凶杀案了吗?”
他走到窗日,又报告起来:
“看来是两个美国水手在打架,有许多人围观起哄。他们是从停在海岸外边的你们国家的军舰上下来的。”他用大毛巾裹住身体,出外走到阳台上。“他们身边还有妓女呢。我现在明白了——无论军舰开到哪儿,她们到处跟着那些水手。不过,这算什么女人!人们总想,只要付钱,就能找到更好一些的女人!干吗非找跟过科尔尼诺夫①的女人!好像我们只看过芭蕾舞女似的!”

①科尔尼诺夫(1870—1918),旧俄军官。
尼科尔很高兴他见识过如此多的女人,这样,“女人”这个词对他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只要她的气质优于她的躯体,她就能拴住他。
“打他的要害处!”
“哎——哟!”
“嘿,我说得没错吧!”
“再来,杜尔斯米特,你这小子!”
“嘿——嘿!”
“哎哟——哎哟!”
汤米转身走开了。
“这地方看来已没有多大意思了,你以为如何?”
她以为也是,但他们穿衣服之前,又搂作一团,接着又有更长一段时间,这地方看来跟其他任何地方一样美好……
汤米终于起身穿衣服,他嚷着:
“我的上帝,楼下阳台上坐在摇椅上的那两个女人还没动弹,她们聊起来简直没完没了。她们在这几度假可真能省钱,所有的美国水手和所有的欧洲娼妓都干扰不了她们。”
他温情脉脉地走过来,拥住她,用牙齿将她裙子的背带系好,这时门外一声巨响:轰隆一隆!这是军舰通知水手返回的信号。
此刻,他们楼下真是一片混乱——因为军舰就要启航去未经宣布的海岸了。侍者用干巴巴的声音招呼顾客结账,这边在赌咒,那边在赖账;大声叫嚷着递过账单,小声嘟囔着找还零钱;烂醉如泥的人被抬上船去。在一片喧嚷声中,海岸警察扯着嗓子急促地下着命令。当第一艘汽艇离岸时,有人喊,有人哭,有人大声尖叫,有人高声允诺。女人们在码头上向前挤去,尖叫着,手臂挥舞着。
汤米看见一个女孩冲到楼下的阳台上,挥舞着一块餐巾。还没等他看清那两位晃晃悠悠的英国女人是否最终停止闲聊,认可那女孩的不请自来,就听到他们的房间有一阵敲门声。门外是两个女孩激动的声音,他们把门打开,门口站着那两个女孩,年纪很轻,身材单薄,模样粗俗,那样子与其说她们在大厅迷路了,倒不如说她们尚未找到主顾。其中一个抽抽搭搭地哭着。
“我们能在你们的阳台上跟人打个招呼吗?”另一个带着美国口音,情绪激动地恳求道:“行吗?就跟男朋友招个手?请给个方便吧。别的房间都给锁上了。”
“请吧。”汤米说。
女孩们一阵风似地冲到阳台上,放开喉咙大声喊叫,想要压过那些喧闹声。
“喂,查利!查利!往上看!”
“到尼斯后来个电报!”
“查利!他没看到我。”
一个女孩突然撩起裙子,把她粉红色的内衣猛地拽下来,撕扯成一面旗子模样,伸出去拼命挥舞着,并尖叫:“本!本!”当汤米和尼科尔离开房间,那面旗子仍在蓝天下飘扬。哦,说说看,你能看到你难以忘怀的肌肤的温柔的颜色吗?——这时在军舰后甲板上升起一面星条旗,与旅馆的那面旗子遥相辉映。
他们在蒙特卡洛的一家新开张的海滩游乐场吃了饭……后来,他们又到博略①游泳。月光下,浴场像是一座露天洞穴。粼粼的水面四周,仿佛围着一圈惨白色的鹅卵石。这儿面向摩纳哥②和朦朦胧胧的芒通③。她乐意他把她带到这儿来欣赏东部景色,领略另一种海风和另一片海水,犹如他们彼此间的关系一样,一切都是新鲜的。具有象征意味的是,她稳稳当当地横躺在他马鞍似的脊背上,仿佛他把她从大马士革④抢了出来,他们一同策马来到蒙古平原。迪克教导她的一切渐渐地消失了,她甚至更接近于原来的她了。她是她身边世界充满刀光剑影的生活的一个缩影。皎洁的月光,缠绵的爱情,她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她的情人。

①法国地名。
②欧洲的一个小公国,位于法国东南,南临地中海。
③法国地名。
④叙利亚首都。
他们一起醒来时,发现月亮已经落下,空气清凉。她撑起身子问几点了,汤米回答说大概是三点。
“那我该回去了。”
“我以为我们要在蒙特卡洛过夜呢。”
“不了。家里还有家庭教师和孩子。天亮前我得回家。”
“随你便。”
他们在水里泡了一会,他见她有些打颤,便赶紧用毛巾揉擦她的身子。他们钻进汽车时,头发仍是潮潮的,皮肤湿润光洁,他们不愿回家。他们处在一片光亮中,汤米亲吻她时,她觉得他十分迷恋她白皙的面颊、雪白的牙齿、凉爽的脑门及抚摸着他的手。她仍然受到迪克影响,期待对问题做出解释和澄清,但毫无结果。她睡眼朦胧,又志得意满地确信,没有谁能得到答案,随后便歪倒在座位上打起瞌睡来。当她听到汽车马达的声音起了变化时,才明白汽车正爬坡朝黛安娜别墅驶去。在门口,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与他吻别。她走在路上的脚步声已有所变化,花园的声音突然间变得陌生,然而回到家里,她还是感到高兴。这一天过得断断续续,尽管心满意足,但她尚不习惯这种紧张的节奏。


第09章

次日下午四点,一辆从车站来的出租车停在门口,迪克下了车。尼科尔顿时惊慌起来,她从阳台上跑去迎接他,为了要竭力控制住自己,不由得气急起来。
“车放哪儿了?”她问。
“我把它留在了阿尔勒①。我不想再开车了。”

①法国地名。
“看你的便条,我以为你要过几天才回来呢。”
“不凑巧,刮风下雨了。”
“玩得高兴吗?”
“跟那些想摆脱事务的人一样高兴。我把萝丝玛丽带到阿维尼翁①,在那儿把她送上火车。”他们一起走向阳台,他把包放下来,“我没在便条上告诉你,因为我恐怕你会多心。”

①法国沃克吕兹省首府。
“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尼科尔此时对自己更自信了些。
“我想知道她是否有什么建议——唯一的办法是单独去见她。”
“她有没有——提建议?”
“萝丝玛丽还没有长大,”他回答,“这样也许更好。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像揣了只兔子似的连脸部肌肉都抖动起来。
“我昨晚去跳舞了——和汤米·巴尔邦。我们去了——”
“别跟我说这些。你做了什么并不要紧,我井不想知道得太清楚。”
“那就没有什么要知道的情况了。”
“好吧,好吧。”随后他像是已出门了一个星期一样问道:“孩子们怎么样?”
屋内的电话铃此时响了起来。
“如果是找我的,就说我不在家,”迪克说完一转身走开了,“我要去工作间做点事。”
尼科尔一直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水井后边,才进屋拎起了话筒。
“尼科尔,你好吗?”
“迪克回家了。”
他哼了一声。
“我们到戛纳见面,”他建议,“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不能去。”
“对我说你爱我。”她没吱声,只是对着话筒点了点头。他又重复道:“对我说你爱我。”
“哦,我爱你,”她肯定地说,“但眼下什么也做不了。”
“当然能做,”他不耐烦地说,“迪克明白你们俩的关系完了——他显然已经放弃你了,他能期待你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得——”她原想说“问过迪克以后再说”,但换成了“明天我给你写信,打电话”。
她闲闲地在家里溜达,对自己所做的感到满意。她成了个惹是生非者,这倒也不错。她不再是栏内捕兽游戏的一个女猎手了。昨日的事回想起来历历在目——无数的细节开始同记忆中相似的经历重叠起来,那时,她对迪克的爱情清新、纯洁。现在她开始鄙视那样的爱情。在她看来,这种爱情一开始就同她多愁善感的习性牵扯在一起。女性的回忆总是有选择性的,因而她很少去回想结婚前几个月里,当她和迪克周游世界,在那些陌生的地方互相拥抱的时候,她到底有怎样的感受。出于同样的心理,她昨夜也对汤米撒了谎。她对他申明:她以前从未像这样整个地、全部地、彻底地爱一个人……
……她为感情的背叛,为一笔抹煞她这十多年的生活而感到内疚,便转身向迪克的庇护所走去。
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看见他在那座小房舍后边,坐在崖壁前的一张躺椅上。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他在想心事,沉浸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眉毛扬起又落下,眼睛瞪大又眯起,嘴唇张开又抿上,双手无意识地动着。她知道他在心里一步一步地编织他自己,而不是她的故事。他一度握紧双拳,身体前倾,脸上还显出痛苦和绝望的表情——当这种表情从脸上消失后仍在他的目光里淹留不去。她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要为他感到难过了——确实很难设想,一个曾经精神失常的人去同情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虽然尼科尔常常念叨着是他帮她找回了丢失的世界,但她实际上把他看作是一种永不衰竭的力量,永远精力充沛,她忘了当她不记得自己得病的那些麻烦时期给他造成的麻烦。他不再能控制她了,他知道这一点吗?这一切是他愿意看到的吗?她为他感到难过,正如她有时为艾贝·诺思和他的可悲命运感到难过一样,为那些孤苦无助的孩子和老人难过一样。
她走过去,伸出手臂围住他的肩膀,用头碰着他的头,说:
“别犯愁了。”
他冷冷地看着她。
“别来碰我!”他说。
她慌乱地后退了几步。
“请原谅,”他心不在焉地说,“我正在想我对你有些什么看法——”
“为什么不在你的书里增加新的分类呢?”
“我考虑了这部分内容——‘精神失常和神经病症的后遗症’。”
“我不是到这儿来惹你生气的。”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尼科尔?我对你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只是想要挽救我自己。”
“怕被我玷污了?”
“出于职业需要,我有时得同病态的人打交道。”
尼科尔受不了这一侮辱,气愤得哭了起来。
“你这个胆小鬼!你自己把生活弄得一团糟,倒想怪罪于我。”
他没吭声,她开始感觉到他的才智曾对她有过的催眠般的作用,这种才智有时无需借助权力就能产生作用,但总是伴随着一层深一层地对真相的揭示,这种真相,她无法砸碎,甚至都不能稍稍打开一条裂缝。她再次对他的才智进行反抗,用她细巧秀丽的眼睛,用一个优胜者极度的傲慢,用她刚萌生的移情别恋,用积累多年的怨愤同他较量;用她的金钱以及她相信她姐姐不喜欢他而支持她,用他因刻薄而招来新的对头这些想法同他较量;用她机敏的手段来对付他慢吞吞的饮酒吃饭;用她的健康和美丽来对付他身体的衰老;用她的肆无忌惮来对付他的道德信条——在这场内心的战斗中,她不惜以她的弱点为武器——犹如用破旧的瓶瓶罐罐,她用她已经受到惩罚的罪过、劣迹和错误来做勇敢无畏的抗击。在短短两分钟的时间里,她立马取得了胜利,不是用撒谎,无需要花招,她就自我证明了自己行为的正当合理,鸡眼一劳永逸地被挖掉了。随后,她抱着无力的双腿,微微啜泣着朝最终是她的房子走去。
迪克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了为止。他将头伏在矮墙上。这一病例已经了结。戴弗医生没事干了。


第10章

那天夜里两点钟。电话铃声把尼科尔吵醒了,她听见迪克在隔壁房间里那张他们称为“失眠之床”的床上接电话。
“喂,喂……您是哪位?喂……”他惊奇得提高了声音,“不过,我能同其中一位女士说话吗?局长先生?她们两位都是很有身份的夫人,有多种关系,处理不当会引起相当严重的政治麻烦……这是真的,我对你发誓……好吧,你会明白的。”
他翻身起床,对他所了解的情况做了一番考虑,这时,他的自我意识使他确信,他可以接手来解决这件事——往日那种急公好义的行为产生的致命的愉悦感,强大的诱惑力,连同“我来!”的大声喊叫,从内心里扫过。他必须去处理这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因为去讨人喜欢是他早年养成的一个习惯,也许从他意识到他是一个破落家族的最后一丝希望的时候就开始了。在一个几乎完全类似的场合,这场合可回溯到在苏黎世湖的多姆勒诊所,由于意识到这种习惯的力量,他便做出决定,选择了奥菲利娅①,端起这杯酣蜜的毒酒喝了下去。首先,他要表现得勇敢、善良,尤为重要的是,要讨人喜欢。过去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从他挂上话筒,电话机发出缓慢而古老的丁零一声时,他就明白了。

①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女主角。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寂。厄科尔喊了起来,“什么事?谁来的电话?”
迪克甚至在他挂上话筒的时候,就开始穿衣服了。
“是昂蒂布①警察局打来的电话——拘留了玛丽·诺思和那个西布利一比尔斯夫人。事情很严重——警察局长不肯告诉我。他只是说,‘没有死人,没出车祸’,但他暗示牵涉到许多事情。”

①法国地名。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呢?我觉得这事非常怪。”
“她们想得到保释以保住面子,而只有阿尔卑斯山滨海地区的一些有财产的人能够出保金。”
“她们的脸皮挺厚的。”
“我不在乎,不过,我要把旅馆的戈赛叫上——”
迪克走后,尼科尔醒着躺在床上,心想她们不知道犯下了什么过失。后来她又睡着了。三点过后,当迪克走进房间时,她一下子醒来,坐起来说:“怎么啦?”就像是询问她梦中的一个人物。
“这事真是稀奇——”迪克说。他在床的床脚处坐下来,说他如何把老戈赛从阿尔萨斯①人的昏睡中叫醒,让他把现金柜里的钱全倒出来,开车跟着去警察局。

①法国东北部一地区。
“我不想帮那个英国人的忙。”戈赛咕哝道。
玛丽·诺思和卡罗琳女土,穿着水手装,蜷缩在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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