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声打断了小侉子的胡思乱想,风箱拉到一半儿的手骤然停下,起初,她以为是幻听,再一转过脑袋:竟然真是江远澜,绞架高的身子站在那儿。
“嘿,你怎么来了!”小侉子惊讶道:“就你一个人吗?”
江远澜点头不语,他迅速地看了一下整孔窑洞:“就你一人?”“福儿奶奶她……她回裕儿村去了,要后天才能回来呢。”小侉子忙告诉实情。
江远澜、小侉子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间隔着一尺距离,开场白说完,两个人便不知说什么好了。端详端详对方吧,两个人都这样想:小侉子发现江远澜越发瘦得厉害,整个肩都垮了下来,好像他不这样瘦,不足以说明他是一个多么内向和思虑过度的人。江远澜发现小侉子居然又胖了,胖得就像土匪头子的审美取向——藏窝在山林里的肉乎乎的、肥腴腴的压寨夫人。他几乎克制不住恼怒的感情,质问道:“你怎么胖了?你还胖了?你怎么就胖了呢?”
小侉子抓起一把枣子伸到江远澜面前,她本想说我喝凉水都上膘,但嘴里分明还有两颗枣核儿没吐呢,就把枣子放在了炕桌上,并把炕桌朝炕沿儿拉了拉,扭脸儿吐了枣核儿,不大好意思地对江远澜说:“累了吧,上炕歇息会儿,鸡这就炖熟了。”
“你知道我来,还杀了鸡?”江远澜有些意外。“这可是我来村里吃的第一只鸡。”小侉子笑吟吟地回答。她见江远澜若有所思,神色中掠过怀疑的追疑,便故作认真的模样:“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您今晚先吃鸡,明日我让胡香炭拎上枪打几只石鸡给你吃。”“胡香炭?他是谁?”江远澜有所触动地问询此人时,系鞋带的动作明显放慢了。“嘿,他是民兵营长,手上有枪。”小侉子解释时发现了江远澜的不悦,她马上感到莫名的歉疚,因而也就更小心,甚至是用爱怜的口气问:“要喝水吗?我给你倒点水吧。”“你的生活不错嘛,”江远澜指指热气腾腾的锅灶,指指那碗红枣,又伸直胳膊,指指窗外:“连天上的石鸡都在等着你去吃它们,蛮好的。”
江远澜瞧着小侉子恣意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凭什么年轻惯得她毫无拘检,凭什么自己又踏黄泉又替她操心?如此一想,还是数学省心,数学不仅是自己物质上的衣食父母,而且数学更是一种精神的理想仪器,依赖于它的人大多具有敏感(甚至是脆弱)、聪睿(甚至是偏执)、艰毅(甚至是沉迷)的禀赋,这种禀赋往往使具有上述气质的人展示了他们卓尔不群的人类生存处境的选择及尖锐的历险方式,变异程度,以及洞察能力。江远澜觉得自己是用全部身心去和小侉子交流的,而小侉子对数学,包括对数学人的理解和认识实在是让人痛心,她既不会倾听,更不懂交流,瞧她那副傻吃傻喝、傻玩傻乐的嘴脸也不知多会儿才能换过来,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批评道:“你也太没心没肺了。”
若跟你这号男人有心有肺,三天之内就得进火葬场!小侉子一听此话,心里马上给予了还击,但在脸上,她却做出无辜和吃惊的样子,怯声怯色地问:“我做错什么了吗?”小侉子说到这儿,猛然想起福儿奶奶知道鸡没了之后会是一副什么辛酸楚苦的模样,当她鲜明意识到“好吃难消化”的那一刻,已然想到的是想方设法也要让江远澜把鸡钱交出来。这才是真正的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呢。
江远澜看到小侉子先是一副惶惶的样子,继而又是沉思的样子,以为自己批评奏效了,他对教化的功能又有了新的期翼,况且心中涌动的是喷薄而出的临终之言,他想竹筒倒豆子,阐释详明。他从挎包里取出了一个猪腰子形状的军绿色饭盒,先放在炕桌上,然后推到小侉子面前:“焖点儿大米饭吧!”
“你带大米来了!”小侉子乐不可支地打开饭盒,看着白花花的大米,情不自禁地朝江远澜嫣然一笑。
此前,小侉子从未在江远澜面前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温情和温柔,那一瞬间,倒弄得让江远澜有些提心吊胆:惟恐小侉子是对大米而非自己。
有了波澜起伏的心态,也就有了纷扰沓来的念头:我还没有吻过她呢,说出去真够丢人的。江远澜想到此,不由地苦笑了一下:小侉子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为什么自己总是惊慌失措的呢?仅仅是因为作为一个老师不应该爱上学生么?恐怕还有年龄之间巨大的差异吧!想到年龄,立刻想到了小侉子母亲那张冰冷却露出一丝讪笑的脸,不死能行吗?结果是否定的,他实在没有勇气再看到那张脸了。
“你知道我来这儿为什么吗?”江远澜顺着自己的思路问道。“不会是又来给我补课的吧?”小侉子顽皮道。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你要去哪儿?”
“自杀。”江远澜说完这两个字后,情绪一下子亢奋了起来,他用赞叹的口吻:“天晓得!自杀有多么过瘾!”
小侉子抱着一丝侥幸,问道:“你收到我送给你的东西了吗?”
“是韦荷马交给我的那个荷包吗?”
“怎么会是他交给你的呢?我明明把那一篮子东西都放在你门口了,你早晨起来没看到吗?”小侉子纳闷地问道。
“一篮子……”江远澜自言自语的同时肯定地摇了摇头。
“还有一罐子腌好的酸溜溜呢!”小侉子补充道,此后,她一边聊天一边如数家珍地告诉江远澜那天下县城还给他带了什么,什么。但是,她没有说车链子断了的事,没说荷包是在哪儿缝的。“全让韦荷马那家伙贪污了,”江远澜说罢,提议:“开灯吧。”他的右手顺着墙壁来回摸寻着灯绳,小侉子扑哧笑了。她从窑底的后壁柜上取过来煤油灯,重新擦了擦灯罩,从灶炕里抽出一根秫秸秆取了个火苗儿,点燃了油灯。霎时,窑洞亮堂了,人影儿一长一短也弯上了窑洞顶子,窑洞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的同时,窗外的天色渐渐驶抵了黑暗的尽头,窑洞外的碾房轮廓、酸枣枝扎的篱笆墙紧跟着也都融入了夜色,羼杂了朽烂了的沤秫秸粪的气味,羼杂了秋天田野庄稼成熟时的气息,羼杂了蜂蜜中好似一股莜麦花的清香也随月夜,繁星芟除未尽地冒了出来。
留连在窑中的炖鸡的香气稠得像松香一般发粘时,鸡炖好了。小侉子麻利地放在一个小瓦盆里,马上用秫秸叶子洗净了锅,焖上了米饭,她还找来几个紫山药蛋,放入灶膛里烤,不一会儿,大米饭的淡香和烤山药蛋的焦香源源不断地飘溢出来,啮噬着小侉子肚子里的那条肥滚滚的馋虫。
在江远澜心中,这是一顿名符其实的“最后的晚餐”。某种庄严,某种不受羁绊的意志是可以强迫理念不必介意食欲的诱惑,按理是这么说的。但事实上,江远澜的食量大得惊人,小侉子只吃到了一根鸡脖子,整只鸡及大半锅饭全被江远澜吃掉了。江远澜吃相生猛,吃相凶狠,不仅仅足够小侉子惊讶之余一遍遍回溯,还让小侉子心疼地遗憾:我为什么要吃那根鸡脖子呢,都应该让他吃光。他太瘦了,他太饿了,他太爱吃老母鸡了。
被热热的煤灰焐着的紫皮山药蛋端上炕桌之前,小侉子将它们放在篮筐中摇了摇,她告诉江远澜这是晚餐后的一道甜品:名字叫“紫罗兰布丁”。她歪着小脸,笑媚媚地说时,确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和城市女孩狡狯的本质: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找到,都不会放过属于她的优越,属于她的惬意。小侉子在往盘子里摆放时的认真和专注,让江远澜看到小侉子生活精致一面的同时,又衍生出新的苦恼:她打了嗝都有滋有味的样子——一颗按椭圆形轨道环绕某个已消失的星球运动的行星,那星体仍以其光辉照耀着自己和行将结束的黯淡的生活。她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且绣在荷包上送给了自己,可为什么自己觉得她更愿意和“紫罗兰布丁”在一起呢。
江远澜看了一下手表,时针指向了七点,他思索后抬起头,发现小侉子正盯着手表不放,他便把手表摘下来,招手让她过来。等小侉子迟疑了片刻,走到他身边时,他把手表戴在了小侉子的手腕上,表链显得长了,他便朝胳膊上方捋了捋,或许想到永无穷期的分离比事实成立更令他失落,或许看到,摸到了小侉子圆滚滚的手腕是那么细嫩白皙,他的感慨泛滥得过于凌乱被他立即意识到了,他对小侉子说:“留个纪念吧。”
小侉子捋高袖子,抖抖手腕,让表躺在了手背上。这是一块普通的上海牌全钢手表,她像抚摸小油鸡一样抚摸着表门儿、表链,毫不掩饰她对这一份礼物的高兴和意外。她的嘴巴高兴得丝丝直响,她那明澈如水的大眼睛欢喜地挑了起来,江远澜揶揄道:“快捂住它,小心它跑了。”小侉子果真像扑蝴蝶一样,右手扣在左手背上时还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刹时,两人相觑笑了。
接下来是梦幻般的一段时光。表面上的时间,属于江远澜的时间静止不动,似乎古历二月二日根本没有来到,尤其是1975年的古历二月二日根本没有来到。江远澜身体里那架巨大的思考机器正在碾磨着他的精神零件,为其粗糙的表面打磨抛光;与此同时,江远澜的胃也沉甸甸地蠕动起来,骤然膨胀,堆积进来这么多食物,胃便显得有些得意忘形兼力不从心,江远澜感到舌头黏乎乎的,眼睛眨巴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一缕缕困意无法招架,整个人便被慵懒,最新鲜的慵懒感觉占领了。
此前,江远澜尚不知慵懒为何物,他一直以为慵懒是女人及寄生虫式男人的特权。此刻享有此特权的江远澜终于明白了:只要吃好吃饱,再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一靠,慵懒便能不约而至。慵懒至少可以一下子占领半个灵魂,和女人在一起的慵懒甚至可以拱手相让所有的意志。
至少在那一刻面对姗姗来迟的慵懒,江远澜表现出了歉极丰来的满足,他闭上了双眼,觉得自己顺着弹性楼梯轻盈地往上走,接着,他把这间土窑洞想象成了正在缓缓前进,是在冰湖上前进的老派的甲壳虫式公共汽车,自己舒服地晃晃荡荡地坐在有滑溜溜扶手的座位上,明黄的阳光斜射在脸上,身子上,自己眯了一个极甜的盹。江远澜想:倘若真要让自己想出一句劝世的箴言,他会选择“慵懒”二字的。
在江远澜打盹的同时,小侉子洗锅刷碗,给猪煮食,擦缸抹柜,扫地砸炭,她一分钟都不拾闲地忙碌着,忙碌之余,一次次看着胳膊上那块银晃晃的手表。
斜挂在窗外的布喇叭先是拉——拉——细弱地响了两下,突然猛不丁地一颤,响起了嘹亮的《国歌》声。其声音之大,一下子把江远澜吓醒了。八点钟,正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节目时间。江远澜揉着眼睛,痛苦的表情挂在脸上,当他的眼睛终于落在了挂满灰尘的灰色的布喇叭上时,小侉子告诉江远澜,这个布喇叭八毛钱,是公社硬摊派下来的,家家户户都要安,江远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可惜自己获得的慵懒太短了,还不到一个小时呢。或许质量永远都将成为数量的天敌,思索一来,他的眼睛立即亮闪闪了,残剩的那点困意也灰飞烟灭。他把背挺直,拍拍炕上熏黄的苇席,他让小侉子甭忙活了,坐下来,安静地坐下来,他有话要对小侉子说:
“……我出生在一个渔行的小康之家,我上面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但在我出生时,他们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出生之前两个月,我母亲带着我的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回娘家给外公做寿,母亲的老家在广东清远,他们是坐船去北江的。回来的途中,船翻了,只有母亲幸存。我过百日那天,父亲在江门市最有名的“陶珍楼”摆了鱼宴,并请当地最有名的左佑天先生赐名。左佑天先生问我父亲“百日吉”我抓的什么?父亲说我紧紧抓住一颗算盘珠子不松手。左佑天先生对我父亲说这孩子是要北上读书有大造化的。我父亲又问这大造化是指什么?左佑天先生说如今仕途充斥着竞求为官的知识分子,太多的读书人企盼成为政治脂肪,而贵公子怕是志不在此。或许兄弟姐妹的死地——北江清远就是他的生地,尽管贵公子头顶上既无世代簪缨,脚底下又非世代经学之祖荫,但黄金满,不如遗子一经,供给他读些稀缺的学问,可免他偏荣偏枯的命运,我以为贵公子命中自督自命、心胸如澜,就叫江远澜吧……”
就在江远澜如此这般滔滔倾述之际,不幸的是小侉子只要一见江远澜端出授课的严肃表情就犯困,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原理再一次在小侉子身上得到了验证,她靠在炕尾,才三五秒钟,便进入了丹枫紫柏黄梧桐梦香远的悠然之境,盹着后,她梦到漫山遍野的石鸡如漫山遍野的落叶一样飒飒吹到脚下,梦到福儿奶奶枯手如笊篱朝自己脖颈伸来……小侉子醒得相当急促:她若看到江远澜愠怒的脸倒也算顺理成章,可问题是整个窑洞空了,江远澜不知了去向!
她隐约听得江老师喊了她好几声。
小侉子登时觉得自己又犯错误了,她赶紧趿上鞋,穿上棉猴出了街门——江老师——江老师地叫着,四处环顾寻找。此刻,江远澜反倒成了顽劣贪耍的孩子,小侉子则成了舐犊情深的家长,小侉子迎着呜咽的北风,迎着明月在深邃浓重的天空泛着银光地在云中穿行,碎步小跑,一条街一条街地跑进去又跑出来,小侉子生怕江远澜一个人跑到山里去,落得和半腚腚一样被狼啃吃半个屁股的可怜下场。小侉子生怕江远澜腿脚有个闪失,折骨损筋。
当小侉子跑到村北的场面时,看到碾石辘轳边站着一个人影,她猜定是江老师了。走过去才发现是村治保主任胡富。小侉子问胡富站在这儿干甚哩,胡富说能干甚哩。她瞅了一下胡富不自在的神情,说嘘——哄谁哩,怕是想进隔壁院的白马牙家哇,拎上半布袋山药蛋不就去了么?胡富马上说:“小侉子仁义,借上半布袋山药蛋给爷,爷等新秋来时还你。”“爷全当是拨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