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绵羊和山羊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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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绵羊和山羊分开-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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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老师门没锁,可倒插着门栓,“江老师!江老师!”我喊了好几声都不见动静。江老师的窗台齐我肩高,底下尺高的窗户用马口铁封了个铠甲般严实,我顺手抄起一根树枝就去戳上面的麻纸窗,窗棂上落了铜钱厚的土,我一打,尘土惊吓得飞扬起来,麻纸窗也破了好几个洞,其它的麻纸在觳觫,飞尘也惶遽地不知该落不该落。突然,我使劲儿地用肩膀去撞门,嘴里还哎哎着给自己鼓劲!我用肩膀撞第三次门时,门突然打开了,惯性让我一头撞到江老师怀里,他踉跄了几步,勃然大怒道:“乱弹琴!乱弹琴!”“我还以为你煤气中毒死了呢!”我申辩地往后退。江老师一个劲儿用手揉胸口,眉毛紧皱,表情阴冷,“哎,你刚才用什么嘭嘭嘭拍我的窗户?嗯?”他问道。
  江老师屋里支着一张单人床,床尾摆着齐到房顶的书架,书架的外侧是一个书桌,书桌靠墙,码放着一摞摞书,每一摞书都有近一米高,书桌周围也全是书,只是屋门口有一个洗脸盆架和一个当地少见的桶状煤炉。我环视这满是书的房间,下意识地把手中的树枝藏在了身后,并告诉江老师是郝老师让我来“请”他的。
  “你去告诉郝老师,这班主任是校长强迫我当的,我正想辞了呢,我……我一劳动就犯夜游症!”你少吃两袋大米就不会犯夜游症啦,我心里这样嘀咕,嘴上却说你不能劳动,难道连劳动现场也不能去亲临指导吗?江老师沉默地后退一步,用身子挡住铺成一片的演算稿纸和一盒字典大小的纸盒,纸盒被油浸得香喷喷的,丝丝缕缕散发着广州惠如楼特有的甘、香、脆、酥、咸、化的氛围。鸡仔饼三个字是我偷看到的,太触目惊心了,江老师居然插起门来独吞鸡仔饼。用榄仁、瓜仁、芝麻仁、花生仁、白糖、猪油、鸡蛋、潮州粉等十余种原材料制成的鸡仔饼我在外婆家吃过一次,那是从零汀洋回来的舅公途经香港带回来给外婆的。在这儿,雁北高原,在这破房子里,在江老师,一个像十字架阴冷的人的家里,居然有可爱的鸡仔饼,我不由踮起脚尖,探身再看……
  ……树枝掉在了地上,江老师捡起来,一撅为二,再撅,他没撅断。噗嗤,我忍不住笑了。江老师横竖都黑的脸上像贴了好多块膏药似的,漠然地用目光打发我走,他接着用炉勾挑起炉盖,把撅断的树枝扔进了炉膛,他背对着我,看着炉火发呆……
  鬼再来你这个鬼家!我悻悻地跺着脚往外走,咚咚咚!走出门了我还想,这小子公共厕所里扔炸弹,也不怕引起公愤(粪)。
  等我回到劳动现场,发现同学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柳条编的笊篱,这个说池深水咸咋捞呢,那个说腌菜蛆,腌菜蛆,不长蛆,菜能腌出正味么?蛆是腌菜的灵魂!康德一问郝老师不会捞出死人来吧,康德一笑眯眯地问时,却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就说捞出个长着红绿獠牙各半的女鬼和你成亲。
  学校的腌菜池听说是地委搞的004工程。喜城县位于山西省东北部,北跨长城的阴山余脉与内蒙古接壤,自古就是汉与少数民族交汇之地,以“山西之肩背,神京之屏障”而为兵家所注目,该当是地逼边陲,历代都为攻战驻戍之地。实际上战国时拒匈奴也罢,宋代割让给契丹也罢,在祖国统一、民族和睦的重大问题上,喜城宛若一枚鹅卵石,随历史潮流而动,动得圆圆滑滑的。所以,捱到1969年4月1日中共召开了九大,把“打倒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打倒以苏修叛徒集团为中心的现代修正主义,打倒各国反动派”写入党章的总纲,雁北地委遵照中共九大关于帝国主义的战争不可避免性和“战争引起革命”,“革命制止战争”的国际形势总原则——关于要准备打仗,“准备他们大打,准备他们早打。准备他们打常规战争,也准备他们打核大战”的方针,就在该校盖了这么一个腌菜池,腌了好几百吨胡萝卜。城关镇的同学说当年只见一马车一马车的胡萝卜往喜城中学送,从秋晨送到冬夜,车辙深陷一尺半。如今掐指细算,这胡萝卜已腌了三秋四夏有沧桑了。我注意到尚未擦净的用红油漆刷的标语“林副统帅指示我们用打仗的观点观察一切,检查一切,落实一切”仍清晰可辨,另外一条用白灰刷的标语更逗:“胡萝卜,黄澄澄。腌一腌,吃得省。省一省,为人民。”郝老师郑重告诉同学们这些腌胡萝卜是军需物资,专门负责部队给养的。“那现在呢?”包书这个二杆子最爱插话,“时过境迁,”郝老师兴奋地搓了搓手,伸出一个指头指着腌菜池说,“归学校,给同学们啦。这可是地区教委黄副主任正式传达的,我们赶快捞蛆吧。”
  男同学率先跃上去,捞了起来。女同学随后,你拉我拽,百般姿态,咿里哇啦地叫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再后来,同学们都抱着一种未开化的人的好奇心和兴致干了起来。
  康德一捞上来一笊篱蛆,端不稳地杵在我面前说:“瞧,你明白什么叫蠢蠢欲动了吧。”我看到蛆个个肥壮过烟屁股,有的睡有的醒,前仰后翻地蠕动时,还泛出绿稀稀的亮光,发出臭乳酪的味道。魏丰燕这位矮罐头,圆圆墩墩,结结实实,动作圆润地刚捞上来一笊篱蛆就干呕起来。腌菜池的蛆有砖厚,靠些个小笊篱打捞臃臃肿肿的人家,算是我们小气。蛆们多得像桑干河里沤的绿肥,泡沫富饶,我撒丫子跑回寝室,抽出床单,再回到现场,我就喘咻咻地脱衣服,脱得只剩下短裤和短衫时扑通便跳进了腌菜池。腌菜池的水温比我想象得要暖,我踩着胡萝卜,让康德一、杨美人、陈皮实和包书各抓紧床单的一角,采用“铁壁合围”,兼用篦梳篦虱的方法,从池底往上兜,我的床单够大,每一次都能兜上来百余斤蛆。郝老师指挥一部分同学用大揽筐把蛆往厕所里抬,指挥另外几名同学到总务处领汽油,“烧死这狗儿的!烧死它狗儿的!”郝老师气呼呼说的同时还说蛆死和人死都是一个待遇——火葬。
  到底是军需物资,池子里放够了老盐,我在腌菜池里干了一会儿就被盐水灼得尽体通疼,痒得鸡皮疙瘩下去上来,层层不断。我硬扛,是我对硬扛有特别的喜好,区区一堂课的时间,坚持吧。呶,蛆烧起来了,嘿,浓烟快赶上氢弹爆炸时的了。杨美人通风报信时还说蛆被烧得声音像芝麻在热锅上跳舞。我没闻到蛆火葬时的味道,但我闻到了腌菜水经久弥留着一股羊去势的味道,很浓,很狠。当我被陈皮实等人拽上来时,我知道我是一只硕大的绿毛蜈蚣,同学们腾出来一个大揽筐,七扯八拽,说要把我抬到锅炉房去冲洗,我被抬出库房时,寒风如鞭,湿淋淋的我冻得嗷嗷喊叫……霎间,我又赶紧蜷缩起身子——江老师朝我迎面走来;他背抄着手,步幅适中,脸上仍罩着一派打不破,摸不透的木然神气,他看到了我——头发和脸上粘满了死蛆与活蛆。
  “江老师好!江老师好!”同学们恭敬地叫着他,他的目光像在阅读杂志,好像同学们抬着的不过是一筐老倭瓜,他没给我们让路,倒是同学们给他让了路,他甚至没见到我似的,朝着那条烟色小路去了。



海伦老师


  村里的粉粉婶给我送来了一筐山药蛋干,张着热嘴噙着热泪擤着热鼻涕地关照了几句,就到县上开三级妇干会去啦。她板正脸再三叮嘱:“这学堂你可得撑住,乡亲们也在后面给你顶住,学完才许回村。”相谈相送,我问我的猪长了多少,粉粉婶柔和丰满的下巴往前兜,双手拉面似的往长里拉,“这大,这大。”比着比着她就笑了,说长得比羊大了。
  黄昏星已经发亮,围拢在西方的天际。我注意到天上参移斗转的同时,耳朵里又轱辘出粉粉婶的话:你一个乌鸦掉进了凤凰队,学学文化人,把那性稳住,把那腔拿住,把你那撅撅腚坐住。嗳——嗳——嗳,落得比绵羊还乖的下场,我绵顺应承的同时,猛不丁地想起村里人唱的:牵牛牛开花羊跑青,二月里见罢到如今……我生怕心思泛滥,赶紧回到寝室和同学坐在炕上吃山药蛋干。
  山药蛋干实际上是去年老秋刨山药时,没刨净埋在土里,来年春耕又从地里翻亮出来的。山药蛋在地里冻了一冬,水份耗空了,经过一冻一化就起了酥,再放到锅里蒸熟,入筐,吊在窑头吹晒,直晒得摇晃起来哗啦哗啦响了,就算点心了。山药蛋干黑似羊粪蛋,吃起来噎人,清香得厉害还有点甜,在我们村,除了过年炸馓子,再没比过山药蛋干好吃的东西了。
  正吃得奋不顾身,晚自习铃响了。
  先说人走运,风吹草帽扣鹌鹑:我写的那篇《晓井村社会各阶级的调查》被石老师相中,政治考试得了全校第一名。我们村有5617亩土地,323人,人均耕地17.39亩还余着3厘,按婚姻法能结婚的法定年龄而没结婚的光棍109人,村穷得穷凶极恶,土改那时就没选出地主和富农,家家穷得精殚殚,全家一条被,炕上没席,墙上没皮很普遍,自然环境太恶劣,无霜期只有106天,只有四沟一口泉眼敬供人畜吃喝,每亩收成在三五十斤之间,全村男女老少都光身穿棉袄棉裤,没见过汽车、没见过电等等都是次要的,主要是村里自定了一条土政策:谁辈小谁就被提名当候补地主富农,年底了抓阄,谁抓住,谁当地主富农。当上地主富农的要给蓄水井冬日打冰,夏日扫粪,秋日防霜抱柴禾,烧荒草,给大田上供烟雾。在我们村,谁能娶下媳妇、生娃,谁家的辈份自然就低,三弄两弄,老光棍们都是爷,人丁兴旺的都是孙,村里虽不至于鸠形鹄面的成份好,肥头大耳的成份坏,但谁家要是有三个女娃以上者,必是地富无疑。晓井村古往今来生男不生女,每家有六七个,八九个兄弟一点不稀奇,可要是谁家能有两个女娃那就虚飘得了不得了。聘女光彩礼就两仟元,我们大队一个工才三分钱,能认得扁担横是一,竖也是一的人都爱思考,到了我进村那会儿,谁家女娃多,谁家抓阄当地富已经是铁板钉钉。
  地主、富农如此产生,和为贵就比较重要,也有公社派来干部要斗地主的,地主们凄凄哭着,先是骂家里女人给点粪就长大庄稼,再就要自己骟蛋子。再再后来就跑到公社大院提着抿裆裤说坚决坚决要骟蛋子。公社干部知道慌不择路,贫不择妻,生男生女不由己,就摆摆手,挥挥袖算哩。我在那篇调查中还举例说明我们村穷到什么份上,我是这样写的:
  ……我用一张纸擦屁股,福儿奶奶看见了,气得骂我:好哇,你个小侉子,妄想高级过毛主席!晚上全村开社员大会批斗我。支书发言,说纸是捎信用的,糊窗用的,你个小侉子谱过大!为什么不拿土坷垃、秫秸皮擦腚,要和毛主席比?我刚要辩解城里人都……福儿奶奶站起来自告奋勇地说:以后小侉子屙屎我盯着她!羊屙屎满地撒,牛屙粪有花插,鸡屙屎肥甜瓜!如今,我也用土坷垃和秫秸皮擦腚了,福儿奶奶有时盯我,有时就不盯我了。
  我在调查报告中没写我们村穷得没订一份报纸,但在调查报告结尾注明:村里民风古朴,温情大同,光棍没光的,寡妇没寡的,各小队都有两三间花窑,趴粉墙是基干民兵训练任务的强项。
  卷子发放完毕,石老师把我叫起来,问我是不是知青。我说是小侉子。至少是外省人吧?石老师追问时,声音有股好闻的糟酒浸肴肉的味道,我极不情愿地点点头。今天晚上她戴了一条栗色夹米黄色小花的丝绸头巾,像系领带,没一缕多余的皱折。晚风在教室里穿行时,她的头巾就像山鹧漫步,轻盈似羽,影子发出透明舒适的光芒。见到石老师笑盈盈的脸,白皙的皮肤,弯卷卷的睫毛,暖得我口舌发干,朝她痴痴地看不够地看。石老师先说我的文章真实生动,又说我的文章数据准确翔实。经过校团委、校领导批准,政治教研室老师们一致决定让我担任学校红卫兵大队长兼班里政治课代表。
  再说人倒霉,卖糕面遇上刮旋风:我的数学考试成绩全校倒数第二名。
  其实,石老师还没走,江老师就进来了。他像谁家的大黄狗一样站在门口。他一进教室就威严地嗯了好几声,尽管他的目光比隼的阴鸷稍缓和些,但蛮像业余密探的。他对我们凶焰恶气也是应该的,只是石老师离去之前,还和他悄悄讲些什么,手势摊开来,一副诚挚的样子。江老师却罔知罔听,带搭不理,石老师话未说完,他已站到讲台上了,先“啪!”地把手中的卷子一摔,紧接着呃……呃地打了两个嗝,理都没理石老师。
  江老师打的显然不是饱嗝,而是空嗝。他满脸苦情,糟糕!我一拍脑门,想起刘主任让我通知江老师去他家吃大米饭的事,都隔了两天了,我才想起来。我有些歉疚地看着江老师;他的肠子在空鸣,像熬到冬天的蛐蛐,肠子的鸣声夹着咕咕的叫声。“小侉子,站起来。”江老师把我叫起来后问我:“你知道你考了多少分吗?”“60分?”我探究地问。“减个零,恭喜你得了6分。”霎时,我的脸像大丽花一样红,觉得脸面就像村西杏子林旁边的那块苜蓿地,割尽了。居然还写打油诗!江老师把我的卷子从一堆卷子中找出来,拍打着,愤然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个羊头大的一个6,外加3个惊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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