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尤其想和什么人谈一谈他曾有过的幸福和不幸;以及那早已流逝但永远不能忘却的往
事……他很想念孙少平。所谓和别人谈一谈,那就是和少平谈一淡。如果这世界上没有孙少
平,他就只能把他的故事连同自己一齐葬入坟墓中。他是那么强烈地希望孙少平出现在眼
前。但少平很久没有到他这里来了。他又没地方去找他——谁知他在这城市的哪个角落里
呢?
当金波对孙少平的很快到来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少平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喜
出望外地伸开两条胳膊,在少平的肩头用劲搂了搂——他知道这种反常的外露显然使朋友有
点惊讶。
他先不问少平的长长短短,马上又动手做了一盆子鸡蛋面片——他知道少平一上他的
门,首先需要的是一顿饱饭。
吃完饭后,金波就提议他们一块到黄原河边走一走。少平很乐意地答应了。到了金波这
里,少平就暂时忘记了这几天发生的不愉快事。落魄的人只要和朋友呆在一块,心里就会踏
实下来。不过,他感到金波今天情绪似乎有些异样。
两个人一路相跟着出了邮政所的大门,穿过有关热闹非凡的夜市,从大桥头斜坡里走下
来,一直来到黄原河边。
夜晚的黄原城闪烁着繁星般灿烂的灯火。城市仍然没有安静下来,不过嘈杂声似乎变得
遥远而模糊。远远近近的灯光投照在碧波粼粼的河水里,一片明光闪闪。风并不温暖,但很
柔和地吹过来,象羽毛在人脸颊上轻拂。
他们沿着河边,慢慢向上游新桥那里走。少平自到黄原后,第一次这么悠闲地出来散
步,心情倒有说不出的美妙。此刻,忧愁和挣扎都退远了,一切都变得如此平静,就象一个
刚从火线上下来的士兵,重新回到了和平的环境中。
金波虽然个子比少平低,但尽量用一条胳膊搂着少平的肩膀。两个人手臂相攀在夜晚的
河边上款款而行,看起来倒象一对亲密的情侣。
起先他们都默默无语地这样行走着。后来,两个人坐在了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朗朗的
黄原河水就在他们脚下流淌。河对岸是一片密集的灯火;灯火后面是黑黝黝的麻雀山。弯弯
的月牙儿象一柄银镰,悬挂在乌蓝的天空。
金波凝视着满河流泻的波光灯影,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少平扭过脸看着他的朋友。“是啊。我很想给你说一说。这是
几年前的事了……”金波仍然望着河水,嘴里喃喃地说。
少平静默无言。他似乎感觉到金波要给他说的是什么。他不再询问了。
金波沉默了一会,便开始给朋友讲述起了他自己的故事。少平一声不吭,静静地听着。
“……我刚复员的时候,你大概听见过传闻,说我和一个藏族女子谈恋爱,叫部队打发
回来了。那是真的。你奇怪吗?不奇怪?是啊,有些事看起来奇怪,可是实际上又没有什么
奇怪的……
“那年当兵我离开家乡,第一次走了那么远。又坐汽车,又坐火车,真不知道要被拉到
什么地方。一直向西,穿过河西走廊,穿过无数的山脉和河流,最后来到了青海。“我们的
部队分散在一片草原上。你知道,我是文艺兵,在师部文工团吹笛子。文工团就和师部住在
一起。我们的驻地周围几乎没什么居民点,几十间简易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上。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湖边上围着一圈白花花的盐碱。远方的地平线上,是一列绵延
不断的山峦。峰巅之上终年戴着雪冠。
“不过,我们的驻地旁边有一个军马场,这使环境稍微有一些生机。日出的时候,出牧
的马群象一团团彩云向茫茫的草原上奔去,日落的时候,又从地平线那边涌涌地漫过来。马
的嘶鸣声打破了草原上梦境一般的寂寥。这时候,人的心就不由地激动起来。尤其是我们这
些刚来的新兵,在每天日出日落的时候,总要跑出去站在土坯房的屋脊上,观看这壮丽的一
幕,到了后来,大部分人慢慢也就厌倦了,在军马场,马群出牧和归牧的时光里,没有人再
有兴趣跑出来观看。“可是我永远对一天中这短暂而美妙的景象着迷。尽管早晨马群出牧的
时候我也不再出房间了,可我总不放过观看晚间马群归牧时的那个场面。唉,你没有身临其
境,你就无法想象那景象是如何激动人心。那时候,太阳正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下沉。草原上
的落日又红又大,把山、湖、原野都染成了一片绛红。就在这一片绛红色中,归牧的马群在
地平线上出现了。起先,那只是一条细细的黑线,在圆圆的红日里蠕动。这条黑线慢慢地变
得粗大起来。不久,你的眼前就滚动起一片奔涌的彩潮。马群越来越近,绛红色的草原上象
卷起了一团狂风。你感到脚下的土地都被马蹄敲得颤动起来。隆隆的马蹄声伴随着马的警号
般的嘶鸣;马鬃象燃烧的火焰似地飞扬。牧马人套杆上的绳圈在空中划出一轮轮弧线。咸水
湖上惊起了一片又一片的飞鸟。与此同时,军写场的马驹欢叫着冲出棚栏,去迎接它们的父
母亲归来……“每天傍晚,我总要立在营房的屋脊后面,观看这一幕——这几乎成了我的一
个‘保留节日’。
“不知是哪一天,从那远方归牧的马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歌唱声。那是用藏语
在歌唱。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我知道唱的是那首有名的青海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那歌
声一下子就迷住了我。说实话,我从来没听过一个人能把歌唱得这么嘹亮和美妙,嗓音如同
金属一般辉煌。当然,这副嗓子显然不是调教出来的,完全是一种野腔野调。仅凭她声音的
本色,就会使人听得神魂颠倒……“从此以后,这歌声就再也没有中断。我每天傍晚也不仅
仅是去观看马群的归牧了,主要是想去听那迷人的歌声。我的心激动地沉浸在这动人的歌声
中,久久地不能平静下来……
“我知道,唱歌的肯定是位藏族姑娘。但她是怎样一个人?我多么想在近处看一眼有如
此出色歌喉的姑娘呀!可是我没条件去接近她。军马场有不少藏族姑娘,你知道,部队纪律
严,我们不能随便去那里……从此,一种渴望便强烈地折磨着我……
“后来,我突然想出了一种‘接近’那姑娘的方法。每天当她在远处唱完那首歌时,我
就站在营房后面的高处也用汉沿唱一遍这首歌。我想她也会听见我的歌声的,你知道,我的
嗓音还不错……
就这样,她唱完,我就唱,每天都是这样。
“那天傍晚,我象往常那样立在营房后面,终于又听见了她的歌声。可是叫人奇怪的
是,这一天她只唱了一段就不唱了。她从来都不这样!她每次总是连着一口气唱完这首歌的
全部四段……百灵鸟啊,你的歌喉为什么要停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纳闷中突发奇
想:她会不会是等待让我唱第二段呢?
“尽管这种想法是如此荒唐,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试探一下,我甚至可笑地想,如果
我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我唱完第二段,她就会接着唱第三段的……“我就这样试了。奇迹
出现了!我唱完第二段后,她便立刻唱起了第三段。我的心狂跳不已,泪水刹那间就涌满了
眼睛。等她唱完第三段,我又唱了第四段……“那天以后,我们就用这歌声‘交往’起来。
一人一段,就象电影里少数民族谈恋爱的青年一模一样。每天我几乎总是流着泪和这位没见
过面的藏族姑娘‘对歌’。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我想和这位姑娘见面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我
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吃不进去饭,演出时老出差错。我每天都等待着傍晚的到来;并渴望着
在某个时候和她见面……“我实在不能忍受了!有一天,我终于冒着风险,一个人偷偷溜出
营房,在马群进场之前,飞跑着来到军马场的外面,和那位藏族姑娘见面了。她和我想象的
完全一样,红红的脸庞,黑黑的发辫,一双眼睛象黑葡萄似的扑闪着,露出一排白牙齿憨憨
地对我笑。
“我们立在军马场外面的草地上,相对而视。我不由地哭了。她用厚墩墩的手掌为我揩
着脸上的泪水,激动地说着什么。但是,她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说什么她也听不懂,互相急
得用手乱比划。但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她扑在了我的怀里;我紧紧抱住她。那时世
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但实际上什么都存在着。这时,军马场的政委突然出现在了我们
的面前。于是,一切都结束了……“我很快复员了。我违犯了军纪,应该受到惩处。好在部
队也没给什么处分。
“临走的前一天,我倒不再顾忌什么了。我跑到军马场去找我心爱的姑娘。我要下决心
带着她回到咱们家乡来。“可是,我没有能见到她。她被调到另一个军马场去了。她将一只
公家发的白搪瓷缸留给这里的一位同伴,让她转交给我。
“我在生人面前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最后,我把自己那支最心爱的竹笛留给了
她……“……这样,我的爱情就算完结。少平!直到现在,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
呀!”
金波从石头上站起来,几乎出声地哭了。
少平也站起来,一把抱住了他的朋友……城市的灯火渐渐稀疏了。黄原河闪着暗淡的波
光,深沉地喧响着从他们面前流过。岸边的树丛里,鸟雀在睡梦中呢呢喃喃……
很久以后,金波和少平才一个搂着一个的肩膀,返身从河边上慢慢往回走。
春夜是如此寂静。
第三十五章
两天以后,孙少平总算又找到了“工作”,就从金波这里离开了。
少平走后,金波也就迫使自己恢复了正常,象以往一样忙碌起来。他现在的心情悄悄有
所平伏,因为终于有一个人倾听了他内心的苦痛。往事不会象烟雾似的飘散,将永远象铅一
般沉重地浇铸在他心灵的深处。不过,日常生活的纷繁不会让人专注地沉缅于自己的不幸。
即是人的心灵伤痕累累,也还得要去为现实中的生存和发展而挣扎。
对于金波来说,他不能安于在邮政所当一名搬运邮包的临时工。他的理想并不远大,只
是想当一名汽车司机。他梦想有一天自己能正式开丰,让他的生活和心灵随着车轮在大地上
飞腾。他最怕过一种安宁日子,把自己的精神囿于痛苦的内心世界。
但他学开车是很困难的。他不是正式工,因此没资格上公家的车。只好相隔一段时间,
他假装回家或请假干别的事,对出来偷偷跟父亲学几天。
虽然这样时断时续地学,但他实际上早可以独立开汽车了。每当跟父亲外出时,路上都
是由他来驾驶。只是临近城市的公路监理站,才把方向盘交到父亲手里。这当然是违章行
为。但这类事也许永远不可能从公路上杜绝。
少平走罢不久,金波有点烦闷,很想再跟父亲外出跑一回。刚学会开车,有一种瘾,过
段时间不摸方向盘,简直难以忍耐。另外,给少平叙说罢自己的心事,很想出去散淡两
天……这心情就象大病初愈的人想到户外去走一走一样。这一天,他好不容易跟父亲上路
了。
象往常一样,出黄原城不久,父亲就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换了一下座位,他便接替父
亲驾驶汽车,从公路上飞驰起来。他异常兴奋,那种把自己的身体和飞奔的汽车完全融为一
体的快感是外人难以知晓的!
金俊海坐在儿子身边,一边抽烟,一边机警地注视着前方,看来随时都准备为儿子排除
紧急事故。他是个容貌和内心都很和善的人,不象有些山区的汽车司机那样傲气十足。多少
年来,他在公路上没出过什么大差错,年年都能在单位上领一张奖状。大半辈子了,无论是
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庭,日子过得都很平静。作为一个普通汽车司机,生活虽然不很富裕,但
也不紧巴;老婆娃娃吃穿不缺,家里的木箱里面,还常压着千二八百的积蓄。
但金俊海现在心里却有了大熬煎。他发愁儿子的工作。他知道,儿子不愿回双水村劳
动。他也舍不得,可是他又有什么能耐给他在黄原找工作呢?幸亏他在单位上人缘好,要不
金波的临时工也怕干不了几天,就让单位上打发了。可是“临时”下去怎么办呀?这总不是
个长远之计。
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提前退休,让金波顶班招工。可是儿子不让他这样做。想想也是,他
今年还没满五十岁,闲呆着也的确不是个滋味。但不这样做,儿子的前程眼看要耽搁了。多
少日子来,他白天黑夜都在为此而发愁。
现在,他不由地又和儿子说起了这件事。他一边两眼盯着挡风玻璃外的公路,一边咄咄
呐呐说:“我看还是让我退了职,你顶我的班。”
“你怎又说这事……”金波放慢了车速。
“要不你怎办呀?”
“我慢慢想我的办法。”“你还是听爸爸的话。你已经二十三岁,没时间拖了……”
“再等一等看。”
“要是公家政策变了,不再让顶班招工,这就麻烦了!”金波不再言传。
父亲的这个提醒倒使他一惊。是的,中国的这类政策常常说变就变,往往一夜之间赶不
上趟,就把人的命运改变了。
但他的确不忍心从父亲手里把方向盘夺过来。对于一个有血性的青年来说,自己无力谋
生,靠剥夺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即便不是堕落,那也实在脸上无光。
过了好一会,他才对父亲说:“再等一等看吧!”
金俊海叹了口气,说:“还能等出个啥结果来……”午饭之前,父子俩就到了双水村。
他们把汽车停在田家圪崂这面的公路上,就淌过东拉河,回金家湾那面的家里去吃饭。
这趟车的终点在沙漠中的一个城市里,通常到双水村后,金俊海就留在家里,由儿子一个人
去完成这趟公差。如果单位上知道金俊海如此不忠于职守,恐怕他年终那张奖状是领不成
了。生活中的好人也常常干这种错事。
吃过午饭后,金波就一个人开着车继续向北行驶。
越往北走,大地就越荒凉。山脉缓坦起来,人烟村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