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再一次回列梦幻般的童年去,而且永远不要长大——瞧,长成大人,有多少烦恼啊!
有时候,她又忍不住难受地想,如果她的婚姻是美满的,她现在也应该有个小孩子了—
—她已经二十八岁。
这样想的时候,她的眼里往往就盈满了泪水。她有个小孩多好啊!孩子会把她心灵中的
创伤慢慢抚平的……可是,没有男人,哪来的孩子呢?
她只能为此惨淡地一笑。
这天上午,她去黄原市第二中学参加了一个大会——会议表彰一位抢救落水儿童的青年
教师,书记武惠良带着团地委各部门的人都去了。
中午回来,她在机关灶上吃完饭,就象通常那样躺在办公室的床上看书。
她听见有人敲门。谁呢?现在是午休时间,一般没有人来找她。
她拖拉着鞋把门打开:呀,竟然是弟弟!
润叶太高兴了!
她很长时间没见润生,润生好象个子一下蹿了一大截,连模样都变了。
弟弟还没坐下,她就张罗着要给他去买饭。但润生挡住了她,说他已经在街上吃过了。
她就忙着为他泡了一杯茶,又拿出一堆带壳的花生和几颗苹果,摆了一桌子。她记得她桌斗
里还有老早时买下的一包好烟,也搜寻着拿出来放在了润生面前。
“你坐班车来的?”她问弟弟。
“我开车来的。”润生说。
润叶心一沉。她马上想,是不是向前也一同来了?如果他来了,会不会来找她?
她立刻下意识地朝房门口瞥了一眼,似乎李向前随时都可能走进这间房子来。
“你已经学会开车啦?”润叶终究因此而为弟弟高兴。“会了。”润生心事重重地抿了
一口茶水。
“爸爸和妈身体怎样?”润叶转了话题。
“妈好着哩,爸爸还是老毛病,经常咳嗽气喘。”“那你为什么不带他到黄原来检查一
下?”
“我说几次了,他不来嘛。”
“你下次一定要说服他来!”
“嗯……”
再说什么呢?润叶很不愿意和弟弟说开汽车的事。说起汽车,就可能要说起李向前。尽
管她和向前的关系是这么难肠,但不愿让弟弟参与这种事。在她看来,润生还是个孩子,不
应该让他了解这种痛苦。一个家里这么多人痛苦已经够了,何必把弟弟也扯进来呢?他或许
能感觉来她和向前的关系不好,但他大概不会深刻理解这种事的。再说,他现在跟向前学开
车,如果知道得太深,会影响他。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么,她和向前的关系、弟弟
和向前的关系,就应该是两个“双边关系”,而不应该弄成“多边关系”。她现在倒也不反
对,更不干涉弟弟跟向前学开车了。
“那爸爸一个人能种了庄稼吗?”润叶只好继续把话题引到家里。
“他是个硬性子人……活忙了,我也上手帮助他……”润生点了一支烟。
“家里还有没有其它困难?”
“也没什么。爸爸让你不要经常往家里寄钱。我要是出去时间长了,就是吃水有些不方
便,爸爸担水气喘得不行……烧的没什么问题,我姐夫每年开春都送一两吨炭,一年下来也
烧不完……”
润生终于提起了李向前。这使润叶很不自在。
她赶忙低下头为弟弟削苹果。
润生吃苹果的时候,她才又问他:“你到黄原来拉货?”“不是……”
“那你……”
“我就是来找一下你。”
“一个人开车来的?”
“一个人。我姐夫回原西城办些事,没来。我已经考上驾驶执照了。”
又是“我姐夫”!
润生吃完一个苹果,又点起一支烟,说:“姐姐,我来找你,想说一些事……”
润叶看着弟弟,不知他要说什么事,她从弟弟的神态中,猛然觉察到,他已经完全是一
副大人的架式。
润生也成大人了?这个发现倒使她大为惊讶。在她的眼里,弟弟永远是一个瘦弱的、性
格绵和的小孩。润生话到嘴边,看来又有些犹豫。
她就赶紧问:“什么事?”
“就是……你和我姐夫的事。”润生说了这句话后,他自己的脸先涨得通红。
润叶把头扭到一边,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墙壁。她想不到弟弟真的成了大人,竟然和她谈
起了这件事!
她也没转脸,继续看着墙壁,问:“你就是为这事跑到黄原来的?”
“是。”
“是李向前叫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决定来的……姐姐,你不能再这样对待姐夫了!我姐夫是个好人,你
应该和他一块好好过日子!”润生显然有些激动,两只手在自己的腿膝盖上神经质地捏抓
着。
润叶一时不知该对弟弟说什么。几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和她正面严肃地谈论她和向前
的关系。她感到很突然。她更想不到是自己的弟弟来给她做工作!
她静默不语,但脸也涨红了。
“姐姐,你不能再这样了!本来,这话不应该由我给你说,但我想了又想,觉得应该给
你说。姐姐,我从小到现在,一直在心里尊敬你,因此我不愿意看见你受苦。我也不愿意再
看见我姐夫受苦了。前几年我年纪小,不太明白你和我姐夫的事。自从我跟姐夫学开车,才
慢慢明白了。姐姐!你根本不知道我姐夫怎样痛苦。他常一个人偷着哭。原来他既不抽烟也
不喝酒,可这两年常一个人借酒浇愁,喝醉了,就伤心地哭一场。我担心,他有一天要把汽
车开到沟里去……你为什么不理他呢!”
润叶在心里说:你能明白吗?
“姐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姐夫!其实,世上象我姐夫这样的人也不多。他能吃苦,待
人诚恳,心也善,对咱老人孝顺,对我就象亲弟弟一样看待。你还要人家怎样哩?你没和人
家一块过光景,为什么就看不起人家呢?咱们倒是些什么了不起的人嘛!再说,这样下去,
不仅苦了别人,也苦了你自己!”
润生说的头头是道,这使润叶联想起了她父亲。想不到父亲的一片嘴才也给润生遗传了
不少。这再一次使她对弟弟大为惊讶。
是的,不能再把润生当小孩看待了。想想也是,他已经满二十三岁。她在他这个年龄,
不是也明白了许多事理吗?
但她怎样给弟弟说这事呢?说他说得对吗?说他说得不对吗?
唉,傻孩子,你自己没有遭遇这种事,你怎能理解姐姐的难肠呢?
不过,弟弟既然以大人的姿态和她严肃地谈论这件事,她就不能刺伤他的自尊心。说实
话,她此刻心里倒为弟弟的成长而感到十分高兴。不管她今后命运如何,她在这个世界上又
多了一个依靠。
她仍然没好意思扭过脸看弟弟,怔怔地望着墙壁说:“你说的话我都听下了。姐姐的事
得姐姐自己解决。你还是好好开你的车。既然向前对你好,你就好好跟上他学本事……”
“姐姐!”润生痛苦地叫道:“我看见你和姐夫打别扭,心里不好受!你还是听我一句话,
和姐夫一块过光景吧!你现在这个样,我和咱老人都在双水村抬不起头!你在黄原你不知
道,双水村谁不在背后议论咱们家!你知道,爸爸是个好强人,就因为你和姐夫的事,他的
脸面在世人面前都没处搁了!妈妈一天急得常念叨,头发都快全白了。你不要光想你自己,
你也要为家里的老人着想哩!”
润生的话使润叶感到无比震惊。她回过头来,见弟弟的眼里噙着泪水……
啊啊,事情竟然如此严重!可是认真想一想,这一切的确是真的。刹那间,润叶一直红
着的脸苍白得没有了一点血色。
她走过去,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外面的楼道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电
铃声。
上班的时间到了。
她对弟弟说:“我先给你去找个住处。”
润生站起来,说:“今天我还要赶回原西去装货,明天一大早,我和我姐夫去太
原……”
润叶怔了一下,说:“你现在就走呀?”
“噢。”
“……那我去送你。”
于是,姐弟俩就相跟着出了团地委,走到小南河边的停车场。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说
什么。两个人的心里各自都在七上八下地翻腾着。
润叶一直看着弟弟的汽车开出停车场,过了黄原河老桥,消失在东关的楼房后面……她
叹了一口气,立在停车场大门口,望着明媚春光中的城市,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呆。
第三十七章
田润生开着汽车离开黄原后,一路上心情仍然难以平静下来。这个瘦瘦弱弱的青年驾驶
这个庞然大物看起来倒很自如;但要驾驭生活中的某些事,对他来说还是力不从心的。他怀
着青年人火热的心肠,从远方的沙漠里赶到黄原城,试图说合姐姐和姐夫破裂的感情。鉴于
他的年龄和他在那两个人之间的位置,这举动无疑是有魄力的。仅从这一点看,他就无愧是
强人田福堂的后代。
说实话,连润生本人也对自己的行为有些诧异。这种岁数的青年往往就是如此——某一
天,突然就在孩子和大人之间划出一条明显的界线,让别人和自己都大吃一惊。现在,他带
着失败和沮丧的情绪返回原西。
他两只手转动着方向盘,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黄军帽下的一张瘦条脸神色严峻,两只
眼睛也没什么光气。他把旁边的玻璃摇下来,让春天温暖的风吹进驾驶楼。尽管山野仍然是
大片大片的荒凉,但公路边一些树木已经开始发绿。满眼黄色中不时有一团团青绿扑来。山
鸡在嘎嘎鸣叫,阳光下的小河象银子似的晶亮。唉,春天是这么美好,可他的心却如此灰
暗!
在未到黄原之前,润生的全部同情心都在姐夫一边。到黄原之后,他又立刻心疼起姐姐
来了,是呀,姐姐也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她瘦成那个样子!脸色憔悴,眼角都有了皱纹。他
现在既同情姐夫,又同情姐姐。但是他又该抱怨谁呢?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你们不能走到一块和和睦睦过日子吗?姐夫,既然你那么痛
苦,你为什么不设法调到黄原,多往我姐姐那里跑?你和她接触的多了,姐姐就会了解你,
说不定也会喜欢你的……姐姐,而你又为什么不试着先和姐夫在一块生活几天呢?大人们常
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爱。你要是和姐夫在一块生活些日子,说不定你也会喜欢姐夫的!姐
姐,姐夫,多么盼望你们都不再痛苦;你们要是亲亲热热住在一起,那该多好……润生一路
上不断在心里跟姐姐和姐夫说着话。他要下决心弥合他们的关系。他想,他还要到黄原来。
他要不厌其烦地说服姐姐,让她和姐夫一块过光景。
尽管润生第一次出使黄原没有取得任何结果,但他还是为这次行动而感到某种心灵的慰
藉。作为弟弟,他已经开始为不幸的姐夫和姐姐做点什么了。如果能使姐夫和姐姐幸福,那
他自己也会感到幸福。想一想,他早应该这样做了。爸爸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他作为唯
一的儿子,就应该象个男子汉一样为家庭担负起责任来。
诸位,在我们的印象中,田福堂的儿子似乎一直很平庸。对于一个进入垂暮之年的老
者,我们大约可以对他进行某种评判;但对一个未成长起来的青年,我们为时过早地下某种
论断,看来是不可取的。青年人是富有弹性的,他们随时都发生变化,甚至让我们都认不出
他的面目来。现在,我们是应该修正对润生的看法了。当然,这样说,我们并不认为这小伙
倒能成个啥了不起的人物,他仍然是一个平平常常的青年,只不过我们再不能小视他罢了。
半后晌的时候,田润生开着车已经快进入原西县境。
在离原西县地界大约十来里路的地方,一个大村庄外的场地上正有集会,黑鸦鸦挤了一
大片人,看来十分热闹。
田润生不由把车停在路边,想到集上去散散心。
他把手套脱下丢在驾驶楼里,锁好车门,就走到拥挤的人群中。不远处正在唱戏,他听
了听,是山西梆子。戏台下面,挤了一大片人。看戏的大部分是庄稼人,虽然已经开春,但
他们还都穿戴着臃肿的棉袄棉裤。戏场外面,散乱地围了一圈卖吃喝的小贩。这些卖饭的人
也都是乡里来的;他们在土场上临时支起锅灶,吆喝声不断。锣鼓丝弦和人群的喧嚣组成一
个闹哄哄的世界。整个土场子上空笼罩着庄稼人淌起的黄尘和土炉灶里升起的烟雾。
润生原来准备到前面去看一会戏,但人群太稠密,挤不前去,只好立在远处听了一会。
戏是《假婿乘龙》他已经在别处看过,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不久他才发现,戏台子后面的一个小山嘴上,立着一座新盖起的小庙。他大为惊讶,现
在政策一宽,有人竟然敢弄起了庙堂!
一种抑制不住的好奇心,使他很快离开戏场,向小山嘴那里走去。
这的确是一座新修的庙。看来这里原来就有过庙,不知什么年代倒塌了——黄土高原过
去每个村庄几乎都有过庙;他们村的庙坪上也有一座。不过,完整地保存下来的不多。现
在,这里胆大的村民们,竟然又盖起了新庙,这真叫人不可思议!县上和公社不管吗?要是
不管,说不定所有的破庙都会重新修建起来的。他们村的庙会不会也要重建呢?
润生新奇地走进庙院。眼前一座砖砌的小房,凹进去的窗户上挂了许多红布匾;布匾上
写着“答报神恩”和“有求必应”之类的字,右房角挂一面铜锣,左房角吊一口铁钟。润生
不明白此二物作何用场。庙门两边写有一副对联,似有错别字两个;入龙宫风调雨顺,出龙
宫国太(泰)明(民)安。他知道这是座龙王庙。大概因为黄土高原常闹旱灾,因此这里大
部分的庙都是供奉龙王的。
润生张着好奇的嘴巴进了庙堂内。
庙堂的墙壁上画得五颜六色。供奉神位的木牌搁在水泥台上,神位前有香灰盒,香烟正
在神案上飘绕——整个庙里弥漫着一股驱蚊香的味道。一盏长明灯静立在香灰盒边。地上的
墙角里扔一堆看庙老头的破烂铺盖;庙会期间上布施的人不断,得有个人来监视“三只
手”。庙房正墙上画着五位主神,润生从神位木牌上看出这些神的名字叫五海龙王、药王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