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反正总得要寻个生计。
一年前的某一天半夜里,邻居田海民和媳妇银花突然被隔壁传来的几声毛骨悚然的嚎叫
声惊醒了。他们分明听见这是刘玉升的声音。
第二天,刘玉升自己证实,那嚎叫声正是他发出的。他瞪着一双恍恍惚惚的眼睛,对双
水村某些年老的村民讲,他昨天晚上下了一回阴界。他说他在睡梦里到了地下一个洞中,看
见了许多阴界的大官。有个坐在中堂的戴花镜的老汉就是阎王爷——他面前放一本生死薄。
阎王对他说,阳界你们那一带没人管生死,我叫你下来,封你为“黑虎灵官”;谁要死,你
先替我审查一下。领旨以后,一个小鬼还领他在阴界转了一圈;村里过去死过的人他都见
了,这些人在下面各做各的事。他点出了双水村许多亡故人的名字:金老先生和他的儿子金
俊斌;田二,以及其他一些人。他说田二在下面封了个照门房的职务;而五年前淹死的金俊
斌职务是管水的,因此这几年双水村才没有再发过洪水……刘玉升信口开河胡扯一通,却把
村里一些人惊得目瞪口呆……从此,刘麻子就成了双水村一个显赫人物。在暗中,人们对他
的敬畏已经超过了村中任何一位世俗领袖。新“出马”的神汉刘玉升立即开始为人“治
病”。由于几次偶然和巧合,这家伙真的把村里几个人的病“治”了。这下子名声雀起,连
外面的地社也不断有人来偷偷请他去治病。
这大概使得石圪节和米家镇的医院门诊率下降了许多。刘玉升除过躺倒在炕上“闷梦”
治病外,还兼着手相,以预测人的祸福和寿数。据刘玉升说,石圪节公社主任徐治功也偷偷
让他看过手相,以预测他这辈子的时运和仕途如何。只是治功本人从不承认有过这事。
刘玉升那纯粹的瞎说有时也会碰巧言中,因此那“神性”竟然越传越玄乎。有些农村的
二流子看此道还不错,就想拜他为师学几手——即使不能随意下阴界,光学会看手相就行
了。但刘玉升不会将这“秘招”传人。据说,他只给省里慕名而专程来拜访的一位热衷于此
道的作家略略指点了一二。
刘玉升因为和神鬼结了亲缘,又和阎王爷“挂了钩”,无形中对迷信的村民们造成了一
种精神压力。人们出于对自己命运的畏惧,谁也不敢再惹这家伙。邻居田海民虽然不信神,
但他媳妇银花却怕得要命。经过好言协商,两家人在院当中打起了一堵墙。从此,刘玉升独
院里的那两孔破窑洞,就笼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一般人平时谁也不去踏个脚踪……当孙玉
厚老汉踏进刘玉升的家门时,这位神汉正坐在后炕头上抽纸烟。他老婆和一群衣衫褴缕的孩
子在前炕的一堆破被褥里抢夺着吃什么东西。窑里光线暗淡,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孙玉厚简短地向刘玉升说明了来意。
刘玉升眯着眼沉默了一会,问:“我干妈说啥没有?”“就说梦见一只白狗在肚子上咬
了一口……”孙玉厚说。刘玉升又沉默了一会,然后咧开嘴狡狯地笑了笑说:“你家里有玉
亭哩……我不能去。但我干妈有病,我也不能不管。你回去,晚上睡觉时,你和我大嫂头蒙
住,不要关门,我的魂来呀!”
刘玉升知道孙玉亭的革命性,因此不敢贸然亲自上门去——看来神鬼也有惧怕的东西!
孙玉厚只好从刘玉升家里出来了。
晚上睡觉时,玉厚两口子按照刘玉升的指示,没有关门;并且还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老两口在被子里憋着气,一直没有睡着。
半夜时分,突然听见门关子响了一下——其实这是风摇动的;少安他妈便紧张地对老伴
说:“来了!”
孙玉厚老汉继续蒙着头,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把少安他妈捣了一拳,意思是叫她不
敢出声。
可是第二天,少安他妈的病仍然不见好转。
临近黄昏时,孙玉厚老汉再一次上了刘玉升的门,请他无论如何亲自到他家里去看一
下。他并且保证说,他弟玉亭根本不会知道这事。
刘玉升支吾着犹豫了半天,才终于跟孙玉厚起身了。
到家后,玉厚老两口先侍候这位“神仙”吃了一顿白面条。尽管天气已经暖和,刘玉升
还穿着那身用麻绳大纳的旧棉袄,腰里束一根拿各种颜色的破布条拧成的腰带,如同缠一条
花蛇。他干麻子脸黑得象锅底一样,坐在麻油灯下吃了三老碗干凋白面条。
吃完饭不久,刘玉升的目光就渐渐变了,直勾勾看着一个地方,怪怕人的。他用手摸了
摸脏得象毡片一样的头发,对孙玉厚说:“你先拿一把高粱杆,用刀背捣扁,在门背后用火
点着。”
孙玉厚赶紧照办了。
火点着后,他又让孙玉厚端来一碗凉水。
他噙了一口水“噗”一声把门背后的火喷灭了。然后他关照孙玉厚的老婆说:“嫂子,
你把我干妈的脸蒙起来,不要叫老人家受了惊吓。我一会有个什么,你们也不要怕。”
少安他妈赶紧用被子把婆婆的脸蒙住。
刘玉升眼睛痴呆呆地望着对面墙,倒退着上了孙玉厚家的小土炕,连鞋也没脱。
他对孙玉厚两口子说,他们当年在这里建家时并不知道,这地方多年前曾死过一只白
狗,埋在窑上面的山板上,后来就成了精。他说玉厚老母亲的病肯定没什么大危险,因为他
以前在阴界的生死簿上没见阎王爷把干妈的名字里红笔打了叉。
说完这些话后,刘玉升就慢慢合住眼,嘴里开始念嚷一些凡人所不能知晓的咒语。
紧接着,只见他“咚!”一声栽倒在前炕上,身体僵直,双拳紧握,嘴里吐着白沫子,
牙关子咬得格巴巴价响!
孙玉厚两口子恐惧地退到后窑掌的脚地上。他们好象听见刘玉升嘴里喊:“小鬼!快把
白狗精收回去……”
不一会,又见刘玉升一只手在身体下面的炕席片上抓什么。抓了一会,只见他胳膊一
扬,把什么东西向窗户上撒去……只听见窗户纸被打得啪啪价响!
玉厚老两口被这非凡现象惊得嘴巴张了多大!
哈呀,这刘玉升就是有神灵哩!席片上干干净净,他把什么东西扬到窗户上了?不得
了!光席片上都能抓起东西哩!
其实,刘玉升麻绳子大纳的破棉袄上有个暗口袋,里面装着沙土,他假装手在席片上
摸,实际上是偷偷从这口袋里摸出沙土来,猛然扬在了窗户上……刘玉升嘴里胡乱嚷着,间
隔地向窗户上扬了几把沙土后,就直挺挺地躺在前炕上,张开嘴向土窑顶上一口一口吹气;
其吃劲程度就象田福堂犯肺气肿病。少安他妈见其状,立刻从后炕上拿起一个枕头,准备垫
到刘玉升头下,结果被孙玉厚威严地阻止了;老汉用眼神向老婆暗示:这是神性!又过了一
会,刘玉升呻吟般地向窑顶上吹了最后一口气,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身体随即松驰下来,
但仍躺着,也不看人,只看窑顶。
很久,他才从炕上爬起来——席片上留下一滩涎水。现在他爬蜒着坐到炕拦边上,两条
腿软绵绵地耷拉着,象走了很长时间路。
孙玉厚现在才敢走到他跟前,给他把旱烟锅递到手里。刘玉升抽了一锅烟,来了精神,
便开口说:“我刚才下了一回阴曹,阎王爷没听说过这只白狗精,不好捉。后来派了两个小
鬼上来,还没捉住。不过,你们不要担心,阎王爷天不明时还要派四个小鬼上来,肯定能捉
住哩……嘿!我从阴界上来时,见咱们村的俊斌跑到庙坪山后坂上玩耍哩!我对他说,下面
正点名,你还不快回去?这小子才跑下去了……”
刘玉升一边说,一边将一个肮脏油污的线口袋从怀里掏出来,放在了炕上。少安他妈赶
紧拿起这口袋,到后窑掌里装了两大升麦子。
刘玉升说:“本来咱们同村邻居,我不能收你们的东四。但这是阴曹下面的规定,不收
也不行……”
孙玉厚赶忙说:“那怎能哩!”他随即又揭开那只旧木箱,把一块二尺左右的红布也拿
出来,连同粮食一起放到刘玉升面前。
刘玉升把红布塞在棉襟子里,把那袋小麦扛在肩头,就要起身走了。
“我拿手电把你送一下。”孙玉厚说。
“不用了!我们这号人白天和晚上一样,都能看见路哩……噢,我倒忘了!你们今晚上
用一斤白面捏成两个猪像,在灶火里烧热,赶天不明时送到田家圪崂下面的河湾里,放在一
块干净石头上,周围划一个圆圈。白狗精走时,歪好吃上一点,以后就不会记仇了……”
孙玉厚老两口连连点头应承了下来。
刘玉升走后,少安妈就用一斤多白面捏了两个“猪像”,在灶火里精心烧烤得焦黄喷
香。
天不明时,孙玉厚按刘玉升指定的地点,把这两块吃食送到东拉河岸边一块干净石头
上,用手指头在周围划了一个圈圈。
玉厚老汉怎能想到,他离开河岸不久,刘玉升就来到这里,把这两块还温热的吃食拿回
家,给他的六个小“白狗精”分着吃了……
第二天早晨,孙玉厚他妈对儿子和媳妇说,她的肚子好些了。孙玉厚两口子在高兴的同
时,对刘玉升敬佩得五体投地。
可是好景不长!中午时分,老人的病情突然加重了——肚子疼得在一堆破棉絮中滚来滚
去!
孙玉厚大惊失色,赶紧把孙玉亭叫下来,弟兄俩不敢再瞎折腾,手忙脚乱把老母亲拉到
石圪节医院。
医生一检查,是肚子里有蛔虫;随即给开了一瓶“驱蛔灵”。
老人回到家,吃了两次药,就屙出了几条蛔虫,肚子自然也就不再疼了。
第四十一章
在祖母生病的几天里,孙少安一直在原西县城奔波,因此,他对家里发生的事一无所
知。
实际上,就是他在家,也不会象以前那样,为了老人的一点病,就可以把一切都掼在一
边。
这不是说他对祖母的热爱已经消淡了——他实在是忙不过来呀!制砖机一开始转动,他
自己也跟着旋转起来。各种生产环节,七八个雇用的工人,还要亲自跑着搞经销,简直乱成
了一团。一个高小文化程度的农民小子,突然办起了这么大的事业,那种繁忙和紧张都难以
用笔墨来描述。尽管他用每月一百五十元工资雇来的河南师傅主管砖厂的生产流程,但他是
这砖厂的主人;他不得不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生产现场——搞好搞坏最后都是他自己的,和
河南师傅屁不相干!另外,他还得经常往信用社、税务所、运输公司以及买方等等部门穿梭
奔跑。
他不在家的时候,他老婆就成了砖厂的主管人。可怜的秀莲除过给七八个人做饭外,还
得给买方点砖数,开发票当会计——这一切都够难为她了。
小两口再也不可能夜夜消闲地钻在一个被筒里搂着睡觉——他们常常好几天都见不上一
面。虎子几乎一直跟爷爷奶奶住;他们顾不上照管自己的宝贝蛋。
当然,他们如此挣命,是因为生活突然充满了巨大的希望。有了希望,人就会产生激
情,并可以一无反顾地为之而付出代价;在这样的过程中,才能真正体会到人生的意义。什
么是人生?人生就是永不休止的奋斗!只有选定了目标并在奋斗中感到自己的努力没有虚
掷,这样的生活才是充实的,精神也会永远年青!
眼下,农民孙少安尽管不会这样表达他的思想,但所有这一切他都实实在在感受到了。
在农村这个天地里,他原来就不是平庸之辈;只不过在往日那漫长的年月里,他想做的事情
不能做,不想做的事情却又非做不可。
好,现在政策一变活,他终于能放开马跑了!
两个多月来,少安和秀莲尽管累得半死不活,但小两口心里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畅
快。两个小学文化程度的人,已经在他们新家的小土炕上,扳着手指头反复计算过今年下来
的光景。如果不出什么差错,他们将在年终还完贷款后,还有两三千元的收入——更主要的
是,制砖机和砖厂所有的财产都将成为他们自己的罗!
随着全社会的改革与开放,国家迅速地转入了大规模的建设时期。从农村到大大小小的
城市,各类建筑如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有些属于计划之内,有些是盲目上马。整个中国
似乎变成了一个大建筑工地。在这样的形势下,各种建筑材料都成了热门货。木材在涨价,
钢材在涨价,而砖瓦一直供不应求!尤其是宝贵的钢材,就象困难时期的营养品一样,受到
了严格的控制。越是控制,越是紧缺,漏洞也就越多;各种后门洞开,许多环节上都有不法
之徒大发横财——报纸上不时报道有贪财的官员锒铛入狱!
孙少安开办砖厂,的确赶上了当口——他不愁他的砖没有销路。
但是,要把每一块砖变成人民币,还得要费一番周折喽!如果按当时通行的价格,那倒
很省心——起先他就是这样把砖卖掉的。可是有一次,他碰见“夸富”会上和他住同屋的
“冒尖户”胡永合,把他这种便当的买卖大大嘲笑了一番。
胡永合告诉他,现在的买卖人没他这号瓷脑!他教导孙少安说:脑筋放活些!你把买方
的人请到食堂里吃上一顿,每块砖就能多卖一二厘钱!
孙少安大为惊讶。他先把这位“传教士”请到原西县国营食堂吃了一顿。这顿饭使两个
买卖人成了朋友。三杯酒下肚,生意油子胡永合又给他传授了不少窍道。
打这以后,孙少安就“灵醒”多了。按胡永合的教导试了一回,果真灵验——原来一块
砖最多卖三分八厘钱,这次卖了三分九厘。一块砖多卖一厘钱,那就是一笔不小的款项;请
一两个人吃顿饭能花几个钱!
当然,作为一个本份农民,起先这样做的时候,他心里总有点七上八下,很不踏实。后
来他才知道,你不这样做也不行!有些公家人不仅不在乎这种请客送礼,而且还主动暗示或
直截了当要你“出血”。这是一种“互惠”生意,既然公家人不怕,一个农民为什么有便宜
不占呢?
一个可悲的事实是,许多土头土脑的农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公职部门的不正之风和某
些干部的枉法行为,才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