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小说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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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小说集合-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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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玲趁着他凝想的时候,慢慢的挪开,数步以外,便飞跑了。回头看时,那兵丁依旧呆立着,如同石像一般。

  晚上放学,又经过营前,那兵丁正在营前坐着,看见他来了,便笑着招手叫他。小玲只得过去了,兵丁叫小玲坐在他的旁边。小玲看他那黧黑的面颜,深沉的目光,却现出极其温蔼的样子,渐渐的也不害怕了,便慢慢伸手去拿他的枪。兵丁笑着递给他。小玲十分的喜欢,低着头只顾玩弄,一会儿抬起头来。那兵丁依旧凝想着,同早晨一样。

  以后他们便成了极好的朋友,兵丁又送给小玲一个名字,叫做“胜儿”,小玲也答应了。他早晚经过的时候必去玩枪,那兵丁也必是在营前等着。他们会见了却不多谈话,小玲自己玩着枪,兵丁也只坐在一旁看着他。

  小玲终竟是个小孩子,过了些时,那笨重的枪也玩得腻了,经过营前的时候,也不去看望他的老朋友了。有时因为那兵丁只管追着他,他觉得厌烦,连看操也不敢看了,远望见那兵丁出来,便急忙走开。

  可怜的兵丁!他从此不能有这个娇憨可爱的孩子,和他作伴了。但他有什么权力,叫他再来呢?因为这个假定的胜儿,究竟不是他的儿子。

  但是他每日早晚依旧在那里等着,他藏在树后,恐怕惊走了小玲。他远远地看着小玲连跑带跳的来了,又嘻笑着走过了,方才慢慢的转出来,两手拄着枪,望着他的背影,临风洒了几点酸泪——

  他几乎天天如此,不知不觉的有好几个月了。

  这一天早晨,小玲依旧上学,刚开了街门,忽然门外有一件东西,向着他倒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杆小木枪,枪柄上油着红漆,很是好看,上面贴着一条白纸,写着道,“胜儿收玩〓爱你的老朋友——”

  小玲拿定枪柄,来回的念了几遍,好容易明白了。忽然举着枪,追风似的,向着广场跑去。

  这队兵已经开拔了,军营也空了——那时两手拄着枪,站在营前,含泪凝望的,不是那黧黑慈蔼的兵丁,却是娇憨可爱的小玲了。

  第二部分一个奇异的梦

  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次很重的热病。病中见了一个异象,是真是幻,至今还不能明白。

  那一天是下午,我卧在床上。窗帘垂着,廊下的苇帘也放着,窗外的浓荫,绿水般渗透到屋里来。微微的凉风,和着鸟声蝉声,都送到我耳中。我那时的神志,稍微的清醒一些,觉得屋里洁净无尘,清静的很。母亲坐在床沿,一面微笑着和我轻轻的谈话;一面替我理着枕边的乱发,但是脸上却堆着忧愁。

  病人的看护者,对于病人病症的增减,是应镇定安详,不动声色的。但是专以看护为职务的,和病人不是亲属,没有什么感情,自然容易守这个原则。至于母子之间,因为有天性里发出来的感情,虽然勉强压抑,总难免流露出来,所以我今天的病状,从我母亲脸上看来,就知道一定是很危险的了,心里不觉有一点骇怕。

  我疲倦已极,也不愿意说话,只注目看着我母亲。母亲穿一件白纱衫子;拿着一把扇子,轻轻的扇着;头上戴着簪子,似乎要落下来。我想要告诉母亲,请她把簪子戴好,或是拔下来,心里虽这样想,口中却懒得说。一会儿眼睛很倦,慢慢的闭上,隐隐约约的还看见母亲坐在那里,以后NFED2NFDA9睡去,便看不见了。

  我虽然仿佛睡着,心里却还清楚。我想我的病许是没有什么盼望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无论对于哪一方面,生存与否,都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的。而且像这样的社会,活着也没有什么快乐,脱去倒也干净,只是我的父母一定要伤心的。想到这里,心头一颤,忽然觉得帘子微微的动了一动,走进一个人来。

  他愈走愈近,只是眉目须发,都看不清楚,好像一团白雾,屯在屋子当中。那时我倒一点也不觉得骇怕,很从容的自己想道,“我要死了,难道还怕什么鬼怪,我们一块儿走罢。”

  话虽这样说,再也不能合上眼,只凝视着他。他也依旧站着不动。过了半天,忽然我的心弦颤动起来,发出清澈的声音,划破沉寂的空气,问道,“你是谁?”他说,“我是你的债主。”

  这时我静静的躺着,身子都不动,我的心却朗朗的和他说话。

  我说,“我并没有该谁的债,也更没有该你这素不相识的人的债,我要走了,你不必再来搅我。”他说,“为的是你要走,才来会一会你,你该了我的债,你不能随随便便的走呵。”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严重,如同命令一般。

  我急着说,“你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你的债,可否请我的父母替我还了,我年纪还小,经济不能独立呵。”

  他笑说,“我名叫社会。从你一出世,就零零碎碎的该了我不少的债,你父母却万万不能替你还,因为他们也自有他们应还我的债,而且你所应还的也不尽是金钱呵。”

  我说,“我应还的是什么?你说明白了,我便要还你。”

  他说,“你在精神和物质方面的必需和要求,随时随地,没有不由我供给的,你想你所应还的债多不多,难道可以随便走么?”

  我便冷笑说,“我从你那里所得的,只有苦痛,忧患罪恶,我天赋的理性,都被你磨灭得小如泥沙,难道还要感你的情么?假如你能将一切你所给我的原物要回,我倒喜欢呢。我不多时要走了,你挽留我也无益呵。”

  他似乎沉下脸来说,“你现在先静一静你的脑筋,不要本着兴奋的感情,随口乱说。你自己再想一想,难道你从我这里所得的,尽是忧患苦痛罪恶么?”

  我这时忽然有点气馁,觉得他须眉奕奕,凛若天神,一时也不敢答应。

  他又说,“你稍微的加一点思索,便可知道我所付与你的,都是答应你的要求,虽不能说都能使你满意,却可以促你的进步。假使我从来不给你快乐,你如何知道苦痛;从来不给你善美,你如何知道罪恶。这便是我造就、勉励你的苦心了。谁知你全不想到这个,把从我这里所取去的,全不认账。岂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青年,半点的价值都没有么?”

  我一面听着,毛骨悚然,置身无地,不禁流泪说,“我已经明白了我的过错,也知道了你的恩典,求你再告诉我怎样的还你的债。”

  他的颜色渐渐的和悦了,说,“你知道了便好,现在积极做去,还不晚呢。如今有许多的青年,都是不但白受了恩典,还要说我不应当拿这恩典去使他感苦痛;不说他自己的卑怯,反要怪我恶虐,任意将他该我的重债,一笔勾销,决然自去。就像你方才想脱离了我,你个人倒自由干净,却不知你既该了我的债,便是我的奴仆,应当替我服务。我若不来告诫你,恐怕你至终不知道你的过错,因此我便应念而至……”

  我挣扎着要想坐起来,却没有气力,只伏枕哭道,“谢谢你,从今以后,我立誓不做一个忘恩负义的青年。”

  忽然铮的一声,心弦不响了,白雾也消灭了,心里渐渐的苏醒过来。

  母亲摇我说,“醒来!醒来!不要哭,我在这里呢。”我睁开眼,拉着母亲的手,自己觉得心跳得很微,脸上泪和汗流在一处,定了一定神,便扶着坐起来。母亲看着我,满脸堆笑说,“你似乎好了许多,也有精神了,你刚才做了恶梦么?”

  我慢慢的对母亲说我的梦境。

  一天——两天之后,我便大好了。 
 
 



 
                   
一个军官的笔记
 
  战云密布了,动员令下了,我自己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明白,便要开往前敌去了,便要去和那无情的炮火相见了。我打死了人家,人家打死了我,都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只可怜是——为谁牺牲,为谁奋勇,都说不明白!我死了,人家死了,都像死一条狗一般,半点价值都没有,真是从何说起!

  父亲站在门口,微风吹着他的白发,萧萧披拂;妹妹扶着他,他们一同站着,一声儿不响。——呀!这不像将士从军,家人送别的光景;为什么一句激励的话也没有,一句凄恋的话也没有?我明白了!“师出无名”,便有激励的话,也如何出口!可怜呵!是他们劝慰我好呢?还是我劝慰他们好呢?昨天一夜的工夫,我原也想出几句话,来安慰他们的,为何现在又说不出!不说了,去罢。

  一翻身出了门,上了车;脑中还嵌着刚才的光景,嵌着一片凄苦的光景,也许这就是末次的分别,末次的相见,只恨我当初为何要入军校。原来战争的功用就是如此!战争的目的就是为此!

  道上遇见几个朋友,一边走着,一边谈话,脸上都显出极其激烈的样子,忽地抬头看见了我,也不招呼,只彼此低低的说了几句话,望着我冷笑。我们交互着过去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何不理我,为何冷笑?忽然想起我自己现在的地位,哪里是荣誉的军人,分明是军阀的走狗;我素日的志趣哪里去了,竟然做这卑贱的事,如何对得起我的朋友,也如何对得起我自己——

  一抬头到了车站,我部下的兵丁,等着我了,他们一排儿站着,举着枪,现在要出发了!我应当对他们说几句话,勉强提起精神来,微笑着对着他们,刚想起头一句,就是:“我们军人的天职,”方要出口,忽然我的心痛了,我的脸红了,底下如何接着说?难道……我的话缩回了,他们都凝望着我,眶子里满了眼泪,我们彼此心里都明白,彼此都互相怜悯,然而我们仍须去死战。

  暂时静默了一会子,还是我含着泪,挥一挥手说:“去罢,我们一齐上车去罢。”

  经过了几站,看见了无数黄衣的兵士和军官,忙忙碌碌的上车下车,各人做各人的事。汽机轧轧的响着,愈显得我们惨默无声,两旁的平原,风驰电掣的过去,我的思想,也随着一片大地,不住的旋转。我心中还是不信,现在便是要出战的。当年的想象,以为军人为国效死,临敌的时候,不定是怎样的激昂奋发,高唱入云;死在疆场,是怎样的有荣誉;奏凯回来,是怎样的得赞美,自从赴欧观战以后,看见他们的苦境,已经稍稍觉得战争是不人道,不想现在不但是不人道,而且是无价值,眼看得我们便要为少数的主战者,努力去做这不人道,无价值的事了,——太不值得了。

  战壕挖好了,隐隐的看见对面的军队,旗帜飘扬,他们的军官,听说便是忠平,——是我伯父的儿子,是我的哥哥;他是在一个月以前,刚和我分手的。前几天他还写信给我,问我何时可到他那里去,不想我们现在却在战场相见,可怜呵!我何忍攻击他,他也何忍攻击我,要是为着公理正义,自然没有什么顾恋;要是我们自己起意的,也没有什么顾恋;现在却如何呢?——

  我们都按兵不动,盼着万一还有调停的希望。心里稍微的镇定一些,只是暴烈的雷雨只管困住我们;军需官又只管迟延着不来;军粮不足,怎能支持呢?如何能叫兵士们枵腹从军呢?

  我为何卧在这里?我的头为何抬不起来?我为何觉得周身麻木?这雪白的墙壁,绿荫遮满的窗户,不是战场上呵!——我想起来了,我是已经交战受伤了,这里是医院呵!大雨的晚上,“总攻击令”下了以后,忠平的军队悄悄的越过战线来;一阵的枪声,将我们一齐惊醒,那时我神经错乱,只觉得拿着一柄指挥刀,站在雨中,耳中只有雨声,枪声,呼声,忽然一声震响,我跳起很高来,立刻左边身子麻木了过去,倒在雨地里,脑子里好像有海水流过一般。一会儿火光一闪,听得有人说:“他们的军官在这里呢!”接着有人低头看我,——“呀!忠平哥哥!”他哭了,拉着我的手;我也哭了,以后我觉得飘了起来,万事都不觉得了。

  我的确是受伤了,忠平在不在这里呢?我到底是在哪边呢?

  看护生进来,看见我醒了,连忙走过来。我要问他,他却微笑着摇头,不叫我言语,一边低头去察看我的伤处,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看去,立刻血液冰冷,——原来我已成了废人了,我的左手左脚都没有了……恨得我要坐起来!我用力撕开裹伤的药布!我痛击自己的头!我大声呼喊!以后便哭了!看护生吓得不知道怎么好,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我。等我慢慢的止住了哭,他才过来要劝解;我指着门叫他出去,我不听他的话,谁的话我都不听。完了!完了!我成了废人了,不如死了……

  一觉醒来,刚一睁眼,立刻想起方才的事来;什么心都灰了,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不论是谁,请给我一瓶毒药,让我死了罢!”我不住的哀唤着。这时门开了,忠平走了进来,灰白着脸,他的左手也裹着布,挂在颈下,三步两步,走至床前,抚着我,好半天挣出一句话来,说:“弟弟!我……”我们都幽咽无声。我静静的卧着,耳中只听得树叶摇动,和忠平哽咽的声音,他的眼泪,都滴在我的脸上。这时我想起小的时候,和忠平一处游玩,我们各人都拿着一杆小木枪,装上沙土,伏在树后,互相射击,忽然他一枪射在我脸上,飞沙迷了我的眼,我放下枪就哭了,他赶紧跑过来,替我揉眼睛,一面劝我说:“弟弟不要哭,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这些事都像幻灯般一片一片的从我眼前过去,——这时我心中只觉得澄静凄惨,忠平呵!但愿你永久坐在这里!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

  可喜的消息到了,我不至久安于废人了,我要往一个新境界去了,那地方只有“和平”、“怜悯”和“爱”,一天的愁烦,都撇下我去了。

  可怜的主战者呵!我不恨你们,只可怜你们!忠平呵!我不记恨你,我只爱你!父亲呵,妹妹呵,再见罢!

  世界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以下只有……

  “上帝也要擦干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是谁断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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