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小说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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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小说集合-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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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外,翩翩地飞来双翅雪白的婴儿,挟着金斧,前面回翔着,欢唱道:“诗人呵!我便是希望的使者,现在入世了。诗人呵,跟着我来!”

  万千的使者,围绕着大神,在颂赞的歌声中,一齐隐过去了。

  到如今只有这枝金斧,劈开了黑暗,摧倒了忧伤,领着少年人希望着前途,老年人希望着再世;模糊了过去,拒绝了现在,闪烁着将来;欢乐沉酣的向前走——向着渺茫无际的尽头走。 
 
 



 
                   
离家的一年
 
  他和他的小姊姊对坐在石阶上。小姊姊只低着头织绒袜子。他左手握着绒球,右手抽着线儿,呆呆的坐着。恋家惜别的心绪,也和这绒线般,牵挽不断的抽出来,又深深密密的织入这袜子里。

  十三岁的年纪,就要离家远去,自然是要难受的。然而他是个要强的孩子,抵死也不肯说恋家不去的话。只因他不肯说出,他的眼泪只往心里流,加倍的刺伤他的心。

  当他去投考大学附中的时候,你父亲不过是带他去试一试罢了,不想到竟取上,名次又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欢。母亲说他太小,取上也罢了,不去也使得;离家太远了,自己也难受,家里也不放心。父亲也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坚执要去,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坐失机会!他小姊姊也说是去好。两个小孩子,一吹一唱,高兴的了不得。他父亲和朋友们谈起,他们都着实夸奖他;又说那大学的进学考,限制的很严,难得取上了,不去很可惜。——商量的结果,还是定了要去。

  他母亲忙着替他收拾这个,预备那个。小姊姊也不和他打架了,成日里两个人厮守着,又将自己最爱的一管自来水笔,也送给他——他们为这一管笔曾拌了一回嘴,至终被他小姊姊得去了,现在又无条件的送给他,他倒觉得不好意思。

  ——小姊姊只比他大一岁,所以在他们的称呼上,都加上个“小”字。——

  离着动身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他渐渐的觉得难受起来,小姊姊也是如此,只是他们都不说出。小姊姊要替他织一双绒袜子,织了三天才成了一只。

  这时父亲和一位年轻的朋友,从外院进来。小姊姊只管低着头,他也装做没有看见。等他们一齐进入客堂,小姊姊和他同时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父亲在客室里唤他。他连忙放下线球,走了进去。父亲说:“这是大学教授周先生,后天你便跟他一块儿走,周先生好照应你。”他便鞠了一躬。周先生看着他,和他谈几句话。他站了一会,搭讪着又走出来。

  小姊姊悄声问:“叫你进去作什么?”他说:“叫我去见周先生,后天和他一块去。”小姊姊说:“是大学的周先生么?他的夫人我认得,是个很好看的……”

  父亲同客人又出来了。他便站起来。小姊姊只得也鞠了一躬。

  吃饭的时候,母亲笑着说:“你要走了,叫你父亲带你和小姊姊出去玩一玩罢。”他摇一摇头说:“我不去,只在家里便好,出去又烦得慌。”小姊姊说:“我那袜子还没织完呢。”父亲说:“等你织完,他也毕业回来了。”母亲不觉笑起来。

  他在家里也忙了两天。有些东西,小姊姊一定要他带去玩,他一定要留在家里。母亲看了笑说:“有现在的相让,当初又何苦为这些东西生气?”他们都笑着,一面只管忙忙的,丢下这个,拾起那个。

  这一天晚上,母亲叫他到屋里去,打开箱子叫他看,说:“这边是夹衣服,这边是棉衣服,天气一冷,千万记着换上;这底下是被单……”他只管点头答应着。父亲站在一边笑着说:“你不必吩咐,他哪里记得这许多?横竖冷了,也一般的知道穿。”这时小姊姊从自己屋里进来,说:“好容易赶完这双袜子了,放在这边角里,你可记着。”放下了袜子,又说:“这是信封,都贴上邮票了。”他接过来说:“我已有了不少的信封了,做什么又给我?”一看那十二个信封面上都已写好了,都是他小姊姊的名字,他随手也放入箱子里。

  仆人进来,将几件行李都捆好了。母亲和父亲又嘱咐他好些话。他这时真是伤心了,几乎撑不住,心想不如小姊姊也和我打架,家里的人都不理我,我去倒觉得无有牵挂,这样真是太叫人难受。父亲看出来了,便说:“你们早去睡觉罢,明天早车是七点钟的,还要早起呢。”母亲说:“可不是还得先到周先生那里,李妈!叫他们明天早饭早一点开。”李妈答应着。他和小姊姊便出来了。

  两个人又坐在台阶上,小姊姊说:“你到那里就写信回来;年假是什么时候放的,也早几天告诉我。”屋内的灯光,从竹帘子里射将出来,人影在地,小猫从廊下慢慢的走入他怀里。他一面抚着小猫, 一面说:“我走了,你可寂寞了。”小姊姊说:“我还有几天也就上学了,不过放学回来,也是……”这时母亲在屋里又一连迭声,催他去睡。他放下小猫站了起来,小姊姊也自回屋里去了。

  他走入屋里,桌上都空了,开了灯坐了一会,心里只乱乱的,蹑着脚又走出来,院中无人,对面小姊姊屋里,灯已经灭了。走了几转,才进去卧下。心里猜想到校后情形如何?功课怎样?同学多少?想了半天,正混混欲睡,忽听得外面叫门,又听见隔壁黄家开门了。他重行卧下,睡魔又走了,翻来覆去,以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

  第二天五点钟,他就醒了,开了门放进小猫来,在地下玩了一会。听见李妈在院子里和母亲说话,就走进母亲屋里,坐在一边,看着母亲梳头,心中万分难过,似乎盼望母亲留他不去才好。母亲抬头看见,问道:“怎么样?你怎么起的这么早?”这时他万禁不住了,便掏出手绢儿捂着脸,呜咽着哭了起来。母亲看着他也不言语。一会儿李妈进来,他连忙伏在桌上,不作一声。

  早饭开来了,他也吃不下去,胡乱用了一点。看时辰钟已经六点,自己穿起长衣。仆人进来将行李搬出去。母亲交给他几张票子,说:“打车票的钱在里面,交给周先生罢。其余的留着在车上买点心吃,你今早没有吃饱。别的钱父亲都交给周先生了,他自然会给你的。”他含着泪点一点头。一会儿车来了;母亲说:“走罢,父亲还没起来,不必告辞了。”他便走下台阶。母亲站在廊上唤道:“小姊姊呢?小弟弟要走了!”小姊姊在屋里应了一声,他便到小姊姊门口,低低的叩道:“小姊姊,我可以进来么?”门开了,床上衾枕还散乱着,小姊姊穿着睡衣,站在镜台前,拢着头发。回头看见他,便道:“你要走了么?”他又点一点头,回身便走。小姊姊也不再言语。只有李妈送到门口,仆人就和他一同上车。

  街上行人熙熙的来往,他想:“他们也有的是和我一般的离家远去么?”他心里只乱乱的,不住的擦着眼泪。

  车停在一所洋楼的门口,许多的行李堆在阶边。几个同学站在阶上,周先生也在中间,看见他来了,便笑道:“你来正好,和他们一块儿走罢;我还有些事未了,打算晚车去呢!”他不觉为难起来,半天没有言语。周先生看他踌躇,便道:“你要是喜欢和我一同走时,行李先放在这里,你下午四点再来罢。”他又喜欢了,连忙点头说好。看着行李搬下去,便又坐上车和仆人一同回来。

  他觉得满街的太阳,墙上贴着许多的花花绿绿的广告,来时竟没有看见。

  到了家,跳下车来,跑了进去。李妈在院子里,先看见了,惊道:“少爷怎么又回来了?”他笑着点一点头,也不答话。走进上房,见过了父母,说明了;便问:“小姊姊呢?”母亲笑道:“你走了以后,她也没有吃饭,就到黄家去了。”他便回身出来,走到黄家门口。小姊姊和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玩,抬头看见他,连忙走出来。他笑说:“我不去了。”小姊姊看着他道:“胡说,你骗我呢?”他说:“下午才走,我们先回家玩去。”说话之间,他看见小姊姊的眼圈边,余红未退。

  一边玩着,他兀自提心吊胆的。果然至终捱不过下午四点,还是一走。小姊姊送到门口,看见他在车上哭了。

  这回真上车了。周先生携着他的手,挤了上去,找个座位,叫他坐下。自己却又走下月台去,和朋友说话,一直到车慢慢开动,才走上来。他只背着脸凭窗站着,想着父亲母亲,想着小姊姊——有许多事叫他非常的后悔:就是从前因为自来水笔打架,两个人都哭了;还有为争着看一本少年丛书,至终小姊姊掷过给他,他气忿忿的拿起自己走了。他自恨当初为什么和可爱的小姊姊这样的过不去?想起一阵一阵的伤心。

  周先生叫他坐下,和他说些闲话。他只低着头,恐怕人家看见他的泪眼。一会儿车上的灯亮了,他们一起吃过点心。他渐渐的注意到车上别的坐客;周先生又把报纸递给他,他看着“小说”和“趣闻”,很觉得有味,以后眼睛疲倦,渐渐睡着。

  嘈杂的声音,将他搅醒了。车走的很慢,灯已经灭了,窗外的晓风,吹面生寒。他坐好了,拾起地上的报纸。周先生从那边走过来,笑着向他说:“到了,我们下车罢。”

  矮矮的长墙,围着广大的草场。几处很伟大的学校建筑,矗立在熹微的晨光里,使他振起精神来。穿过了草场,周先生走进“庶务处”,一会儿出来说:“你的宿舍定在东楼十五号,和这个堂役先去罢,我一会儿就来。”他答应了,曲曲弯弯的又上了东楼。

  屋里已有两个同学,正在盥洗。看见他来了,知道是住在这屋里的新同学,似乎惊奇他很小,便都走拢来招呼他,又叫堂役搬进行李。他一看门后贴着一张纸,三个名字,是王纪新,唐敬,最后的便是他。

  那个大的同学说:“小唐,你先带他吃早饭去罢,这屋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小唐便和他出来,一边走着,一边问他是哪里人?从前在什么学校念书?现在入的是哪一班?他一一都说了。他觉得小唐极有趣,只有十五六岁光景;前发覆额,戴着眼镜,走路永远是跳着。

  进了食堂,他便坐在小唐的桌上。好些的同学都注意他,有的便过来和他说话。

  饭后回到屋里,周先生也来了。看着他收拾清楚了;又说:“我的家就在学校后面,从右数第五座楼上,你若去时,叫唐敬带你去。”说着就走了。

  这时那两个同学都不在屋里,他独自在窗前站着,看见许多同学在操场里踢球;小唐穿着运动衣,也在内中奔走。他又回来,开了小箱子,看见那些信封和袜子,猛然忆起小姊姊来,不觉退卧在床上,拿枕头盖上脸,暗暗垂泪。

  钟声响着,王纪新进来了,他装做睡着,纪新叫起他来,说:“开学式要举行了,到礼堂去罢。”他站了起来,纪新端详了他的脸,却也没说什么。

  他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和他联坐的都是些小的同学,却没有比他还小的。——校长的训词,他听得不甚清楚,只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

  回来他便写信,写了四张纸,用了许多“呜呼噫嘻”的字眼,写完了,自己送到信箱里。

  午后小唐带他到“庶务处”去买书,又替他介绍了几个小朋友。有一个叫徐真的,带着许多玩具,几个小朋友便玩起来,惹得许多大学生都围着看。

  晚上他又难受起来,卧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满屋漆黑。想想这个,想想那个,枕头都湿了。自己后悔为何竟然来了,在这里多么孤苦!半夜里流泪,母亲也不知道。想到这里,不禁哭起来,小唐惊醒了,朦胧中劝慰他几句。

  第二天便上课了,下了堂便拿起书来念。心中虽难过,却因为分些心,还觉得好些。周先生又来叫他,小唐劝他去走走,他怕羞不去。

  有一天在食堂里,接到了一封信,是他父亲写的封面。连忙拆开,父亲一张纸,只说些安慰劝勉的话,小姊姊也有一张,上面写:

  最亲爱的小弟弟:

  你走了以后,我真是难受,真是太难受。吃晚饭时只有父亲母亲和我三个人。晚上我也睡不着,想你在火车上也必是睡不着。今天接到了你的信,我忍不住哭了,——没有大哭——母亲也很难过。

  有许多的事,要告诉你:你的小猫不见了,我想是黄家那几个弟弟抱走了。你记得从前他们的小鸡丢了的时候,不是赖我们的小猫吃了么?我也不敢问他们,恐怕母亲要说。李妈说她家的老猫,又要生小猫了,再抱一个给我们,我想这一次要一个小黑猫,你看怎样?

  我明天上学了,倒也有个着落,省得在家里,又闷得慌,又难受。

  你在学校里,要自己小心,也要用心功课,也不要和朋友打架——我知道你不会和人打架,除了跟我。

  爱你的小姊姊

  你看见周夫人时,替我问她好。

  母亲吩咐你说,天气冷,要多穿衣服。身上要洁净,要常洗澡。又及。

  他看了很喜欢,折起来放在袋里。徐真问:“是谁给你的信?”他说:“是我的小——是我的姊姊。”

  他立刻回到屋里,写了一封回信。

  一天一天的过去,渐渐的熟了,朋友也认识的多了。功课又忙,便不十分想家。

  秋节的时候,周先生叫他去过节。王纪新勉强把他送到周先生门口,按了铃,自己跑了。他只得进去。

  好清雅的院子——周先生和夫人一同站在廊子上,他连忙鞠了躬。谈了几句话,周夫人便请他到屋里去。

  壁炉上立着两个铜盘,桌上白花的台布,当中摆着一瓶的菊花,他四下里看着。周夫人端过果点来,就坐下和他谈话,问他:“想家不想?”他笑着摇一摇头。周夫人又问:“你母亲好么?你有几个兄弟?”他说:“我母亲好。我只有一个姊姊,她也认得……”周夫人想了一想道:“你姊姊是不是叫意华?”他连忙说是。周夫人笑道:“是了,她是我的学生;怪道刚看见你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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