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带上了他。男人需要什么?就是需要这个!需要把事情做得很漂亮!需要因为你的漂亮引起领导的重视、社会的关注和著名人物的认可.于是,你也就日渐重要起来,这就是所谓的事业!在黄新蕾连续流产的七年里,卞容大如果没有事业,他恐怕就彻底垮掉了。
更有意义的是,事业的兴旺,必然会带来丰富多彩的生活。市科协的姑娘小柯,大家称她为小鸽子,有一段时间,为筹备某个活动,专门跑省科协。她每次来了,首先就会跑到卞容大的办公室。小鸽子是那种生动顽皮的姑娘,爱说爱笑,笑声香甜。就是诉说倒霉的事情,语调也无比快乐。说实话,在卞容大的内心深处,他总是喜欢这一类的女孩子,她们春天一般健康、蓬勃和明丽,身上都有黄新蓓的影子。直到有一天,小鸽子为卞容大织了一件毛衣,不由分说地强迫卞容大穿上试试,卞容大这才觉出大事不好。一般说来,姑娘们是不会随便给男同志织毛衣的。卞容大脱下毛衣,还给了小鸽子,他不得不告诉姑娘,他结婚了。豆大的泪珠,就那么活生生地,从明亮的眼睛里,一珠一珠地滚落出来。卞容大慌神了。他手足无措,给姑娘擦眼泪不是,不擦眼泪也不是。这甜蜜的尴尬与甜蜜的痛苦啊,实在是好感觉。卞容大开始认识到:作为男人,他并不瘦小;或者说,作为男人,他的瘦小并不能遮挡他的魅力,对吗?对的!
城市变得是如此熟悉和亲切。卞容大在这个城市的大江南北跑来跑去,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常常在最繁华的大街上和公共汽车里遇上熟人,他们大声地向他打招呼,以认识他为荣耀,而卞容大,还是不说话的性格,显得很有内涵,他向他们点头致意,握手的时候以用力来答谢熟人对他的热情。卞容大尤其喜欢报社召集社外通讯员会议。他喜欢把通讯员的证件举起来,向报社大门口的岗哨示意一下,脚步都不用停留,就那么大模大样地进去了。报社,是党的喉舌,是这个城市意识形态的关口,卞容大大模大样就进去了!通讯员来自全市的各行各业,都是才子或者才女。他们坐在一起,穿着打扮与言谈举止,就是与众不同。卞容大在这里结交了许多朋友。他们抽烟,谈论国家大事、社会新闻、文学创作和名人轶事。一个总是身着长裙的女子——对于长裙的穿着者,卞容大觉得只能冠以“女人”这个名词才相配——文静,幽怨,回眸留给卞容大一抹特别的眼神。卞容大首先注意到了她健康的肤色和体魄,她的眼睛比较明亮,发言的时候,中气十足。有一天,卞容大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副刊部的编辑大姐与卞容大开玩笑了:“容大啊,有人找我打听你啊,你到底结婚了没有啊?”
卞容大赶紧装出憨厚的样子,说:“结了结了。大姐啊,你是看见过我爱人的。”
黄新蕾常常复述的人生格言是:在我们的人生里,有些错误是能够犯的,有些错误是不能够犯的,一旦犯了就无可挽回,所以你得在事先牢牢地想清楚。卞容大当然非常明白生活作风错误是不能够犯的。但是,你不想犯错误,并不等于不能有犯错误的幻想;你不想犯错误,也并不等于错误它不来犯你;你不想犯错误,更不等于错误本身不动人和不美好。事业兴旺的男人好比跻身于世界之林的一棵大树。在这棵大树上,该隐藏了多少动人而美好的错误啊!并且这棵大树越是枝繁叶茂,隐藏的错误就越多,只要不结出错误的果实,不就行了吗?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果有一条长裙为你飘过,男人,那终究是你的自豪。
卞容大的工作干劲越来越大了。随着他经验的丰富,随着他的成熟,随着他的成就,他内心开始膨胀起一种渴望,那就是想获得更有挑战性的工作,他想长成好大一棵树!在这种迫切的心情促使之下,平日少言寡语的卞容大,终于下决心找科协的领导谈心了。卞容大谈的都是真心话,他希望组织在他的肩头压上更重的担子,希望在工作中获得更多的锻炼机会。果然,组织上并没有让卞容大等待很久的时间,忽然他就接到了调令。卞容大被调到市里的科普协会。卞容大去了以后,才发现是一个闲散的小单位,只是向老百姓做做推广普及的教育工作,宣传那些最普通的科学知识。比如,电的故事;比如,遇上闪电你应该躲在什么地方。显然,卞容大被下放了。卞容大苦闷不堪,只好用集邮来排遣自己的烦恼。通讯员朋友中的几个好友,约了卞容大喝酒聊天,给他开窍,说,卞容大啊卞容大,你这是在要官做啊!你现在成绩显赫,大有功高盖主的势头,应该采取后退的姿态,夹起尾巴做人,到处装孙子,使你们领导都放松警惕,这样才能够升官。有你这么咄咄逼人的吗?
卞容大咄咄逼人吗?卞容大真的是想多做一点事情啊!卞容大的话说得非常明确:他不是要提拔,也不是要担任什么职务,只是要更适合他的岗位。
幼稚啊,幼稚啊,政治上的幼稚啊!卞容大,请你记住,世界上有两种人,绝对是说反话的:一种是政客,他们说“不要”那才是要;一种是妓女,她们说“要”,那才是不要。
可是,卞容大想:如果一个人真心实意地只是想要合适他的岗位呢?难道他应该告诉别人说他不想要合适他的岗位?不行!卞容大得回到原单位,再次与领导们谈心,他可以夹尾巴,他可以装孙子,只是他必须再次强调他的真心话。
等卞容大的灰心丧气慢慢变成勇气之后,他真的来到了省科协。他做好了让同事们嘲笑的心理准备,踏破铁鞋也要找到老领导。可是,省科协改制了。国家正在进行经济体制改革,许多重复的机构都在精简和改组。卞容大回来的那一天,锅炉停了,烟囱没有冒烟,院子的地上,材料纸到处飞舞,几辆造纸厂的大卡车,正在装运资料、报刊和书籍。然后,这些资料、报刊和书籍,将化成纸浆,再生产出崭新的白纸。造纸厂的纸浆池里,将翻滚着卞容大的亲笔字迹,无数次的激情、冲动、奇思异想,刻钢板磨起的血泡,食指上的老茧和白衬衣上永远洗不掉的油墨。
卞容大只得承认:他这个人的运气,不是太好。
再一次鼓起勇气,再一次干出漂亮的成绩,是在老干部蒋武汉的煽动、怂恿和大力支持之下。蒋武汉本来是市科协的副主任,1949年以前就参加了革命,也算得上德高望重。他人很好,有事业心,信奉宁做鸡头,不做牛尾的人生信条。老干部蒋武汉紧紧握着卞容大的手不放,语重心长地说:“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你的大名,我早就久仰。你遭受的嫉妒和排挤,我也早有耳闻。我就是欣赏你的才华和说老实话做老实事的作风。小伙子啊!我们就把玻璃吹制协会干起来吧!我老了,你就重整旗鼓,再创辉煌吧!”
如此热情豪迈胸襟宽阔的领导,在官场上,是可遇不可求的。卞容大是有一点经历的人了,懂得机遇的重要。于是。卞容大接受了老干部蒋武汉的邀约,甩开膀子大干起来。他又开始早出晚归,通宵熬夜写报告写材料,替老干部蒋武汉同志拎着公文包,跑北京,跑省里,跑市里,跑各种重要领导同志的家。最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成功,玻璃吹制协会诞生了!一栋小楼的半边是他们的单位,头两年财政局全额财政拨款,编制办公室下达正规编制名额。蒋武汉成为玻璃吹制协会的书记兼主任,党政一肩挑。卞容大担任了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也是两个重要职务一肩挑,由副科级提升为正科级。虽然说,卞容大的级别并没有破格提升,相对蒋武汉对
卞谷大的重用,相对卞容大所付出的劳动,卞师傅、陈阿姨和黄新蕾都不太满意,可是卞容大满意了。卞容大并不在乎级别的破格提升,他更在乎是否给他提供了展现工作能力的岗位:他也学会了蒋武汉的人生哲学:宁做鸡头,不做牛尾:卞容大成为了办公室的总管家和协会的总管家,这是实质性的权力拥有。卞容大在回请他的通讯员朋友吃饭的时候,就可以带上会计,用支票付款了。这些朋友在卞容大跑事情的过程中,提供了许多关键性的帮助,如果卞容大连请他们吃顿饭的权力都没有,那就很窝囊;有,心情就很舒畅。时代在变化,工作得是否心情舒畅,是一个人事业好坏的重要标志了。
可惜的是,蒋武汉同志因病去世了,接任的党组书记就是严名家。严名家接任的那年,年纪还不到五十岁,染一头黑发,使用发胶,西装、花哨的领带。严名家刚来的时候,把卞容大唬住了。他热情,豪迈,侃侃而谈:门前三包,五讲四美,四项基本原则,三个代表,白猫黑猫,发展才是硬道理,关于增强本单位竞争实力以及如何代表先进文化的构想。其讲话事先打印成册,开会时人手一份,会后报送省市有关领导、办公厅、人大、政协、有关兄弟部门以及主流新闻媒体——电视台和日报社。严名家也拍卞容大的肩,称兄道弟,十分的亲切与信赖。从此,卞容大便开始为严名家整理讲话材料,打印成册,分发到各科室,封装送公文转换站。卞容大不断地在筹备各种活动,广泛获取企业赞助,各种活动的开幕式一定要冠冕堂皇,力争省市有关领导出席,请主流媒体记者吃饭,邀约电视采访,催促新闻见报。开幕以后,就可以轻松潇洒了。卞容大总是以为,当会议与活动结束之后,他们就可以实施一些建设性的具体设想了。然而,严名家的会议与活动,永远都没有间断的时候,有的会议,都举行到俄罗斯去了。如此几年之后,卞容大恍然大悟:严名家们的工作就是会议与活动,会议与活动的实质内容就是游山与玩水,会议与活动的表面效果就是空泛的鼓噪与喧哗。
汪琪告诉卞容大:社会上有人把他们单位称为玻璃吹牛协会。
汪琪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把卞容大吓了一大跳,这个年轻文秘的肚子怎么像怀孕一样鼓起来了?原来,汪琪真是怀孕了。汪琪不声不响地结婚了。单位的人没有吃喜酒,没有凑份子送礼物,没有人去闹洞房。作为办公室主任的卞容大十分抱歉,这是组织对这个人的严重忽略和失礼。汪琪说:“我结婚你道什么歉?”汪琪说:“严书记一天到晚在外面出差开会,你们几个干部一天到晚在参加活动或者举办活动,神仙都不在庙里,和尚们还念经?现在是太阳最红,麻将扑克最亲了,谁还关心你结婚不结婚?我又不是傻子,还劳心费神地去告诉每一个人:我要结婚了。”
卞容大说:“再怎么说,结婚是大喜事啊!记得我结婚的那年,我们单位的同事从武昌赶到汉口来,公共汽车坏在六渡桥了,大家一直走到我们家,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我们也一直等着,大家来了我们才举行典礼。那个热闹啊!那是终身难忘的啊!”
汪琪说:“卞主任啊,醒醒吧。集体主义的时代,早过去了!像这种干耗国家财政的单位,不是我乌鸦嘴,说话晦气——迟早要散伙的!”
汪琪只有对卞容大说话,才这么犀利,这么刻薄,这么亘接,这么恶毒和这么客观。也正是因为汪琪能够对卞容大这么信任与坦率,卞容大才把她引为心灵密友的。他们说这番话的那天,是下班的时候,窗外大雨滂沱。汪琪站在卞容大身边,背着手,随意地腆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悠闲地等待大雨变小。当大雨迟迟不肯变小的时候,汪琪就回到她的办公桌前玩电脑去了。只有卞容大依然站立在窗前,看着大雨:汪琪答答答的打字声仿佛是雨的节奏,这节奏很快就把汪琪带进了网络交流,把卞容大带进的却是比表面现象更为幽深的过去和未来。卞容大一下子看不见他的事业了。蒋武汉那“再度辉煌”的激励声言犹在耳,卞容大却无法感知何谓辉煌了!是的,卞容大只得承认,现在的玻璃吹制协会只是一个消耗国家财政的空皮囊。会议与活动只是严名家的政绩。群众的人心散了,近年来,这个单位没有婚礼了,没有新生儿的啼哭了,没有大家一起去替哪位职工搬家了,没有聚集在东北老同志家里包饺子了,没有谁记得分发避孕套了。如今,这个城市的街道变得如此陌生。在大街上和公共汽车里,再也难得遇见熟人。一天跑出去两趟,就会感到疲劳。当年的通讯员朋友们,早已风流云散。多情的长裙,不知何时凝固了它的飘拂。
生命在照常行进,儿子每天都在长高,卞容大会在忽然之间,一阵头重脚轻,或者,会忽然一阵阵地焦虑和恐慌。不,不仅仅是怀旧或者失意,不仅仅是报纸上每天都有杀人越货和高官腐败的故事发生,不仅仅是物质生活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卞容大是一个坚强的男人,从他祖父挑着一担鱼虾进城到现在,他们卞家男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富于现实感。如果不是特别富于现实感,卞容大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科协系统工作这么多年,也不可能塌塌实实地守候七年,战胜黄新蕾的习惯性流产,生育他们的儿子。现在是怎么啦?似乎是一个花开花落春种秋收的秩序被打乱了。似乎是一个不可以遗忘的约会被遗忘了。出发预知不了抵达。抚慰关怀不到痛痒。卞容大正是年富力强的人生阶段,他怎么就没有把握了呢?他的左手,会突然变得软绵绵,怎么用力也握不紧拳头。卞容大要怎么做,才能够与预期的感觉会合?才能够每一天都结结实实地入梦,松弛安详地醒来?
卞容大不知道。汪琪肯定也不知道。汪琪还太年轻了。年轻的汪琪心情烦躁了,就会去网络上遨游。汪琪认为只要你进入网络,全世界的人都能够安慰你。而卞容大的认识恰恰相反:全世界的人都能够安慰你,那就等于没有任何人可以安慰你。手指,脑袋,文字,打字时刻的内外环境,都能够一致吗?朋友,你那边也正好是滂沱大雨吗?当文字到达的时候,意义已经转变。只有面对面是最真实的。只有人与人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