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弟弟的话一样继续说:你们厂效益不行这谁都知道,但 这年头有句话也谁都知道,叫做:遍地是黄金。就看你舍得不舍得吃苦玩命地干。平时大家 都忙难得有闲坐在一起,说这种动感情的话也不大好意思,一家人谁不明白谁?还用说什 么?但今天我要硬着头皮说一通。建设,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以前的事,我们一笔抹去:没 有!但从今以后,如果让我抓到了证据,我就对不起你了。陆武桥的话越说越狠,声音冰凉 似铁,房内鸦雀无声,都盯着他的脸。陆武桥说:你做什么事都可以,就是不能做那下三滥 的犯法的事。不管怎么样,老头老娘生你养你二十四年,你不能打他们的脸。他们虽然只是 工人,但在中国的历史上,在社会上,在这简易宿舍一大片地方,在亲戚朋友中,他们是光 荣的是体面的,走哪儿都是清清白白昂首挺胸的,从来都只有他们说别人没有别人指他们后 背的。所以,对你要求只有一个:不要丢他们的脸,让他们体体面面过完这一生。吴桂芬挺 直了背脊,叫了一声:好!这就是孝心!陆尼古却泪眼婆娑,背转身扯起袖子揩眼角。他激 动地说:我们陆家四代工人阶级呵!陆建设用轻松而客气的语调说:我可以走了吗?他说: 我很忙,我的一寸光阴一寸金。拜!陆建设说完就走,把门带得轰隆一响。
半晌,吴桂芬才说:我要是有枪,我就给这小工贼一粒花生米!我真后侮当年怎么要这 个小孽障!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陆尼古说: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我爹的名字在〃二七〃大 罢工的史册上永垂不朽,我们为党为人民开了一辈子的机器,我自豪啊!毛主席都说工人阶 级是领导阶级,我们应该自豪啊!现在倒好…得了!陆武桥给陆尼古泼了一瓢冷水:给你点 颜色就开染坊。陆尼古对吴桂芬说:你看你看,你看这小狗日的怎么对他老头讲话。吴桂芬 把脸车到墙壁那边。陆武桥说:老头老娘,我也要劝你们一句,对建设好一点。你们当工人 的时候神气,他现在的处境却是非常糟糕,真的。这时门外仿佛有响动,陆武桥敏捷地过去 贴着房门听了听。他又赶紧跑到阳台上,看见了弟弟陆建设穿过简易宿舍的背影。在陈旧的 蒙满了岁月灰尘的千篇一律的枯燥的工人住宅区,他的处境糟糕,不受父母疼爱的工人弟弟 在于踽踽独行,他将去哪儿呢?一种钝钝的疼痛细细密密地绗过陆武桥的心。
6
轮到谈陆掌珠问题的时候,陆掌珠从她母亲背后抽出了身,在房间光线明亮的地方,陆 掌珠的模样让陆武桥大吃一惊。距离现在最近的对于陆掌珠比较深刻的印象是今年的春节。 正月初二的那天陆掌珠带着儿子刘帅回家拜年,说刘帅他爸作为领导给厂里职工拜年去了不 能一同前来。陆掌珠说话和颜悦色,接着脱掉羽绒大衣光穿着毛衣下厨房做菜。她的毛衣是 大红的颜色,穿一条将军呢的全毛西裤,头发做成大花被在肩上,两腮椭圆,椭圆处闪着粉 红的光泽。她和武丽在厨房边做活边说话,不时听到她嘹亮爽朗的一串串笑声。从春节到现 在,时间无非只过去了七八个月。现在的陆掌珠枯瘦得像一块门板,前前后后都是平的,骨 骼显得异常粗大僵硬。她肤色晦暗干涩,嘴唇瘪了下去,唇周的皱纹深刻而仇恨地放射出 来。她的耳朵、颈脖、手指和手腕上全都戴着赤金的首饰,但首饰已经十分肮脏。她的羊毛 衫上面缀着大朵的玻璃珠花,下面穿着一条黑色踩裤。这种踩裤不知是谁发明的,裤腰那儿 就是一道橡皮筋,裤脚那儿有一条带子让人踩在脚下,质地是纯粹的化纤,动辄便有静电吸 附许多的灰尘。即便质地好这种款式也让人生厌,将一条带子套在脚上是什么意思?不过, 奇怪的是这种踩裤居然由武汉开始流行继而风靡全中国,在大街上森林般的人腿中,踩裤的 比例之高让人难以置信,好像全中国的妇女们开过会似的。陆武丽在前两年率先穿踩裤,当 效仿的人一多,她马上就扔掉了并且非常赞成陆武桥的观点。陆武丽仅是个连高中都没读完 的赶时髦的女孩,而陆掌珠高中毕业时已经熟读了唐诗三百首。可陆掌珠竟然被卷入已经发 展到俗不可耐的连引车卖浆者流都起哄的市井时髦当中去了。陆掌珠还纹了眉毛和眼线,没 有了质感的两撇模式化的蓝眉毛使她活像动画片里头的妖精。陆武桥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失 业像个魔法,很快就把一个大方开朗,感觉准确,精神饱满的织袜女工变成了一个丧魂失 魄,求助于美容化妆及首饰和时髦来表示自己存在的俗妇。尽管是自己的一母同胞,陆武桥 心里还是公正地承认现在这个模样的陆掌珠比较可怕。陆掌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 地用手遮了遮眉毛。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说:你刚才还说我有50元的生活费你真是贵人多忘 事,我们厂和我们早就两不靠了。陆武桥说;什么叫两不靠?陆掌珠说:你呀,现在工人都 知道什么是两不靠。就是工人保留厂籍和工龄,但不上班,厂里也不给工人钱,互相不依 靠,这就叫两不靠。陆武桥说:两不靠了工人吃什么?陆掌珠说:你问我我问谁?下海呗, 做小生意呗,偷呀抢呗。陆尼古一听很不高兴,说:别把工人说得那么没觉悟。吴桂芬下地 了,扶着膝盖在挪动。她果断地制止了一家人漫无边际的谈话,说:掌珠,抓紧时间讲刘板 眼变修的事!
刘板眼与陆掌珠的故事是一个新时代的老故事,古老得和宋朝的陈士美秦香莲大同小 异。当年刘板眼陆掌珠一同下放当知识青年,两人并肩战斗,情投意合。由于陆掌珠出身 好,根子红,又年轻活泼,在两人的关系上,刘板眼十分主动。后来在招工招生的人生关键 时刻,刘板眼屡次受挫,痛不欲生。是陆掌珠陪伴他安慰他,又是陆掌珠把自己到武汉钢铁 公司当工人的名额让给了他。刘板眼感激涕零,曾跪在陆掌珠面前对天发誓,要一辈子热爱 和忠于陆掌珠,海枯石烂不变心。再后来陆掌珠也顺利招工回到武汉。两个人每个星期六都 逛中山公园,两个人共同使用一个存款折子每月攒钱。当钱攒到了他们预定的数目后,他们 就结了婚。头年结婚,第二年生子刘帅,不幸刘帅是个先天弱智。恰在此时,电视大学业余 大学成人大学风起云涌,刘板眼陆掌珠都想读书。一番磋商,结果是陆掌珠牺牲自己,上班 带孩子做家务,支持刘板眼读完电大。此时,刘板眼对陆掌珠更是铭感于心,枕边激动之时 差点敬陆掌珠为母,亲吻她的脚尖,言称她对自己有再造之恩。从此,夫妻感情弥笃,生活 和美,刘板眼处处依从陆掌珠。不料八十年代后期刘板眼搞承包,当经理,又搞竞选,当科 长,家庭生活逐渐发生变化。变化是家里一天比一天富有,高档家用电器一件件地增加,而 刘板眼在家露面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陆掌珠在刘板眼崛起的开初满心欢喜,准备再次全力 以赴支持丈夫。谁知刘板眼业已变心,在外面勾搭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最近正式向陆掌 珠提出离婚要求。男人一阔脸就变,可是陆掌珠现在连个组织都没有,没人帮她讨公道,没 人维护她的正当权益。日前刘板眼下了最后通牒,如果陆掌珠还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从 下个月起,刘板眼既不给她们母子的生活费也不回家。陆尼古一拳擂在饭桌上,说:他妈个 ×,真是欺人太甚!陆掌珠早伏在吴桂芬怀里哭得直抽冷气。吴桂芬抚摸着大女儿的后背, 面色铁青,说:桥桥,你看这事怎么办?陆武桥沉默着,一手支着头,一手玩弄陆尼古的青 花小酒杯。他将杯子这么转一通那么转一通,这么转一通那么转一通。怎么办?其实他的答 案他们知道,那就是:离呗。他自己不就是离了?说男人一阔脸就变,女人何尝不是一阔脸 就变?谁又不是一阔脸就变?应该这么理解问题:阔了变脸是正常的,阔了不变脸才是不正 常的。一个富翁还像个小瘪三合适吗?显然不合适。我们不能责怪任何人的变化。我们可以 理睬他可以不理睬他,可以绝交可以离婚,但责怪别人毫无道理也毫无意义。以上这些话, 陆武桥不愿意说。老工人接受不了,遭到时代和男人双重抛弃的织袜女工更接受不了。他们 今天不想听他讲新观念新道理,他们要他拿出阻止离婚的具体办法。他是陆家的头男长子, 又当着老板骑着日本进口的摩托,他们要求他显示陆家的气魄。这样这样,陆武桥说:姐你 别哭了,老头老娘你们也放松点,别为刘板眼这小子生气,不值得。陆尼古赞成,说:是 啊,为一个小流氓生气确实不值得。陆武桥说:刚才你光说如果你不离的话他就下恶法,如 果你离呢?陆掌珠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说:他说我同意离他什么也不要,穿裤衩背心走人。 每月给六百块钱生活费,刘帅的学杂费教育费和医疗费实报实销。陆尼古说:至少每月一千 块钱生活费。一般还应该给一笔青春赔偿费,至少五万块。陆武桥赶紧接着父亲的话问: 姐,你看这条件行吗?陆掌珠木呆呆傻子一般反应不过来,但吴桂芬立刻觉察出了这种说法 的偏离原则。她厉声喝道:桥桥!她更严厉地说:死老头子!亏你有脸自称〃二七〃烈士后 代,好没工人阶级的志气!吴桂芬感慨地摇了摇头,说:我知道现在时代不同了什么都讲 钱。但是我们家的姑娘不卖钱。青春是用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后半辈子的孤独也是用钱打发 不了的。不能让那些忘恩负义的东西以为用钱就能买到他良心的平坦。人争一口气,佛争一 炷香,这才是我们的主要意思。掌珠,你说呢?陆掌珠连连点头,妈说的是。谁稀罕那狗杂 种的臭钱。陆武桥不愿意在谈离婚不离婚的问题上钻死胡同。九十年代中期了,谁把离婚还 当作天大的事?要办的大事多着呢。陆武桥只得转过来先捧吴桂芬,让她高兴了松口了事情 也就好办了。陆武桥说:嘿,看我老娘这番话说得多好!妈,难怪你的名字和吴桂贤只差一 个宇,中国的纺织女工真是了不起。照说吴桂贤能当副总理,你怎么着也可以当个国务院发 言人之类的。看来只是机遇不好罢了。吴桂芬果然给逗笑了,她拍了大儿子一巴掌,说:你 还别取笑老娘,还真是个机遇问题。要毛主席活着,还真是说不准。这种谈话陆尼古最喜 欢。他积极地参与进来。说:咳,还谈毛主席活着的话干什么?他老人家活着,谁敢搞腐 败?天津的张子善刘青山才贪污了几个钱?而且人家还是揣着免死证的红小鬼,怎么样?还 不是挥泪斩马谡了。群众运动是个法宝,共产党的什么病它都治得好。像现在三令五申不准 公款吃喝,不准买豪华轿车,那大街上不照样豪华轿车一分钟比一分钟多?高级餐厅不照样 顾客盈门?搞群众运动嘛,群众一起来,看不整死他们那些狗日的!吴桂芬说:行了行了别 来劲。只要把我们中国搞得国富民强,咱们工人阶级也能识大体顾大局,今天不提昨天的 话。机会来了。陆武桥说:老娘啊老娘,真是觉悟高!明白事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这么 说,我倒开了窍,姐的事我看我们也应该放在现在的历史背景下冷静地分析分析。不离!吴 桂芬说:就是不商!国家大事现在没咱的份。家里的事还是能够说了算的。刘板眼做我女婿 十五年,我陆家待他不薄。掌珠如花似玉一个黄花闺女嫁给他为他奉献了一切,让他得逞, 天道不公!他两口子好好的十几年脸都没红过,去年年初还怀了孕打过胎。就是那狗杂种有 钱了烧得慌,想再做一次如意新郎。做他的黄粱梦去吧!他以为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 豆腐渣,那就拖住他,让他过十年二十年再看看自己是不是一朵花?陆掌珠又呜呜地哭起 来。吴桂芬说:哭什么哭?把你的要求一五一十告诉桥桥,让他去找刘板眼。他妈个×,现 在世人都看不起工人,那狗杂种也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好!我的乖乖儿,那咱娘俩就走 着瞧吧。在离开简易宿舍各回各家的路上,陆武桥带陆掌珠到一家饭店的酒吧坐了一会儿。 陆武桥说:刘板眼这个人我们都知道,他脑子灵光得很,你拖着他,我担心他会给你苦头吃 的。老头老娘和我们这些兄弟姊妹毕竟不能够和你们住在一起,这一点你想过吗?陆掌珠泪 又泉涌,一边拿手绢擦泪擤鼻涕,一边小声说:我想过。停了停,陆掌珠不吭声。陆武桥 说:还有一点不知你想过没有?他现在是先礼后兵。他是可以单方面向法院起诉的。你知道 现在有钱,即便他买不通法院,他坚持起诉下去,恐怕最终还是一个离宇,可你不知要被白 耗多少年。陆掌珠说:这我也想过。他现在神通广大。有钱嘛。陆掌珠说完闭紧了嘴,光抹 泪。陆武桥抽了一支烟,陆掌珠还是不开腔。陆武桥说:我的姑奶奶你说话呀,你既然这也 想过那也想过。那一旦结果是离,你怎么办?陆掌珠眼中闪出强烈的光芒,说:我死!反正 刘帅和傻子差不多,活着今后也受罪。我们一家三口同归于尽。毒药我都准备好了。陆武桥 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一点也不怀疑陆掌珠说话的真实性。可是可是…陆武桥说:姐 你这是何苦呢?像我和苏素梅,好说好散不也挺好吗?活着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 烧。你这么死心眼到底是为了什么嘛!陆掌珠说出了〃死〃字之后反而不哭了,泪也干了,人 也沉静下来,忽儿说话很有顿挫。说呢有点说不出口,不说呢你又不明白…陆掌珠说:凭你 和苏素梅那么玩笑似的闹闹,你自然是不懂的。我没有你们潇洒。我为什么愿意与他一同死 而不愿意离?因为我非常,非常爱他。陆掌珠居然脸红了一下,飞快接着说:你以为我这穿 金戴银纹眉毛抹胭脂地赶时髦我自己不受罪?这不也是为了他!陆掌珠说完最后一句,站起 来转身就走。陆武桥目送着姐姐陆掌珠,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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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建设和李浩淼一人骑一辆山地车从简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