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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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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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一般。
  我来自千湖之省。我见过洞庭湖,鄱阳湖,洪湖,东湖,西湖,太湖,这小小如琴湖只能说一般。
  他说:怎么是一般?这水多好!
  我说:那你肯定是北方人了。话一出口。我立即咬住了嘴唇。我管他是哪里人呢!我这不是多事吗?
  他说:对。北方人。
  我赶紧望了他一眼。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紧张。我说错话了。我们萍水相逢,如闲云野鹤,超凡脱俗,自得其乐,相安无事,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撕掳起凡俗琐事,岂不哆地一下子跌入泥坑。哪里人?做什么事?婚姻如何?家庭怎样?幸福还是不幸福?其实这世界上人人都一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这些干什么!
  尤其有许多男人好谈婚姻的不幸,妻子如何地与他隔膜,如何地不理解他。社会对这种现象有一归纳,这一步叫做痛说革命家史,打动女人同情心。一般已婚男人追求女人惯用这种方式。当然,这有些刻薄男人们,打击面太大。不过逢人便诉苦的男人总是令人不屑的。
  我非常害怕他也是个婚姻不幸的男人。
  幸好他懂得我的意思。他揶揄道:就你是一个明白人?
  他淡淡地笑着,不慌不忙散他的步。
  我一下于觉得怪没趣。我想在他面前我是不是自以为是了一些?
  我们进了一座亭子。坐在那儿看湖水。湖上有层轻雾。轻雾里透出远远近近的灯火。
  我诚恳地向他道了个歉。
  我说:嗨,对不起。刚才我可能有点自作聪明。因为经常碰上一些不明白的人。
  他说:不客气。你这态度倒是难能可贵。
  这时,如琴湖上忽然云烟氖氢,白雾四起。我说:你看你看!
  他说:哦天啦!
  白雾眼望着一刻浓似一刻。只一会儿,如琴湖看不见了。远近的灯火模糊了继而消失了。很快我们所在的亭子里也充满了白色的雾。我坠入茫茫云海之中。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想我是与一个传说相遇了!
  我伸出手,在雾中挥动。一种没天没地无边无际的无限感使我惊惧,敬畏和感动。在黑夜里,雾是那么的白,一种迷濛的白。人在这种白雾中觉得自己轻若翩鸿,渺若尘 屑。在有一刻里,我相信了仙界的存在。因为除了雾,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股股清凉云气浸人我的肌肤,我闻到青草和陈年腐叶混合的腥味,我细听四周,只有遥远地方传来的虫鸣和一种莫名的震颤声。难道仅仅是一片雾就能隔绝人间灯火,声响和人间的气味吗?此雾分明只应天上有!
  他说:嗨。
  吓了我一跳。他离我很近,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模糊朦胧的他很像我从前在哪儿见到过的一个熟人。我挣扎着,就像梦中的挣扎那样没有行动只有意念。我常在梦中一边做梦一边提醒自己别当真,这是做梦。我的理智可以伴随我走到梦境最深处。所以,我没醉过酒。
  他说:多好的雾!
  他说:就像一个故事,说出来谁也不信。
  我深有同感。如果将来我如实描写如琴湖这一晚的浓雾,谁信?我想好在人们只认可虚构的东西,文字也只是一种虚构生活的工具。能够写出来的故事已经掺杂了许多人为的因素。就像一个婴儿从母体出来便会沾染世间风尘。白壁无暇的天然的真实只在我心中。如琴湖这奇妙的浓雾只在我心中。
  在回宾馆的路上我们各自回味着自己的感受。我们默默行路没有交谈。好到极致,奇妙到极致就和痛苦到极致一样,无法交谈。
  走进灯火辉煌的宾馆大厅,我们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好像重回人间了。
  他邀我在大厅里坐坐,歇歇脚。我同意了。
  我们坐在大厅的沙发里,喝着矿泉水。他抽烟。穿制服的小姐立即为他换了一只洁净的烟灰缸。我看着小姐在地毯上走过来走过去的玲珑的脚。我想:高跟鞋就是漂亮。
  他说。嗨,我得开诚布公和你说件事。
  我点头,继续喝矿泉水。
  他说:刚才我在如琴湖感受到了神话的存在。
  我说:这我相信
  他说:浓雾和一对神仙情侣。
  我笑笑。我说:只有浓雾。你是一个明白人。别胡说八道。
  他说:我说的是真话。真的。和你在一起真舒服。就像和我自己在一起一样真实自然。我要告诉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苦笑,继续喝矿泉水。大厅明亮如昼,谁都不会说昏话。我觉得我掉进了他的陷阱。从理发店的轻音乐磁带到如琴湖的浓雾。我垂下头,双手揉搓太阳穴。
  明天见。他说:明天我要和你好好谈一次。至少你得听我好好谈一次。
  他摸了摸我低垂的头,像个父亲。他说:睡个好觉
  9
  我有个亲戚。我闹不清与她的亲戚关系。总之我叫她姨母。
  虽然她不是我的亲姨母,但我从小最看重的便是她。在我六到十二岁的人生阶段里,姨母是我的女性榜样。
  姨母穿一件白底红点的旗袍,细腰高胸圆臀,旗袍的竖领衬托着她雪白的脖子。烫成大花的短发翻卷在她腮边。她脸蛋的颧骨处总是闪着粉色的光泽,眉毛黑黑长长一直伸入鬓角。她说话谈吐大大方方,整齐的牙齿在红唇里面闪闪烁烁。她穿着极高的高跟鞋,面含微笑走在干部休养所的院子里。姨父高大英武。一身军官的戎服陪着姨母去舞厅。后来我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姨母,就是仪态万方。姨母真是仪态万方呵!
  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会突然发现自己的某一个姿态是从姨母那儿学来的。我便嘲笑自己。无疑我这是东施效颦了。女人的风韵是天生的。这是个令我们痛苦的真理。
  女人的天然风韵准是吸引男人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姨母出身资本家家庭,且还是洋奴买办的那种资本家,可姨父怎么会不顾一切地娶了姨母呢?
  姨父一个东北大汉,从小父母双亡。他亲眼看见父亲被土匪打死,母亲受地主老财的凌辱之后跳井自杀。他苦大仇深。一找到共产党便坚定不移地跟党走了。
  姨父不仅仅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在革命队伍里他还学了文化。还去莫斯科上过专修班。会跳顿河流域的踢踏舞,会唱几句著名歌剧《蝴蝶夫人》。
  在武汉的一所大学里,做学生运动地下工作的姨父认识了我姨母,那时她大学三年级。他俩是一见钟情。
  他俩一见钟情之后很快便被革命和战争分离。姨父的身份暴露,在一个深夜被党派人从热被窝里匆匆接走。情人之间来不及告别就天各一方了。在漫长的严酷的战乱年代,我姨母一直苦苦追寻着恋人的行踪。姨父在死亡线上滚动,但他一刻没忘记我姨母。也有许多次机会,姨父可以与年轻漂亮的女战友结为伉俪,但他从不动心。终于,他们相逢了。但党组织警告姨父,他不应该和我姨母结婚。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军官和一个资本家小姐是不可能有阶级感情的。姨父面临严峻的抉择:要党还是要小姐?
  姨父要了小姐。
  党恼怒地降了姨父一级,把他从重要领导岗位调换到不太重要的领导岗位。
  这段感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在我们家族里广为传颂。记得我八九岁时问过大人们,姨父为什么要和姨母结婚?我一个心直口快的五姨婆撇撇嘴说:还不是我们家珏的风韵迷死人。
  我大惊失色。我驳斥说:他们是有共同的革命理想,有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共同目标。
  五姨婆说:你知道还问什么?小孩子懂什么?
  我知道我的理由不太合理。无论我找不找得到他们相爱的理由,总归他们是爱情的典范。
  六十年代中期,我目睹了姨母和姨父的一次大吵大闹。
  那是暑假,我在姨母家。她有四个孩子和一栋两层楼小洋房。房前屋后带了一个令我们少年心醉神迷的花园。
  一般我们都午休。午饭后有一段午睡的安谧时光。这天突然从楼上传来姨父的怒吼:不行!我不准许!决不!
  在他们的寝室里,一张电报纸被扔在地板上。姨母的父亲去世了。姨母要回家奔丧。姨父说不行。
  姨父说:谁都知道你和家庭早就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你等于没有父亲了。
  姨母说:我有父亲!人都有父亲!我是人!
  姨父说:是人也要分个阶级。你是哪个阶级的人?
  姨母说:哪个阶级的人都有父亲。为人之子都要尽为于之道。为了你,他生前我没有孝敬他,现在他去世了,你还不让我们父女见一面吗?
  姨父说:混帐!为了我?
  姨父逼近姨母:那我呢?不是因为你,我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告诉你,如果不是你,我今天这栋房子就是在北京!在中南海!
  姨母面无人色。她舔着干枯的嘴唇说不出话。她抱着自己的肩瑟瑟发抖。
  姨母扑过去抓起了电报,将电报撕成一条一条。
  姨母说:好!好!今天你终于说真话了!我断送了你的锦绣前程,我欠了你这辈子的债。好!那我不回家了。我不去了!不去!就让我父亲死不瞑目吧。你得从此记住,你欠下我一笔债了。我们两清了!
  姨母将电报碎片掷到姨父脸上。姨父打了姨母一耳光,骂道:臭婆娘!
  姨母毫无畏惧,挺身立着,说:你这狼心狗肺的杂种!
  姨母病倒了。躺了整整一个夏天。从那一天起,姨母搬到楼下住,再也没有上楼。
  姨父姨母的这一架对我来说是一次历史性的震撼。
  当然,他们后来和好了。带着四个孩子长年累月生活在同一屋顶下。姨母虽然住在楼下,后来却也怀过孕做过人工流产。
  姨母风韵永存。文化大革命时她穿一身女兵军装,腰间扎一道武装带,英姿飒爽。现在她一头白发,戴着金边老花镜,大红绸布衬衣里头挂一串珍珠项链,骑一辆乳白色女式小跑车,所经之处,回头率甚高。
  文革时,姨父积极支持造反派,姨母是保守派。
  “四五”天安门事件,姨父站在党中央一边,姨母热情朗诵天安门诗抄。
  他们夫妻俩一辈子没统一观点。但也没有离婚。姨母曾提过!姨父不同意。又是五姨婆说:迁那样的女人,哪个男人到手了会放掉?她是个尤物啊!
  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机会和姨母深入谈话,她对自己的感情生活闭口不谈。
  十年前,我在婚姻上遇到麻烦,我的选择遭到我们全家的反对。我在苦恼中寻求姨母的支持。我认为她可能比较开明。
  姨母却对我说了那么一段话。
  记得是在秋未的花园里,我和姨母整理着葡萄架。黄叶像蝴蝶一样在我们身边飞舞。满目皆是老干枯藤的褐色。
  姨母说:我也不同意你的观点。到谈婚论嫁这一步,就必须冷静地看看对方的人品,才貌,性格及家庭背景。家庭必须是有文化的,性格要温和,要会体贴人,要有良心。人材也应该有十分。在以上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再看你们两人是否相处得合宜。合宜就是最好的了。
  我红着脸说:那么爱情呢?
  姨母说:傻孩子,我们不谈爱情。
  10
  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岁月,经过在这些岁月里的思考,我发现我们大家所说的,让一辈又一辈人追寻的爱情原来存在于诗里。
  诗,一种文学式样,专门寄托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寄托的梦境。例如:
  我愿意是树,如果你是树上的花;
  我愿意是花,如果你是露水;
  我愿意是露水,如果你是阳光……
  如果你是天空,
  我愿意变成天上的星星;
  如果你是地狱,
  我愿意永堕地狱之中。
  多么美好的诗句!遗憾的是事实上我们是人,我们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是树、花、露水、阳光、天空和星星。我们与它们毫无可比性。
  再例如:
  我愿意是急流,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只要我的爱人
  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灰色的破旗,只要我的爱人
  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流着泪朗诵这首情诗。鼓掌喝彩的是我十六岁的表弟。我三十岁的表姐在一旁冷笑。姨母织着毛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饱经沧桑的五姨婆在火盆边睡着了。
  有一句诗我相信是爱情的全部内涵和最高境界,单纯就欣赏而言,我永远被它感动。
  它就是:只要你要
  只要我有
  11
  没有什么明天,我说。
  我关上房门,到卫生间梳洗。我用柔软的毛巾对着大镜子擦干被如琴湖的浓雾濡湿的头发。我再次明确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明天。没有明天的谈话。谈什么?
  再见朋友。
  洗过澡,躺在床上,我给总服务台拨了个电话。
  我说:小姐,我从明天起想在团体餐厅吃饭,能安排一下吗?
  小姐说:如果您愿意自费,是可以的。一般团体进餐都是支票结帐,个人不掏钱。
  我说:我愿意个人掏钱。
  小姐说:那您明天参加中国农村改革开放政策研究会议进餐。餐桌上有牌子,上面写着农改会,十个人一桌。
  谢谢!我说。
  明天在零客餐厅吃饭的就没有我了。和他碰见的机会也就大大减少了。
  我躺在床上想:他会找到我的房间来吗?阿弥陀佛,但愿明天我能找到另一家饭店。
  正这么想着,电话铃骤响。我警惕地望着电话。迟迟不敢去接。本来我真有点喜欢这位陌生的朋友,黄昏时分我还在牯岭大街上庆幸自己遇上了这么一个明白人。再说本来受了如琴湖神话的感染,说几句心里一时激动冒出来的话也不为过。我悄悄退了,你不再找我。这不就行了?追个电话可就叫人感觉不舒服了。
  电话铃固执地响。
  我只好提起了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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