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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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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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员,也曾当过兼职的干部,受党教育多年,为什么不能够主动承担在这里等待失主的义务呢?徐红梅向男同志表示了自己的意愿。男同志喜出望外,连连感谢徐红梅。不过还是男同志有经验,临走之前他建议他们共同把纸包打开看看,看里面包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男同志说:“一人为私,两人为公。要不然到时候万一失主说是黄金是现钱,反倒让你赔他呢?我们最好把问题想复杂一些为好。你说呢?”
  徐红梅说:“对对!对对!”徐红梅出了一后背的细汗。人家到底是正规的干部,多么有经验。要不然真的有事,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于是,男同志与徐红梅凑近在一堆,打开了那个纸包,里面居然是两大扎从银行取出的百元钞票和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划着极不工整的大字:老虎,今还赌债两万五千元整,开张收据给虾子。男同志赶紧合上了纸包,与徐红梅四目相对,两人都被这意外的情况弄得心情很动乱。徐红梅都听见了自己的咚咚的心跳,她有生以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男同志小声说:“我们赶快到一边再商量。”
  根本来不及多想,徐红梅就紧跟着男同志跑到了背街的楼房后面。男同志首先提出这是一笔不义之财,不能交给失主。徐红梅同意男同志的意见。交给派出所吗?派出所还不是要交还给失主,也许要罚他们一点款吧?派出所会不会没收成为他们自己所里的福利呢?男同志说:“就现在社会情况来看,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徐红梅和男同志面对纸包,都表现出了巨大的矛盾心态。徐红梅辛辛苦苦做了二十多年的工,总共都没有挣到这么多钱,机关干部也是比较清贫的,而这些化名为老虎虾子的社会渣滓,却成千上万地赌钱。这些人民币根本就不该落到他们手里。终于,赌债和老虎虾子这种乱七八糟的化名使他们摆脱了矛盾。男同志说:“应该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上帝在暗中照顾我们这些正直而又清贫的人。我们二分之一好不好?”
  机会来了!徐红梅这么感觉。徐红梅的脸迅速地红了起来,她红头涨脑地点了头。
  男同志把纸包交给了徐红梅,说:“我得先把那些工匠带回家,再到这里与你会合,然后我们去公园找一个非常僻静的地方处理这事。并且我认为这件事情纯粹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千万不要对第三个人讲。我们处理完了这件事情之后各人走各人的,既不要互通姓名,也不要再来往,你认为呢?”
  徐红梅悄声说:“好的。”
  男同志已经骑上自行车要走,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身问徐红梅:“对不起,丑话还是说在面上的好,我把钱都交给你了,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独吞呢?”
  徐红梅说:“本来就是你捡的,你这么好心给我一半,我怎么能做这种昧良心的事情?”
  男同志说:“如果我建议先让我拿走,你同意吗?”
  徐红梅不假思索地说:“那又何必呢?”
  男同志说:“那么你就应该将心比心了。我们都是好人,我们已经比较了解对方。
  但是按规矩我们还是要有一点互相的制约。“
  徐红梅抱着纸包,问男同志怎么个制约法?男同志想了想,说:“事不宜迟,也没有多的时间和多的办法可想。你的首饰是黄金的吗?”
  徐红梅说:“当然。我们再穷也不兴戴假首饰的,我们又不是乡下人。”
  男同志说:“你的项链、耳环、戒指、手镯和手表加起来总共是多少钱?”
  徐红梅一件一件地算了一下,大约是两千来块钱。男同志开玩笑说:“才这么一点钱。你丈夫也大小气了。再过一个小时,你就是一个万元户了,可以买一点贵重的首饰戴戴。另外我建议你买一瓶洗指甲油的水,把脚趾甲上面的斑斑驳驳的油全部清洗掉了再涂漂亮的指甲油,我看我老婆就是这么做的。”
  徐红梅又一次地脸红了,这一次的脸红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这个男同志什么都懂。
  居然是他告诉了她怎么去掉指甲油,这简直是太离奇了。徐红梅吃吃地傻笑着,连忙取下自己所有的首饰。首饰的价值与纸包里的款额差距太大使徐红梅只有用语言来增加自己品德的分量。她对男同志说:“首饰只值这么点钱我真是很抱歉,但请你务必相信我,我一定会等你来的。我们不见不散。”
  男同志说:“我也很抱歉,其实我要你的首饰没有什么用处。等我回来就还给你。
  我最多半个小时就回来。“天哪,这简直像是在约会了。徐红梅的脸又隐隐地红了起来。
  他们两个还互相悄悄地挥了挥手。
  14
  这一天的事情发生在下午三点半钟。男同志走了之后,徐红梅背靠着楼房的墙角坐了下来,尽管她面前有垃圾,有老鼠探头探脑,有化粪池里溢出来的污水,她还是心情爽朗视面前的一切如诗如画。她望着被高楼切割成的条状蓝天,脑海里翻飞着许多前所未有的新奇的幻想。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徐红梅盘算着,她有了这笔钱,有了这么一些非凡的经历,她真的是可以写诗了。她今天回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钢笔!徐红梅下了坚定的决心。她这辈子说不定还会出现新的奇迹的。到时候孙淑影一定会羡慕得要死,而徐想姑将要气得半死,闻国家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闻国家肯定将不再会去什么徐灵发廊,一个乡巴佬女子有什么内涵呢?
  当然,男同志再也没有出现。三个小时过后,黄昏悄然降临,下班的人们在纷纷地回家,许多自行车从徐红梅身边经过,给徐红梅带来的是每时每刻的绝望。经过了再三再四的推测与思考,最后徐红梅打开了纸包。她伤心欲绝地发现天上没有掉下馅饼,更不可能掉下男人毫无目的的温情。纸包里面的钱是假的,除了第一扎钱最上面的一张百元钞票。徐红梅狠狠地跺了几下脚,瘫软在他们徐家生活了上百年的城市大地上。徐红梅失声地痛哭了几声,她发现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没有泪了。唯有愤世嫉俗的情绪在深化着深化着,那情绪波浪般地推动直达诗的境界。不过徐红梅还是有理智的,她不会此时此刻在大街上写诗,那样别人会把她当作精神病的。再说她也没有随身带上钢笔,实际上她还没有找到她的钢笔。再说徐红梅从心底里升起了一丝对诗的怀疑,她怀疑现在的诗还能够像鲁迅先生的文章一样当作匕首和投枪使用吗?
  写于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二日
  修改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二日汉口
   


 





 
 

霍乱之乱
  1
  霍乱发生的那一天没有一点预兆。天气非常闷热,闪电在遥远的云层里跳动,有走暴迹象。走暴不是预兆,在我们这个城市,夏天的走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2
  我们在医学院学习的流行病学教材是一九七七年印刷的,由四川医学院、武汉医学 院、上海第一医学院、山西医学院、北京医学院和哈尔滨医科大学等六所院校的流行病 学教研组,于一九七四年集体编写出版。
  只有一个编写说明,没有版权页。
  这本教材在总论的第一页里这么告诉我们广大学生:“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卫生 路线指引下,我国亿万人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大力开展了除害灭病的群众运动和传 染病的防治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我国在解放后不久便控制和消灭了天花、霍乱和 鼠疫。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便基本消灭了黑热病、虱传回归热和斑疹伤寒等病。其他 许多传染病与地方病的发病率也大大下降。”
  于是,我们在学习流行病各论的时候,便省略了以上几种传染病。尤其是一二三号 烈性传染病,老师一带而过。老师自豪地说:“鼠疫在世界上被称为一号病,起病急, 传播快,死亡率高,厉害吧?我国消灭了!霍乱,属于国际检疫的烈性肠道传染病,也 是起病急,传播快,死亡率高,号称二号病,厉害吧?我国也消灭了!三号病是天花, 曾经死了多少人,让多少人成了麻脸,厉害吧?我国也把它消灭了!”
  我们也就把书本上的这一二三号病哗哗地翻了过去,它们不在考试之列,我们不必 重视它们。我们学会的是老师传达给我们的自豪感。如果有人问起鼠疫、霍乱和天花, 我们就自豪地说:“早就消灭了。”
  秦静同学与我们不同。她追在老师屁股后头提问。她问:“到底是控制了还是消灭 了?是消灭还是基本消灭?”
  老师说:“去看教材。”
  秦静说:“教材上说得不明确,前后矛盾。”
  老师说:“这有什么关系呢?”
  秦静涨红着脸说:“有关系的。这关系到最可怕的三种传染病在我国到底存在还是 不存在。”
  老师说:“秦静同学,别钻牛角尖了。我从事流行病防治工作十五年了,走南闯北, 从来没有遇见什么鼠疫霍乱天花。要相信我们祖国的形势一片大好。”
  秦静的声音都发抖了,眼睛盯着地面,但她还是顽强地问道:“我想知道它们到底 存在不存在?”
  老师悻悻地说:“你问我,我问谁?”
  秦静抹着眼泪跑掉了。晚上我在宿舍陪秦静坐了大半夜。我劝她说:“你提的问题 很有道理,不要怕。你总是哭总是怕,将来怎么走上社会?”
  秦静问我:“我们一定要走上社会吗?”
  这倒问住了我。什么是社会?我不太说得清楚。我们是不是已经在社会之中,我也 不大说得清楚。但是我还是好为人师地回答秦静:“那是一定的。”
  秦静说:“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在社会之中吗?”
  秦静这个人就是喜欢钻牛角尖。她总是想都不想一下就针对人家躲避的问题逼了过 去。
  后来,秦静与我一道被分配到防疫站工作。我们光荣地成为了一名流行病防治的白 衣战士。
  在从事流行病防治工作的三年里,我们每天收到的疫情卡片几乎都是肝炎。肝炎的 临床治疗就是那么老一套。不断的访视和追踪调查得到的回答千篇一律。每个病人都是 在正常的城市生活中发病的。在传染病发病的高峰季节夏季,最多来一个痢疾或者伤寒 的小高潮。痢疾和伤寒在临床上已经是小菜一碟,抗菌素一吃就痊愈。流行病学调查的 价值一点没有,无非是夏季苍蝇太多和人们生吃瓜果太多。谁能够管得了夏季的苍蝇和 瓜果的生吃?
  枯燥的重复的日常工作消蚀了我的光荣感和积极性,有理想的青年就是比较容易被 现实挫伤。三年过去,我已经变得有一点油滑和懒惰。秦静不甘平庸,准备改行,她对 病毒感兴趣,准备报考一位著名的病毒学家的研究生。
  3
  那天是我和秦静值夜班。下午四点五十分,我和秦静在医院的自行车棚里相遇。我 们互相看了一眼,算是打过了招呼。朝夕相处的同事互相熟悉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这 也不是我理想中的朋友关系。理想的友谊应该是心有灵犀,见面如同见到亲人的感觉。 我和秦静肯定是有着深厚的友谊的,亲人的感觉在上班的几年里越来越找不到了。
  科室的人从窗户里已经看见了自行车棚里的我们,他们纷纷地脱掉白大褂,在新洁 尔灭稀释液里洗手,准备下班。五点差五分的时候,科室里的人基本走光,只剩下科室 主任闻达。
  闻达主任猫在大办公室的小套间里,伏案写他永远也写不完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 他已经追踪流行性感冒二十年了,同时还不断地增加着追踪研究的项目,如血吸虫病, 钩端螺旋体病等等。总之他对所有的流行病都怀有着巨大的兴趣和热情。写作工作量极 大的报告使他每天都要推迟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下班。可他的妻子认定他这么做主要是 为了逃避做晚饭。有一次他的妻子吵到单位来了,闻达闻讯仓皇地向楼顶逃窜。他的妻 子在顶楼逮住了他,将他的一只皮鞋从顶楼扔了下去。第二次闻达又逃到了顶楼,他的 妻子又将他的一只皮鞋从顶楼扔了下去,凑巧的是,这两只皮鞋正好都被扔在了飞驰的 大卡车上。从此闻达只好穿一双两只不同的皮鞋。因为两只皮鞋都是黑色,一般人看不 出来。但是实际上一只是两眼系带的,一只是五眼系带的;一只是尖头的,一只是方头 的。不过皮鞋穿得有一些年头了,尖头被磨得不那么尖,方头倒被踢踏得有了一点尖的 趋势,猛一看倒也差不多。穿一双两只不同的皮鞋丝毫没有影响到闻达的工作情绪。他 还是照样在下班之后写约摸一个小时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
  闻达的推迟下班对我们是有利的。我时常利用他替我们坐科室,而我们去尽快地做 完例行的工作。我与秦静商量,我们两个人,一个去传染病房查房和访视,一个去洗衣 房换值班室的床单,去供应室换储槽,谁回来得早谁就动手整理疫情卡片,然后,时间 就是我们的了。秦静抢着说:“我去病房。”
  我说:“那不行。得用公平的方式决定。”
  秦静总是挑选去病房。去病房比较单纯。与病人打交道至少他们不敢不尊重你。洗 衣房和供应室却非常势利眼,他们对临床医护人员态度好得近乎卑躬屈膝,甚至在高压 消毒仓里替他们的小孩消毒尿布,为的是取得平时看病开药的方便。而对于不能够直接 给他们带来方便的科室,他们却爱理不睬的,尤其是供应室,我们几乎每次换储槽都要 受到刁难。他们说:“你们又不是临床,老是来换储槽做什么?大概以为敷料和棉球是 洗碗洗脸用的吧?没有储槽了,两个小时以后来看看。”或者说“三个小时以后来看看”, 时间的长短完全看他们的心情而定。我们科室谁都不愿意去换储槽,长期以来你推我, 我推你,老大夫推给年轻人,现在我们年轻的几个都推给赵大夫。
  赵大夫赵武装卫生学校毕业,早我们五年来到流行病室。因为他长得高大英俊,供 应室的女人们对他一直比较宽容。目前供应室漂亮的女孩子小谢恋上了赵武装。他去换 储槽,碰上小谢,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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