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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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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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大夫赵武装卫生学校毕业,早我们五年来到流行病室。因为他长得高大英俊,供 应室的女人们对他一直比较宽容。目前供应室漂亮的女孩子小谢恋上了赵武装。他去换 储槽,碰上小谢,竟然可以一只换回两只来。但是小谢对我们科室的女孩子一概地高度 敌视。现在是我和秦静值夜班,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去换储槽。如果不幸碰上了小谢, 那就是非常倒霉的事情。
  我和秦静只好用拳头划三次石头、剪子、布来决定。三次划过,我输了两次。我说: “倒霉!”
  我们轻轻地走到小套间的门口,站在那儿,等待闻达发现我们。现在是他个人的时 间,如果我们叫唤他,很有可能被他不顾轻重地吼我们一顿。如果是他主动与我们说话,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不近不远地极有耐心地靠在门框上,看着我们的科室主任闻 达。
  闻达主任头发凌乱的脑袋在满满一桌的书本、卡片和资料堆中微微摇晃,嘴唇嚅动, 口中念念有词。从油漆斑驳的办公桌底探出老远的,是他瘦骨伶仔的长腿和那双穿着不 配套皮鞋的大脚。闻达哪里像马来西亚的归国华侨,新中国第一代科班出身的流行病学 专家?传说早在一九五六年,闻达只有二十四岁的时候,就西装革履地出过国,被特邀 参加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的年会。传说他戴的是金丝眼镜,穿的是乳白色的优质牛皮鞋。 传说他家里有相册证明他过去的翩翩风度和辉煌历史。我们科室没有人见过闻达的相册, 但是我们站办公室的干事见过,是在牵涉到涨工资的问题的时候,闻达的妻子背地里拿 来给书记和站长看,以证明闻达过去的成就的。传说具有很高程度的真实性。这就更加 伤了我们的心。我们多么希望从前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现在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老者,从 而使我们感觉到我们事业的兴旺发达和我们生活的美好。现在这个样子的闻达,应该说 直接影响到了我们对未来对理想的信心和我们对现实生活的态度。我的不思进取和秦静 的准备改行,还有赵武装的吊儿郎当,我想与我们拥有一个这样的科室主任肯定是有关 系的。
  闻达终于抬起了头,准确他说是抬起了眼睛。他戴一副小镜片的老花眼镜,架在鼻 梁下方的鼻翼上面,以便眼睛在不需要使用老花镜的时候能够迅速地抬起来。闻达正是 把他的眼睛从眼镜上抬了起来,定睛看了看,意识到了靠在门口的是我和秦静。他说: “你们不是值夜班吗?怎么不去工作?在这里看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秦静不说话。她还是与在学校一样的腼腆和胆怯。但我深知秦静其实是瞧不起闻达。 秦静从心里瞧不起谁她就会用腼腆和胆怯的方式与之拉开距离。秦静可以老着脸死不说 话,所以我只得说话。我说:“闻主任,我要去换储槽和值班室的床单被套,秦静要去 病房。您能替我们在科室照看一下吗?”
  闻达说:“又来这一套了又来这一套了!为什么你们要同时去呢?我安排两个人值 班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求我们流行病室二十四小时有医生监控流行病疫情。我给你们 讲了多少次了?你们还是不重视,还是想偷懒。”闻达取下了眼镜,双手大幅度地打着 手势,唾沫横飞地教导我们,“年轻人!不要自以为是!疫情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 移的,细菌、病毒以及一切的微生物布满了我们的生存空间,它们每时每刻都在裂变, 在繁殖,借助空气、水、动物和昆虫等各种媒介在传播,没完没了地传播,没完没了地 传播。”
  秦静低下头,整理自己的白大褂。我望着闻达,努力地保持着谦虚的表情。只要谁 能够谦虚地听完他的这一套老生常谈,他一般就会考虑谁的要求。
  闻达继续说:“是的,也许我们等待十年八年,也没有什么传染病大流行,但也许 就在忽然之间,它会冒了出来。没有传染病的流行是一件好事,这说明我们国家人民的 健康水平在提高。但是这决不能成为我们偷懒和懈怠的借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我们每天都要以战斗的姿态进行工作。”
  我说:“您说得对,说得真好,我们深受教育。”
  闻达说:“秦静呢?秦大夫,你好像不以为然?”
  我瞪了秦静一眼,秦静说:“哪里。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也感到深受教育。”
  闻达用他挂在老花镜上方的眼睛严厉而冰冷地注视了我们一会儿,说:“好吧,我 替你们顶一会儿的班。你们去吧,下不为例。”
  4
  时间在过去。闪电穿过了云层,接近了我们抬头可见的天空。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很快就回来了。我抱回来了干净的床上用具,没有抱回储槽。供应室的值班人员 是小谢。小谢用她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傲慢地耸着肩膀说:“对不起,刚 才有一辆交通车出车祸了,外科急需大量的储槽。值班院长指示我们要保证外科的储槽。 你们今天的储槽就免了吧。”
  我说:“免谁的都不能免我们的,现在是疫情高峰期,上面有文件的。”
  小谢说:“你可以把文件拿来给我们看看。”
  我说:“给你看?一个小护士,你还不够资格呢!”
  小谢说:“那我总有资格不换储槽给你吧?大夫。”
  我回到科室就给外科拨了一个电话,我问刚才是不是发生重大车祸了?人说没有。 我把电话狠狠地摔掉了。闻达在我摔掉电话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以为我接的是肠 道门诊报告疫情的电话。他吼叫他说:“年轻人,即便永远都是痢疾和伤寒,你这种工 作态度我也还是不能够原谅的!其实痢疾和伤寒也是相当有搞头的,只是你们不愿意去 研究它而已。你这个样子这怎么行呢?”
  我说:“你在说什么呀!”
  闻达根本不理睬我,兀自气咻咻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要扣你的工资!”
  一听要扣工资,我跳起来,在闻达的耳朵旁边大声说:“闻,主,任,刚才不是疫 情电话,是我在给外科打电话。供应室撒谎说外科来了车祸,借口不给我们换储槽。我 刚才没有换到储槽!”
  闻达半晌才说:“哦,是这么回事吗?”
  秦静从病房回来了,已经静静地在闻达后面站了好一会儿,这时才开口说话。秦静 说:“闻主任,我们总是换不到储槽,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到声音,闻达猛地转过了身体。面对我们的抱怨,他显得有些尴尬,他软弱无力 地信心不足地说:“我向站领导反映过多次了,我个人还找院长谈过。院长表态说一定 会全力以赴支持我们的防疫事业。”
  我说:“拉倒吧!我们连储槽都换不到,我们连最基本的敷料和棉球都不能得到供 应,谁在支持我们?”
  闻达说:“年轻人,你不能这么看问题,我们事业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医疗系读 几年?最多四年,可我们卫生系却要读五年乃至六年。临床医生懂的我们都懂,临床医 生不懂的,我们也懂。他们是什么?是操作工,看病开药看病开药,照本宣科,医院里 都是活的进去,死的出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我们是什么?我们是研究人员。我们 防患于未然。我们不给人们带来任何痛苦而是保护人们免受疾病的侵害。我请你们想想, 孰轻孰重,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秦静隐秘地冷笑了一下,走掉了。
  我说:“那好。您给我们去换一次储槽吧。”我把空储槽盒塞进了闻达的怀里。
  冰凉的金属储槽盒在闻达的怀里仿佛变得滚烫,他的手哆嗦着,惊慌地四处寻找放 下它的地方。我将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请求说:“您就去这一次好不好?顺便把 我们工作的重要性对小谢讲一讲,”
  赵武装穿着旱冰鞋惊鸿一瞥地经过闻达身边,把闻达怀里的储槽盒接过去了。闻达 恢复了常态。以少有的温和语气批评赵武装说:“你怎么滑冰滑到站里来了?”
  赵武装仗着自己救驾有功,厚颜无耻地说:“站里的水磨石地面比较光滑嘛。”
  我说:“闻主任,您不去供应室为我们伸张正义了?”
  闻达说:“你不要得理不饶人好不好?第一,我下班了;第二,我是主任,我不管 这些具体的小事;第三,我的哲学是千万不要与小人一般见识。供应室的一个没有文化 的小丫头,我怎么能够去与她计较。赵大夫去把这件事情处理一下。赵大夫比你们资历 深,有经验得多。他会处理好的。”
  赵武装说:“闻主任看人一向非常准确。”
  闻达说:“比较准确,比较而已。”
  闻达一边说着一边就退走了,我们目送他走到自行车棚。闻达骑上他那破旧的自行 车,摇晃不定地穿过花坛,绕行在一群神气活现、穿着体面的医生之中,对比非常强烈。
  秦静闪现出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说:“难怪人家说:远看是一个要饭的,近 看是一个烧炭的,一问才知道是防疫站的。”
  秦静说:“说得好!”
  秦静的态度对赵武装打击很大。他脸颊上的斜拉肌跳动了一下,我装作没有看见。 赵武装吃过晚饭又来到单位,明显是冲秦静来的。秦静在前几天无意中说了一句“滑旱 冰倒是很有意思的”,今天赵武装就把旱冰滑到单位里来了。秦静也一定是意识到了赵 武装对她的殷勤,她在故意打击赵武装。可我的自卑感是结结实实的。我原来以为我得 到了一份特别理想特别崇高的的工作呢。我一点情绪没有,对赵武装和秦静说:“你们 在这儿吧,我去整理疫情卡。”
  秦静赶紧跟着我。说:“我也去。”
  赵武装说:“这样吧这样吧,你们赶紧去弄完疫情卡。我给你们设法换来储槽。然 后我教你们滑旱冰。闻主任呢,就是这样一个老同志,不修边幅,不拘小节,不太善于 社会交际,你们千万不要瞧不起他。人家绝对有学问,绝对有志气,在中国的卫生界是 有名的权威。我们在公众面前一定要抬举他,维护他的威信。在私下里,捉弄他一下也 不是不可以的。但是我建议我们得要有一点分寸。搞得他狼狈不堪,我们看着又触景生 情,为自己的职业感到悲哀。其实那只是他的个人性格而已。尽管他学历最高,资历最 深,担任着我们的主任,但是他并不能代表我们的事业形象。你们看我,在流行病室抗 战八年了,入了党,有若干论文在卫生杂志上发表,生龙活虎,气字轩昂,很好嘛。”
  我讥讽地说:“秦静听清楚了吧?”
  秦静横瞥我一眼,转过身去,看都不看赵武装。赵武装讪笑着,厚着脸皮按他自己 说的计划去供应室换储槽。
  赵武装果然很快就换来了储槽。为了解气,我立刻就钳出两块敷料去洗我的茶杯。 赵武装重又穿上旱冰鞋,在秦静的身边滑动,邀请她学习滑冰。秦静端坐着,看病毒方 面的书,是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我洗罢茶杯,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值班室的 电话旁边听磁带。当时流行歌曲在中国刚刚登陆,我对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外 婆的澎湖湾》,程琳小姑娘的《酒干倘卖无》等歌曲迷恋得一塌糊涂。我从窗户里看见 赵武装像一只硕大的蜻蜒在我们大办公室的办公桌之间飞来飞去,围绕的圆心始终是秦 静。而秦静始终没有答理赵武装。最后赵武装不慎撞进了小套间,秦静赶紧冲过去,反 锁了小套间的门,然后收拾书本把自己关进了疫苗室。赵武装在小套间里面大声捶门, 叫唤秦静。秦静只当没有听见。黄昏深深,夜将降临,一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我 看要走暴了,就去把赵武装从小套间里放了出来。赵武装说:“还是你的心地善良,我 要教你滑冰。”
  我说:“去你的。走暴了,快回家吧。”
  赵武装说:“走暴了我自然只好回家。但是我希望你转告你的朋友,一个人不要太 傲慢了,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
  我说:“易污就易污,易折就易折,与你有什么关系?”
  赵武装说:“真不懂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赵武装说罢,跨上他的 自行车,躬着背,一头冲进弥漫的风沙里。
  大马路上的汽车都大开车灯,纷纷地掀喇叭。闪电如游蛇窜行在楼房的玻璃窗之间, 雷声冷不丁在耳边爆响,硕大而稀疏的雨点砸在地面噗噗有声,行人四下逃散,呼儿喊 娘。密集的大雨从远处忽隆隆黑压压地横扫了过来。我在单位的大门口看着这壮观的场 面,把穿着凉鞋的脚伸到屋檐下接雨水。秦静悄没声地来到我的身边,躲在我的背后, 把下巴颊搁在我的肩上。我们看雨一直看到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电话是第十九医院肠道门诊的洪大夫打来的。她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发现一例霍 乱。”
  我和秦静不约而同地对着电话大叫:“什么?请大声重复一遍!”
  洪大夫扯着嗓子说:“我们发现一例霍乱!”
  5
  那天是我和秦静值夜班。因为在那天晚上的八点二十七分,我们接到了霍乱的疫情 报告。因此,那平常的,不咸不淡的,被我经过一个就遗忘一个的日子,终于有一个被 我深深地留在了记忆之中。包括那天的我自己:黑皮肤,胖脸蛋,小眼睛,模样长得很 不怎么样,极爱抢白别人,喜欢出一点小风头,见识浅薄自己却浑然不觉,年纪轻轻就 已经腻味了流行病医生的职业,但不知道干什么工作更有意思。
  6
  霍乱来了,在一个天气恶劣的夜晚,在它的踪影在中国消失了几十年之后。我们对 它的一点认识仅限于知道它的厉害和可怕,教科书的这一章节是哗哗翻过去的。我和秦 静傻了眼。洪大夫在电话里大声叫道:“喂,听清楚了吧?喂,喂。”
  我说:“听清楚了。”
  洪大夫说:“喂,我们该怎么办?”
  我说:“洪大夫你是老大夫了,你说怎么办?”
  洪大夫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霍乱。我只听说过以前日本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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