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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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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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委书记、作曲家安波因病去世,终年四十九岁。那时候还不兴提“英年早逝”
  这个词,实质上就是英年早逝。
  七月也是赠送月,我们赠送巴基斯但卡拉奇市政委员会两百尾中国金鱼、红鲤鱼和热带鱼。同时我们也有回来的人,前国民党政府代总统李宗仁先生携夫人郭德洁女士从海外归来。周恩来总理前往机场欢迎。八月比较琐碎:北京举行国际乒乓球邀请赛,中国囊括所有项目的冠军。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副市长万里率团访问罗马尼亚。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二十周年的摄影美术等有关展览在京开幕,当时的气氛远不如今年的五十周年热烈,不知道是为什么?夏天和王建国感到迷惑不解,他们一致认为那时候就应该强烈要求日本对我们进行战争赔偿。可当时我们没怎么吭声,却对小麦很重视,开了个工作会议,号召全国开展学南韩继、赶南韩继、超南韩继的活动。不知道开展了这个活动之后,小麦的收成怎么样?夏天和王建国绞尽脑汁也无法弄清来年关于小麦收成的统计数字。
  夏天打开了电脑,王建国从电话里听得到哒哒哒的击键声。夏天懊丧他说: “他妈的没有!以后我会想办法收集这个资料的。让全国人民都干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得有个最好的结果,否则,就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王建国说:“完全同意。”
  九月是一个会议月,北京市的人大、政协相继开会,全国仰望着北京。十月相对平静,我国与朝鲜、束埔寨、苏联三国有一些友好往来,但毛泽东及中央的重要领导人都没有出面。十一月,这个金秋的季节,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第一缕烽烟突然从上海燃起。那月十号的《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一篇文章,题为《评新编历史剧》。
  但是十号的那日以及往后的一段日子,全中国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没有把姚文元的文章往心里去,因为十二号就出了个舍身救人的英雄战士王杰。他像雷锋一样使全国人民感情激动,热泪盈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英雄事迹上。
  一九六五年在向王杰学习的热潮中降下了一九六六年的春雪。
  然而,久经政治运动考验的中共党内干部一定在一九六五年的一月就嗅到了火药味,其中的敏感者,比如像王建国的父亲这类曾经挨过整的人,肯定是一直惴惴不安地密切注视着社会形势的发展动态。当他们一看见姚文元的文章,便知大事不妙,接着就是寝食难安了。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对自己十一月底出生的孩子会有什么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他们对哇啦哇啦的婴儿有点心不在焉。他们有点怀旧,怀念建国初期那个胜利的时刻。
  所以给这个孩子起个“建国”的名字是很自然的。
  夏天说:“建国你同意我的分析吗?”
  王建国说:“完全同意。”
  一张沾满了鲜血的白布单上,一个哇啦哇啦的婴儿初出入世,这个世界给他的却是心不在焉的父母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治形势。这情形使王建国的鼻子里头一阵阵发酸。
  夏天叫道:“建国你没事吧?”
  王建国说:“没事。”
  “顶不住了?”
  “顶得住。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夏天还是要王建国去喝一口茶。王建国也要夏天去喝茶。他们放下电话,都去喝茶。
  喝茶的时候,王建国渐渐地从历史里拔出自己的脚来。不锈钢的保温茶杯,电热水瓶,办公室门口走过的机关同事,外面高大的玉兰树那油绿肥厚的叶子都给了王建国强烈的现实感。心酸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万千感慨。喝完茶,他们又接通了电话。他们觉得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有人与你有说不完话的感觉,这是非常美妙的事,俗世里其他忙不完的事就去他妈的了。
  夏天说:“喝茶了?”
  王建国说:“喝了。”
  夏天说:“你他妈的的茶叶一定比我的好一百倍,省委机关,人家该进贡你们多少好茶?一想到你坐在省委机关里喝着不花钱的好茶,我脑子里就只有两个字— —整党。
  整顿党的作风。“
  王建国说:“我一看见你就想到两个字——清污。清除精神污染。”
  他们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言归正传。
  王建国说:“接下来的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夏天打断了王建国的话。夏天说:“修史的事,咱们放在以后吧。现在该研究你的笔名了。鉴于历史的错误,我建议你叫一个非常先锋的名字,‘不是东西’怎么样?别开生面,肯定一鸣惊人。”
  王建国说:“得了。”
  夏天说:“你姓王,要不就叫王子?让天下美女一看就害相思病。”
  王建国说:“还是我自己来吧。和你商量简直是个错误。”
  夏天坏笑了几声,突然发现时间已到下午四点钟。他说:“你害死我了王建国!我四点整要和外商谈判。我是一个大忙人。再见。”
  夏天独断专行地挂上了电话。王建国看了看电话筒,眉开眼笑,他第一次发现这只电话筒非常非常可爱。离下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王建国花半个小时处理了一下办公室的日常事务,剩下的时间全在考虑笔名的事。他在纸上写了差不多有一百来个笔名,最后筛选的结果是三个:吾草民、现实、愧为人子。他觉得这三个笔名各有千秋,实难取舍,只好看文章改好誊正之后,写上哪一个笔名时感觉最好,跟着感觉走吧。
  周五的这一天是王建国自麦力事件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仲秋季节的六点钟已是暮色苍茫,往日里王建国骑车在街头总有惶惶的感觉。今天没有。今天王建国不由自主地吹着口哨,有好长一段路他像身插双翼在飞一样,飞了好一会儿,遇上了红灯,王建国停下车才发现自己吹的是《赤裸裸》,他在办公室从来不唱摇滚,在下班的路上也从来没有唱过,以至于他以为自己记不住现在许多歌的歌词。然而他记得异常清楚——她似乎冷若冰霜,她让你摸不着方向,其实她心里寂寞难当充满欢乐梦想;有一天我们相遇,孤独的心被救起;面对她的疯狂,我不知道高兴还是惊慌;一段尴尬的沉默,我说我要做点什么;她突然抱住我说:啊噢,已经顾不了太多,因为,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你不能让我再寂寞。
  王建国这才深有感受地觉出,歌是一个多么好的东西啊!他高兴得唱起来了— —假如没有歌他高兴了怎么办?王建国觉得歌的发明者真是大伟大了。尽管王建国清楚地知道自己回家之后还要进行一场艰难的谈话,但他今天还是非常高兴,他不在乎将来的艰难。
  王建国的确不在乎,他是有备而来的。但和女人谈话是多么伤神的事啊!王建国结婚三年得出的经验和教训就是要尽量避免和女人谈话。罗霞没什么大毛病,模样也还俏丽,上了床也还十分地可人。可你就是不能把什么都告诉她,不能与她商量什么事情,不能让她知道你的心中所想。她永远与你思路不一致,永远与你的逻辑不同,永远与你不在一个语境她还永远觉得她比你聪明,她的话一旦开头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她不知道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表达,动作和眼神也是一种谈话。
  王建国在渗透了桂花香的晚风中看见了自家的窗口,窗口亮着饱含归宿感的暖色灯光。他自然地向它滑过去。暮然一个念头闪出来让他大吃一惊,假如他突然遇上了一个能与他谈话的女人,比如夏天是个女人,那该怎么办?此时此刻他真不敢说他会怎么办。
  不过他敢肯定自己将会与那个女人约会,谈话,请她共进晚餐,再谈话,然后他们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是自然发生的,拥抱是谈话的句号。是那种美好而纯粹的拥抱。他向往能够与他说话的女人。虽然王建国是省委机关的一名处长,但他坚信自己的向往没错,一个男人只有当他结婚之后才懂得自己向往什么样的女人。说话是婚姻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夫妻之间干得最多的事情。老天!过去怎么没人教他。
  6
  罗霞正在做饭。她不会烧鱼,鱼的皮肉全粘在锅底了。罗霞把鱼烧成了一锅粥。罗霞说:“我非常抱歉,结婚三年了还不会烧鱼。”
  王建国说:“我会烧就行了,以后鱼留给我回来烧。你不必为这种小事抱歉。”
  罗霞说:“你认为这是小事?”
  王建国当然认为这是小事,即便是鱼粥也一样地吃。他认为说话是大事。
  罗霞说:“小事?你在嘲笑我。随便哪一个丈夫都不会认为结婚三年了的妻子还不会烧鱼是小事。现在你们流行的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意思就是明说了要会做菜。”
  王建国说:“我是我,我不喜欢随波逐流。我的标准和别人的不一样。”
  罗霞说:“把你的标准说来听听好吗?”
  王建国罗霞夫妇俩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王建国一路小心翼翼地埋着伏笔,准备在恰当的时候告诉妻子他将不去度假村了,他希望一切顺利,祈祷自己的良奸情绪不遭破坏。
  王建国说:“我的标准就是你。”
  罗霞说:“少拍马屁,这里是家,不是机关。”
  王建国说:“真的是你,当然,如果你更善解人意一些,那就尽善尽美了。”
  罗霞是一副很乖的样子,乖样子里带着几分得意,她说:“我当然会更善解人意的,随着阅历的增长。”
  王建国赞许地点点头。前奏暂时告一段落。小两口埋头吃饭。吃完饭,洗罢碗,打开电视机。王建国装作突然想起什么的模样,说:“嗨,都忘记告诉你了!明天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度假。”
  她该问为什么了,他就告诉她说为了事业。男人应该趁年轻多干点事情。她会问这四天你要干什么?他就概略地告诉她:看看书,写点东西,会会朋友。他不会告诉她太具体的事,以免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抱太大的幻想。一个好男人应该在女人面前展现结果而不是过程。
  可是罗霞根本没问王建国为什么不去,而完全是一副遭了灭顶之灾的样子,绝望得两眼发直。她咬牙切齿他说:“我们单位替我们把房间都订好了!我最好的三个朋友的丈夫都去!大家是因为你去才带了丈夫的。茹梦的丈夫是一个大老板,做飞机生意的亿万富翁,他该有多忙?可人家都给我面子。你倒好,好得很,轻轻一句:我不能去了。
  即刘.便不能去也应该早一点儿说呀!“罗霞扭过脸面对墙壁,踢了一脚,说:” 他妈的这算什么事儿!“
  王建国的思路统统被打乱了。他的话给闷在肚子里,一句都讲不出来。他也想踢点什么或者摔点什么,但他既不愿意效仿罗霞踢墙壁一时也拿不准摔什么东西合适。只得愣愣地坐着。
  电话铃突然响了。铃声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两人一对视便立刻掉开自己的眼睛,都看着电话机。起初两人谁也不动,都怕接到的是对方的电话,可当铃声响到接进六十秒的时候,大家又都怕误了自己的重要电话,王建国罗霞不约而同去抢话筒。罗霞更敏捷,她抓住了话筒。她很克制地把声音控制在正常的状态,说:“喂。” 是她的朋友茹梦。罗霞一下子抛掉了伪装。她哭腔哭调他说:“他不能去了。”
  茹梦说:“为什么?”
  罗霞说:“他死了!”
  王建国觉得这种话太恶毒。只有泼妇才说这种话。女人一撒泼,你就远离她。这是一个真理。
  罗霞看到王建国在听她说他死了之后就起身穿衣服,一边穿衣服一边拉开房门走出去。罗霞叫道:“王建国你别走!”等罗霞挂上电话,王建国已经下楼了。罗霞奔到阳台上,看见王建国在马路的人行道上缓缓踱步,走过来走过去。王建国并没有狂奔,也没有离家出走的迹象。这下罗霞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远距离的僵持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王建国仿佛在散步。罗霞一直趴在阳台上。王建国想念着那位并不存在的能够与他谈话的女人,他沉浸在一种空洞的深刻的想念之中,护路树的暗影,流萤般的车灯都是这种想念的最好伴侣,时间对他已无意义。着急的是罗霞,如果她在阳台上这么趴一夜,明天必定眼红脸肿,难以见人,还度什么假?男人他妈的大自私了!早知道如此,根本就不该结婚。在今天这时代,没有结婚的二十五岁的小姐青春正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前程似锦。但现在,一切悔之晚矣,你总不能因为他不愿意跟你去玩而离婚。罗霞束手无策。最后,罗霞只好打电话向茹梦求助。茹梦说:“罗霞你太不冷静了,你至少要问他一个为什么。”
  罗霞说:“一个上下班极有规律的机关干部,能为什么?不愿意陪老婆罢了。”
  茹梦说:“你太小看男人了。你将来会吃亏的。”
  罗霞说:“咱们现在暂且不管将来,眼前怎么办?我可不愿意对他说软话。”
  茹梦说:“你不用说话,你下楼去,披一件外套在他的肩上就行了。这叫以柔克刚。”
  罗霞叹了一口气,说:“茹梦你真是柔得可以了。要是我有你这么有钱,我是绝对不会服男人的软的。”
  茹梦说:“要是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有钱了。”
  不过对罗霞最有说眼力的,还是因为茹梦的丈夫也临时电话通知茹梦说不能陪她去度假了。
  罗霞拿过一件王建国的外套,下了楼。
  罗霞站在一棵大树的树干后面,等王建国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把外套扔在了他身上。王建国说:“谢谢。”罗霞说:“不用。”两人自然就肩并肩地向前走去。
  罗霞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王建国说:“当然。”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兴趣。人与人之间,一句普通的话,来得是不是时候实在是太重要了。缘分藏在哪里?藏在语言里。
  王建国说:“也没有什么太具体的原因,只是想利用这四天时间看点书。三十的人了,不是孩子了。”
  罗霞说:“男人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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