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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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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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歌星只要会咳嗽和脸皮厚。当作家只要自己愿意,敢写就成。当科学家只要敢想敢说敢蒙人。恐怕现在最难的是走仕途了。而不管怎么说,政治总是一个国家的主宰。现在一般年轻人有几个敢于上仕途一试身手。王建国敢。并且王建国还干得很不错,三十岁的处长谁敢说他不是前程远大。罗霞又不是个傻瓜。再说了,对于一个自信的蒸蒸日上的男子汉,女人应该不是问题。老话说得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实在要发生什么事,就随它去吧。
  不过,王建国总归有点受伤的感觉。受伤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罗霞瞒着他写了什么东西,还有一点,这就是罗霞居然不理解他偏好碳素墨水的原由。夫妻之间有许多东西是不用说出来的。看来罗霞对他是浅尝辄止的。但王建国一直认为自己能够深深地吸引女人。
  生活之海到处充满暗礁一样的伤害——这使王建国倍感人生的艰难、孤独和脆弱。
  在阳台上,王建国喝了两杯茶,抽了三支烟。这个城市,秋风一来就很刮人,加上王建国家住七楼,阳台上的风尤其冷冽刻薄。斯情斯景,都合了王建国的心情,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只好暂且放下论文的修改,让自己的思绪随风漫卷。
  白天在王建国的思考人生中渐渐地昏黄下来。夜幕垂落,歌舞升平。在所有的高层建筑上闪烁的霓虹灯几乎全是广告,当然也有“三温暖”的招牌,当“三温暖” 被写作“桑拿”的时候,一般要配上比较有诱感力的洗浴图案。一到夜晚,城市就让人心旌摇荡。人的欲望就是城市的建筑。王建国的这一天又算是给断送了。论文即将要发表的喜悦被生活中节外生枝的小事冲击得七零八落,真的——生活之海到处充满了暗礁般的伤害。
  王建国怀着晦暗的心情,看完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和本市新闻加上天气预报。
  看完之后他就把电视关了。
  在黑暗中坐了一阵子,王建国想:晚饭总是要吃的。
  王建国再一次来到了那家大排档。出人意料地,大排档的生意十分寥落,也许因为是国庆节的晚上,人们要么在家团聚,要么宁愿花点钱上一次有档次的餐馆。王建国有一点窘。女摊主蓦地站起来说:“来了!”她的高兴溢于言表,脸上笑得灿烂辉煌。她今天的妆很浓,很地道,像是在美容店做的。女摊主殷勤地伺候王建国入座。炒菜的锅里火冒得非常热烈,嗤嗤作响。后来王建国吃,女摊主就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托腮看大街。
  但她不时地扭头照料一眼王建国,一副牵挂他的样子。王建国觉得这么下去不太礼貌,有一次对上了眼睛就问了一句:“吃了吗?”
  女人笑眯眯他说:“干什么的缺什么。没吃。”
  王建国说:“你吃饭吧,不必管我。我慢慢喝。”
  女人一扭腰站起来又去炒菜。一会儿,女人端了一盘干惼泥鳅、一盘鱼杂豆腐过来,说是我送你两个菜。女人倒了两杯白酒,放了一杯在王建国面前,自己在对面坐下,举起了杯,说:“今天过节,祝你愉快。”
  女人大方坦然地“嗤”地一声把酒喝干,抹了抹嘴,看着王建国。
  王建国也把酒喝了。
  女人用微笑表示了谢意。
  女人说:“我盛碗饭就你这儿的一点菜,你介意吗?”
  王建国说:“哪儿的话。如果不嫌弃,就菜一起吃吧。”
  女人还没去盛饭,夜空里“呜阿”一声雁叫。他们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天上剪影一般的乱乱的雁阵飞了过去。女人复又坐下,兀自说:“我小时候学过一首儿歌。”
  接着她用筷子敲着碗沿低声念道:“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只有一只又飞回。”
  王建国也是知道这首儿歌的。他说:“最后有‘只有一只又飞回’吗?”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对他凄然一笑。
  13
  大清早王建国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洗钢笔的笔胆。他有好几支钢笔,但他常用的是这一支。他只习惯这一支。今天他要洗去罗霞的纯蓝,还原他的碳素。然后刷刷刷地写起来。明天就要上班了。今晚罗霞就回家了,今天他必须扫除一切障碍,完成论文的修改。
  虽然时间是紧张了一些,但毕竟是瓮中捉鳖的事。还有什么能阻止他呢?除非突发地震或者世界大战,一颗原子弹在头上爆炸。王建国在洗钢笔胆的时候信心十足,丝毫没有想到麻烦已经来了。
  不祥的预感是如闪电般地袭来的,王建国浑身一震:是水龙头坏了。水龙头滑了丝,再也拧不紧。自来水哗哗地流。工建国觉得自己非常倒霉。今天这个家里坏什么不可以?
  电话,电视,钟表,音响,桌椅,不管坏什么,今天王建国都可以不管它。可坏的偏偏是水龙头,一个人总是不可能任家里的自来水哗哗流淌的,无论他在干什么。
  王建国放下钢笔,循着水管子寻找总开关。平时交水费是罗霞的事。查看水表自然也是罗霞的事。王建国知道一般总开关在水表那儿,可他就是找不到水表。哗哗的水声生生地让人着急。王建国只好出去敲邻居的门。
  王建国问邻居水表在什么地方?邻居指了指。敢情水表就在王建国身边。
  水表就在过道里,但被一个铁匣子锁着。钥匙在水厂。王建国赶紧给水厂打电话。
  人家告诉他:你属于哪一片管你找哪一片,问题是三邻六居没有人知道他们属于谁管。
  人家开玩笑说:“我们还没被管够啊?还主动找人管啊?”
  王建国这时却没有心情开玩笑了。他锁门,下楼,骑上自行车,去商店买新的水龙头。王建国一路告诫自己:别急,别急,换了水龙头就万事大吉了。无非是出了个意外。
  无非是一个水龙头坏了。小事一桩。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但同时他心里明白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了。
  到了离王建国家最近的一家商场。一问,没有五金柜台。他记得原来是有的,人家解释说:原来是有,但现在没有了。王建国说:“为什么?”
  人说:“改革开放,自负盈亏。”
  王建国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当然知道现在在改革开放。他说:“我只是问为什么不卖水龙头了?”
  人家也不耐烦起来,说:“水龙头有几个人买?化妆品、服装有多少人买?”
  王建国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考虑问题呢?”
  姑娘生气了,噘起嘴,想吵架又不敢。几个小伙子过来把姑娘护在身后,拉开架势与王建国调侃,“请问这位先生,你说我们商场应该怎样考虑问题?你是不是去和我们的外资方谈一谈?我们也很想改变这个世界呢。”
  调侃像一瓢冷水浇醒了王建国。调侃总是能使他清醒。王建国忽然明白自己现在迫切需要的是时间,而不是别的。他闭了口,匆匆走出商场。他听见了在他身后爆发的哄笑。他觉得自己被他们闹得像一个小丑。但是他克制着自己:不要介意!千万不要介意!
  现在能够让他介意的只应该是时间。
  王建国走出商场的时候已经是一副倒霉相。他气得脸色发青,眉毛倒拖,头发支楞,满眼红丝,眼角里挤着两点黄白的眼屎。
  在到处飘动着气球和国旗的喜气洋洋的街道上,王建国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他骑车骑得大快,有一次差点撞了一个孩子。大街上平日看起来商店鳞次栉比,轮到你真正地要买某种东西的时候,总要费一番劲。
  王建国跑了好几家商店,最后终于在一家商店看到有卖水龙头的柜台。只是柜台里面没有售货员。商店停了电,点着几支蜡烛,黑影幢幢。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不景气的国营小商店。王建国说:“有人吗?”
  没有人理睬他。
  王建国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买水龙头!”
  这时另一个柜台的售货员说:“你等一下。”
  王建国等了五分钟,还是不见人来。他叫起来:“到底有没有人?”
  一个中年妇女从王建国背后冒出来,十分地没好气他说:“你叫什么叫?人有三急,还不兴上个厕所什么的。”
  这个中年妇女也是一副倒霉相,臃肿不堪且不说,一张粗糙的脸哭丧着,满脸都是对顾客的厌恶和不耐烦。她说王建国的语气就像后娘训她嫌弃的孩子。说完她进到柜台里面,眼睛望着别处,间王建国要什么?
  王建国看了看手表,上午即将过去。一个上午又将过去,时间竟然是赔在一只小小的水龙头里。他家里的自来水还在汹涌澎湃,也许下水道会堵住,也许他家已经水漫金山。
  想来也真是悲哀,王建国本来与商店毫不相干,他有自己的做得得心应手的工作。
  但王建国把业余时间几乎全部奉献给了对市场的研究。他早就发现了在中国旧有的市场体制里,广大顾客的痛苦和所有售货员的窘态。他认为这种模式是可以改变的。上个世纪下半叶首创于美国的连锁经营方式,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已经使顾客与商店水乳交融。顾客索取所需之物,只要举手之劳。而商店经营者包括售货员都心态平衡,丰衣足食。美国的沃玛特折扣连锁店,就是经营日用百货、五金交电的,他们一九九三年的年销售额是四百五十亿美元。
  如若一个售货员在年销售四百五十个亿美元的连锁店工作,她会满脸丧气吗?
  王建国是在做一件忧国忧民的大事!王建国是在为她们操劳为她们服务!上建国希望不久的将来,中国的商店里,人与人之间相互给予的是微笑和满意的商品。可是滑稽的是,她们居然对他恶语相向:你叫什么叫?现实生活在嘲弄王建国。
  王建国立在停了电的小商店里气得浑身发颤。从这个满脸丧气的中年妇女的态度中,王建国获得了醒悟:他遭到了现实生活的无情嘲弄。他就是写一百篇论文又怎么样?他就是写死又怎么样?没人领你的情。现实生活一朝一夕改变不了。瞧这些臃肿不堪的中年妇女,毫无文化,这一代人都完蛋了。睁开眼睛看看吧,王建国,你是和怎样的一些人在生活?他们构筑成了你的现实,你能指望他们什么?
  如果他的《论连锁形式的起源、发展、渗透及在中国的萌芽和前景》就在手边,他一定会将它撕得粉碎。
  柜台里的中年妇女说:“嗨,这个人你到底买不买东西啊?不买就走开一些!”
  王建国决定不再介意时间。在这倒霉的四天假期里,时间再一次地变得没什么意义,他一点也不想再写那可笑的论文。现在的问题是,他再也不愿意受一个如此糟糕的中年妇女的侮辱,还有生意人连展鹏的侮辱,香港骗子何顺卿的侮辱以及所有伪劣产品的侮辱,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个省委机关的处长。
  决定一旦形成,王建国心中豁然开朗。他用一只胳膊往柜台上一伏,说:“我决不会轻易走开的,除非你向我道歉。”
  中年妇女说:“你是不是有病?”她又高声向她的同事说:“这个人有病。”
  工建国说:“现在光是你道歉不够了,你们经理也要出来道歉。”
  中年妇女说:“你在做梦!”
  王建国将柜台很响地拍了一下,中年妇女吓得往后一跳。工建国用震动屋宇的气魄说:“谁是这个商店的经理?我要找经理!我是省委办公厅的一个处长,我叫王建国。”
  商店里的围观者迅速地多起来。其中有人啧啧,说:处长,处长。更有人幸灾乐祸地高叫:经理,经理,经理快出来!几个售货员过来调解。说:“算了算了,就算她不对,我们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王建国说:“什么话?叫你们经理来!”
  那个中年妇女哭了起来,扯下袖套摔在柜台上。“你只管找经理。我不做了!我不做了我还怕谁?你以为你来买个东西就真的成了上帝,你也配?老娘今天豁出去了!”
  中年妇女似乎和王建国一样也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此刻也是一触即发。她又是鼻涕又是泪,像火山喷发一样不可阻挡地对四周的人说:“这个破商店,效益又不好,工资也发不出,经理却成天请人吃饭。吃了饭也没见有什么起色。还不是他们这帮贪官污吏给坑的。不说你是处长,老娘心里还好受一些,一听是个当官的老娘就冒火。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去当干部。现在的干部在群众中是什么形象你知道吗?我量你也不清楚,是王宝森,挨了枪子的那个人,懂了吧?”
  围观者有点人山人海的趋势。很多人为中年妇女叫好。王建国在中年妇女的轰炸下一时无法还口。幸好经理来了。人群一片声说:经理来了,经理来了。王建国看见人们让开了一条窄小的道,几个售货员举着蜡烛照明,一个西装革履的经理模样的男人从暗处苦着脸走过来。王建国忘记了自己的愤怒。面对经理的连连道歉,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买一个水龙头。”
  14
  王建国一觉醒来,觉得眼前金晃晃的。他提着裤子走到阳台上,发现晚霞满天。和鱼鳞一模一样的云片铺满了天空,每一片鳞都闪耀着金红的光芒,这种铺排非常的壮观非常的美丽,令王建国感动又向往。
  王建国踞起脚往路的远方瞪望,没有罗霞单位的车。但他知道这车正在回城的路上。
  罗霞的脸一定望着窗外,美好的希望使它明丽得不同凡响。王建国的脸与罗霞的脸在同一时刻都沐浴在晚霞中,显然罗霞还呆在度假之前的岁月里,而王建国却对前一刻的一切恍若隔世。
  当然,水龙头还是换了新的——最后,王建国对夏天这么说。他们说话的时候已是隆冬季节,王建国在路边的一个大排档请夏天吃火锅。当初夏天一听没有了稿子便暴跳如雷,王建国只说以后再说吧。以后就到了冬天。一天,王建国打电话给夏天说:“今天很冷,想吃火锅吗?”夏天正好很想。于是他们晚上九点来到了一个大排档。吃着火锅聊天。吃到午夜,终于有了热血沸腾的感觉,两人便不由自主地推心置腹了。听上建国聊到无话之后,夏天问:“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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