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拿回家之后;艳春就霸占了。艳春挑着章节看了保尔与冬妮娅的恋爱情节;撕下了有关插图。冬儿反复哀求艳春把书借给她看看。艳春说:〃送给你都行;你得用东西交换。〃
冬儿知道姐姐想要她的绒线衣。这件绒线衣是叔叔送给她十岁的生日贺礼;也是因为她背会了叔叔写的全部情诗而获得的奖励。母亲将红绒线里掺进一股白棉纱;织成了一件花色的上衣。艳春一直垂涎这件绒线衣;冬儿就是顽强地抵抗着不给她。
当艳春把书伸到冬儿面前时;冬儿脱下了身上的绒线衣。艳春穿上这件漂亮的衣服; 逛遍了丐水镇包括近郊。红卫兵大闹革命寻求真理;她在革命中目的明确地寻找爱情。在艳春眼里;五官端正一些的男青年都很像革命者保尔。柯察金;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格外注意她。
冬儿如饥似渴地读书;第一遍几乎是生吞活剥;往后是逐字逐句;每个标点符号都品上一品。繁体汉字对于她是一种诱惑;诱使她认识它;理解它;然后给她回味无穷的意味。 在许多个深夜里;冬儿凑近窗户;借着路灯射进的光亮悄声阅读;她那十二岁的瘦小胸脯像一只共鸣箱;被书中的激情振动得剧烈颤抖。她紧握她的小拳头一遍又一遍揩去眼中的泪水; 发誓将来决不像母亲这样生活;决不做像母亲这样生一大堆孩子的粗俗平庸的女人!
冬儿把书珍藏在母亲床前的踏板底下;这是所有人意想不到也决不会翻动的地方。 家里的清洁是冬儿做;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觉出地面的肮脏。
艳春的变化是明显的;辣辣讥笑大女儿像只春天的猫;企图用难听的话阻止她过多的外出。冬儿平静得秋水一般。寒冬时节她得了严重的感冒;高烧不退;住院的时候医生责怪辣辣怎么只给女儿穿件薄薄的旧棉袄;辣辣这才发现冬儿的变化。
冬儿说:〃绒线衣是我自愿送给艳春的;请您别管这事。〃
辣辣说:〃嗬;请! 您! 我们家怎么像过去资本家一样说话了!〃
经济来源的断绝使辣辣掉进了冰窖里;冷静了下来。莲米麻绳和猪毛的加工厂相继停产。当手里还只剩下两天的饭钱时;她诅咒起来:〃该死的!这场热闹还有完没完?〃
7
被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卷出这个家庭的第二个人是得屋。
得屋虽是长子;既不如艳春大胆泼辣;又不如冬儿心眼聪明;老是受制于两个妹妹; 体现不出长子的精神。他一直处于窥探状态;时时刻刻在寻找时机大闹一场。
自恃是头男长子;得屋原以为母亲无论如何是偏爱他几分的。他不懂皇帝才爱长子; 百姓疼的是小儿。辣辣早就瞅着大儿子那缩头乌龟的德行老大瞧不中他。待长着两颗虎牙的社员雨后春笋般尖尖地冒出来之后;辣辣就老是比着社员数落得屋。
〃你是哥哥;裆里又不少套家伙;怎么偏作出一副太监样子;看了就恶心人。什么时候才能象你弟弟社员一样来去如风;利利索索干点什么呢?〃
光是骂骂咧咧;得屋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后来的一顿死揍总算彻底凉了他的心。
事情是冬儿起头闹出来的。
家里一直是两个房间两张大床。辣辣带最小的四清;老五咬金住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里一床睡了六个孩子。得屋社员一个被筒子;艳春冬儿一人带一个双胞胎睡一个被筒子。
从得屋十岁那年开始;他就教唆社员说下流话;下床撒尿光着屁股;在妹妹们面前拨拉他的生殖器。十五岁时就将脚伸进这边被子里;乱蹭妹妹的大腿。
起初艳春还叫骂几句;后来她不吱声;再后来她就吱吱笑。冬儿则毫不客气地掐哥哥的脚。有一天半夜;冬儿被刺痛惊醒;得屋的脚伸进了她大腿内侧;冬儿取下头发上的铁发卡猛刺得屋。〃小婆娘;你还真刺吗?〃得屋大胆地说。
第二天;冬儿要求母亲替他们兄妹分床睡。
辣辣头一摆;说:〃哦 …………〃
冬儿不在乎母亲的嘲讽;坚决地说:〃我们都大了;应该分的。〃
辣辣说:〃我看只有你一个人大了;你的心眼大了。〃
夜里冬儿自己采取了措施。她卸下门板搭成床;抱贵子睡在门板上;两人裹一条父亲在世用的破棉絮。半夜贵子滚落下来;床板轰隆一声垮了。贵子在黑暗中惊惶失措;一跤跌在剁莲子的木盆里;被插在木墩上的莲刀砍开了眉骨。
辣辣抱贵子去医院缝了七针;打了破伤风的针;花了五块多钱。气得她连夜审问; 从得屋至福子;一排五个全都赤脚站在碎瓷片上。尽管受了刑;也还只有冬儿叙说了实情。冬儿一说完;辣辣刷刷刷给冬儿的嘴巴一顿好打。
〃不是女孩子能说的话你都说得出口!〃辣辣说:〃活象个小妖精!给我把你那嘴巴闭紧些!〃
冬儿的嘴唇立刻肿了起来;半个多月里都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比起得屋的惩罚;冬儿这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辣辣用儿子自己搓的麻绳将他吊在堂屋的横梁上;浑身上下只留下一条红领巾改做的小裤衩。一盆盐水。扫大门口禾场用的大竹条扫帚。扫帚蘸蘸盐水;不分上下狠命乱抽。不一会;得屋就皮开肉绽成了个花人;得屋野狗一般的惨嗥惊动了一条街坊的人;孙怪的老婆把大门拍得哐哐响。社员见事不妙;偷偷从天井攀了出去找来叔叔救命。王贤良赶到才夺下嫂嫂手中的扫帚。
辣辣汗流浃背坐在椅子上;说:〃畜生;明白了吧。老娘养的是人;不是畜生。谁要做畜生老娘就打死他!〃
足足花了四个多月;得屋才康复。自从他身上剔出最后一根竹刺后;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主动与社员合作了一张床并且在两张床之间挂了一道帘子。对家庭成员中的女性都敬而远之;恭恭顺顺。老实得当文化大革命破门而入时;还战战兢兢不敢响应。
在王贤良离家后不久的一天;一伙学生冲进家里;说:〃得屋得屋;你这样好的出身还不去造反当红卫兵!〃
学生们闹闹嚷嚷拖走了得屋。
二十多天后;得屋突然闯进了家门。身后跟了一群红卫兵;都穿了军装;戴了红艳艳的袖章。得屋扬眉吐气地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在空中抡得噼啪作响。
由于先前有王贤良巨变的样子;全家人对红卫兵小将得屋的巨变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奇。得屋指挥战友们强行剪掉了母亲的发髻和冬儿的辫子。冬儿的头发是得屋亲手剪的; 故意剪得很短并且参差不齐。辣辣和冬儿都深明大义;在耀武扬威的得屋手下;都只嘀咕了几声。
短短几个月;得屋长高了半个头;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喉节象锥子一样刺出来。嗓音由童声变为打鸣小公鸡似的又很快变为青年男子清亮的喉音。他以他惊人的精力日以继夜的破四旧;揪斗走资派;张贴大字报;大伙对他全都刮目相看并拥戴他做了一名头目。
王贤良和王得屋经常在公共场合碰见。叔叔称侄儿为王副团长;侄儿称叔叔为王司令;神情都很严肃端庄;俨然出身军人世家。
丐水镇对于得屋来说很快就变成了蚕茧;大大小小几百个走资派他滚瓜烂熟;只能炒剩饭一样斗来斗去。他不懂也不想弄懂纠缠不清的路线;方针;政策问题;只热衷于狂暴的批头游街。而丐水镇的街也只有那么长。通过与战友们的思想交流;他开始考虑这么个事:他是否应该到更大的大风大浪中去锻炼?
在一个闲得无聊的夜晚;得屋忽发奇想;拿了杆红缨枪到街上去巡逻 ………… 这是红小兵们的事。他拦住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这行人就必须停下来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因为冬夜月色昏暗;路灯已被破坏;得屋红缨枪一拦;拦住了头裹围巾的母亲。
辣辣根本没抬眼看对方;匆匆忙忙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万岁'!〃
得屋听出了母亲的声音;但他被母亲的狡猾和敷衍激起了义愤。
〃太简单了!才四个字!再来一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辣辣应声抬头。说:〃嘿;冬儿住院了!〃她拨开红缨枪蹬蹬地走了。如果得屋想追回母亲并不困难;但扣留她肯定得他到医院去送夜饭。这就是丐水镇;拦不到一个阶级敌人却劈面拦住了自己的母亲;多没意思呵!这件事促使得屋连夜下了出去串联的决心。
次日得屋回家了。他宣布他马上要去串联;首先去北京见毛主席;然后去革命圣地延安;韶山;瑞金;遵义;井冈山;泸定桥以及大寨大队。
〃你支不支持我的革命行动?〃得屋逼着母亲赶快回答。
辣辣没上儿子的当;直奔主题说:〃我没钱!〃
得屋恼羞成怒;掀翻了饭桌;大声嚷嚷:〃没有!没有!这个破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钱; 没有权;连个像模像样的走资派都没有!一群蛆!婊子养的!〃
辣辣上前拽住儿子的挎包;说:〃你一分钱盘缠都没有;你不能走。〃
得屋一掌推开母亲;大步窜了出去。
得屋从此一去三年;三年里毫无音讯。
不久丐水镇发生了抢枪事件;造反派和保皇派都从人民武装部获得军火而开始了逐步升级的巷战。大街上拉起了电网;一枚六零炮弹误入民宅;炸死了一家三口;王贤良在武斗中左腿重伤。满目硝烟使辣辣猜测得屋一定死在他乡了。每念及此;她便流下一注清泪。 但她几乎没有工夫去认真地为大儿子悲伤;家里发生的祸事太多了。
8
首先是双胞胎之一福子的死亡。福子和贵子在得屋外出串联的第二年满了七岁。 辣辣认为学校没有正常上课;去了也是白白浪费钱;所以让到了学龄的双胞胎仍旧呆在屋子的角落里。
永远阴暗的角落是双胞胎盘据了七年的据点;他们俩在这儿玩泥巴;互相捉虱子;自得其乐。他们在生长的七年中很少开口说话;与兄弟姐妹们格格不入;长期受社员咬金的欺负; 近年来才学会用牙齿咬人的方式进行反抗。
由于他们是二位一体;辣辣就疏忽了对他们必要的帮助和保护;从不担心其他孩子会把他们欺负得怎么样。以至于福子和贵子长到七岁还没刷过牙;浑身都是虱子;患疾染恙都是自生自灭;形成了后天所致的弱智。
当福子刺猬一样团着身子从角落滚到堂屋中央时;辣辣才发觉这个儿子有点不同寻常。她用脚尖拨了拨福子。
〃喂;你怎么回事?〃
福子不出声。
辣辣吐了一口痰又继续缝补衣服。这时贵子突然凄厉地哭起来。说:〃福子肚子疼死了 。〃
辣辣再拨福子;福子已经是昏厥过去的状态;酱黄的脸色愈发黄得怕人。
〃是肚子疼吗?〃辣辣问贵子。贵子点头;指自己的肚脐部位。辣辣根据经验断定是肚子 里有蛔虫。
冬儿插嘴说:〃我看要送他去医院。〃
辣辣说:〃少给我逞能。〃
辣辣吩咐冬儿舀一瓢凉水来;吩咐社员去挖苦柬树的根。她用凉水喷醒了福子;给他在额头;喉管;背脊上刮了痧。
在喂福子喝药时;一直没开口的福子突然十分清楚地说:〃我不喝中药!〃
辣辣让冬儿;社员和咬金按住福子;往他嘴里灌了一大碗苦柬根熬的打虫汤。灌药的时候贵子奔出他的角落;用牙齿撕咬母亲的衣服;哭喊道:〃他说不喝中药;不喝中药!〃
半夜里;福子的病势沉重起来;浑身灼热;腹胀如鼓;牙齿磕得直响。冬儿敲响板壁大声央求母亲送福子去医院;辣辣吼道:〃别大惊小怪好不好?蛔下虫来不就结了!〃
冬儿为福子不停地抚摸肚子;小声安慰他。
天亮时分;福子喉咙里咕噜作响;嘴里冒出一大堆肥皂泡似白沫。辣辣赶到床边时; 福子正伸手乱抓。辣辣递上自己的手;福子甩开了它;摸到了冬儿的;一下子捏得紧紧的;清晰地叫了声:〃姐!〃头一歪就断了气。王家的八个孩子之间从来都是不分长幼;直呼姓名;福子临终一声亲昵呼唤猛地弹拨了孩子们的心弦;他们不由自主心酸得大哭起来。
艳春一夜未归;天明刚进家门;本来是满面春风的;一下子也怔在那里。
辣辣一把搂住福子;呼天抢地〃儿啊肉啊〃嚎啕不已。她后悔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邻居们帮忙料理了福子的后事。孙怪手巧;叮叮当当几下钉成了一口白皮棺材。孙怪的老婆和其他女人替福子擦了澡;换上了最好的一套半新衣服。富有经验的孙怪调了一点锅底灰;抹黑了福子的脸;免得这没成年的孩子不懂事跑回来害人。
辣辣一直倒在艳春怀里哀哀恸哭。福子被埋葬一天后;冬儿怨恨的眼光盯醒了母亲。 辣辣试图摸摸冬儿的手表达自己真诚的悔恨;但冬儿躲开了。辣辣找了个借口;指着艳春的鼻子大骂一通;骂她在外面野疯了一点不顾家不顾弟妹;像个烂婊子;借此来间接表扬冬儿。艳春对母亲和妹妹的心理洞若观火。
〃得了得了。〃她说:〃别拿我当靶子。我不过在同学家多玩了一会儿。你们该怎么就怎么。〃
冬儿承认姐姐的说法;在福子这件事上;她决不原谅母亲;决不! 辣辣自然也明白冬儿的态度;她可以理解女儿但更加讨厌她。
辣辣暗地里派社员去粮食局秘密打听老李的下落;粮食局已没有人还记得过去的股长李启孝。社员在回家的路上偷偷撕了几张黄裱纸的大字报;辣辣把它们剪裁了一下;凿了钱眼;在夜深人静时分烧给了福子。
福子的死亡对其他孩子没有很大影响;对贵子却是深不可测的创伤。
辣辣怀着无比的内疚一改从前对贵子的漠不关心;而贵子却鲜明地表示对母亲的反感;屡屡摔掉母亲的手和吐掉母亲夹给她吃的菜。贵子再也不叫〃妈妈〃。更长久地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用猫一样发绿的眼睛盯着人。不论春夏秋冬;她都瑟瑟发抖;无论采取什么办法也改变不了她那种唇亡齿寒的孤寂模样。久而久之;辣辣只好放弃自己的努力。将母爱通过冬儿传达过去。辣辣很不情愿与冬儿打交通。但贵子只认冬儿一个人。
9
福子死后不到五个月;社员又差点被人打残废。
那天辣辣正在菜市场的垃圾堆里扒菜叶子。街坊上的一个小孩飞跑过来告诉她;说社员在百货大楼门前被人打死了。辣辣刚丧一个儿子;哪经得起这种打击;她跑了几步;哇地吐了一口血痰。
社员其实没死;他直挺挺躺在地上;身上鲜血淋漓;看上去很吓人。辣辣冲开人群; 一头扑到社员身上号哭。;摸摸社员鼻子里还有热气出入;辣辣心头一松;朝四周的人大吼大叫:〃为什么打我儿子?他才十一岁;是个没父亲的孤儿啊!你们好狠心!〃
人们一听这话;生出了一些恻隐之心;被盗的人经大伙一劝;也消了一半火气;同意不再打社员;但要辣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