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递员在大门口摇铃铛;叫:〃这家拿信了。〃辣辣说:〃讨厌;又是信。〃
王贤良正要拆信;愣住了。〃别走。〃他叫住嫂子;〃是你的信。〃
辣辣好奇地坐下来;让小叔子给她念她生平收到的第一封信。
母亲:这是女儿我给您的最后一封信;从此之后;您就当我死了。我在一年多 以前就改了名字;现在世界上没有您的那个冬儿了。不必再找我。
有一点我应该感谢您;这就是您给了我生命。作为回报;我告诉您我考取了大 学;现在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念书;生活得很好。
母亲;我要向您说明一件事;我不是家贼。那本书是艳春给我的;我用自己的绒 线衣交换了书。
我还想告诉您;父亲死的时候我也在场。我吓昏了;从此一直期待着您能抱抱 我;给我壮壮胆;让我与您一块痛快地哭哭父亲。可您误解了我。我只想维护您;维护 这个家;因为父亲死在我的眼前!
母亲;您吐在我书里的一口痰我将终生保存;永远鄙视您。
再见;祝福您;叔叔及我可怜的兄弟姐妹们。
一九七八年五月
半天没人吭声。王贤良说:〃念完了。〃他让信纸在桌上翻飞;仰天长啸的模样一步一步回到他的小房。
辣辣瞪着远处;好久才动弹了一下。社员见母亲在桌面上摸索;便点燃一支烟放在她唇上。辣辣颤颤巍巍吸了一口烟;满腔烟雾里发出声来:〃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哟!〃一语未了; 泪珠子雨点一样纷纷落下。
19
首先撤退的是咬金和他的朋友;也不光是为着贵子的事;那是历史进入八十年代的时刻;国家经济体制正骚动着;预示着即将来到的巨大改革;南方城市频频传来私人做生意的信息;交际舞像大潮前边的浪花;业已扑舔到了中原的沔水镇。咬金他们聚集到了工人俱乐部; 半秘密地学习跳舞;演奏香港歌星邓丽君的歌曲。
教咬金跳舞的老师是蒋绣金。虽然咬金只是在四岁那年父亲送葬路上见过蒋绣金一次;她的名字却烂熟于耳;母亲咒骂了她一辈子。正是由于母亲在咒骂中充分渲染了蒋绣金的妖娆狐媚;咬金非常渴望这个女人味十足的戏子。他们一见如故。咬金自然是久不归家了。
社员受到咬金的影响;将据点转移到工厂单身宿舍;免得他看见母亲觉得对不住朋友;看见朋友觉得对不起母亲。
门庭骤然冷落下来使辣辣整日充满失落感。她不愿意老呆在幽深黯淡的老屋子里; 经常坐在大门口;要么晒她积攒了多年的黑木耳香菇黄花菜等干货;要么缝缭陈年往日的旧衣裳;实际上补丁衣裳已没人肯穿;的确良席卷了全家人;当时传说这的确良穿也是八年;不穿也是八年;所以洗了等着干;干了又穿上;老是一件不打皱的新衣服。
王贤良对家庭前所未有的安静只差没有作揖谢菩萨。他至少有十天的光景什么都不干;搬把藤椅坐在堂屋中央;闭目享受宁静。他的眉心展开了;哼着小曲乐颠颠拾缀被年轻人们弄乱的屋子;将窗台上的牙刷放回洗漱杯;将挂在天井树杈上的毛巾放回洗脸架。扫灰尘; 擦玻璃;仿佛事情越做越多。后来居然坐下来擦亮铝壶钢精锅之类的东西;一天能擦亮巴掌大一块;而家里熏的漆黑的金属制品大大小小至少二三十见。
那种〃嚓嚓〃的单调声音持续了半个多月;有一天辣辣终于忍受不了;奔进屋去嚷嚷起来。
〃阿弥托佛!〃她说:〃你在修练什么功夫呢?家里乱一些脏一些有什么了不得!人是主要的!一个家里要有人!东西是死的;是要沾人的灵性才活鲜的。哦;人赶走了还不算;还要把人的热气全赶走?告诉你去哪儿最安静:坟墓里!坟墓里才是安安静静;井井有条的!〃她推倒了椅子凳子;将牙刷倒在窗台上。
〃住手!〃王贤良也大声嚷起来:〃你怎么如此愚昧无知!〃
辣辣挺挺宽厚的胸脯;说:〃哈;愚昧无知的是你!〃她把小叔子拉得踉踉跄跄;让他看在年轻人们走了以后迅速剥落的石灰;〃人的热气没了;墙壁就冷了;干缩了;石灰当然就不停地掉。〃她说。
天井里的苔癣也在疯长;蔓延到了王贤良的房门口;土狗子打洞打到了饭桌底下;鼻涕虫大白天就横行霸道;而荧火虫不知怎么在水瓶茶壶间盘旋。
〃这就是缺少人的荒凉气象;你懂吗?你一个人能赢它们吗?〃辣辣见小叔子理屈词穷; 就得寸进尺地发挥了她的预见才能;〃等着看吧;这屋子不久就会跨掉了。社员咬金放出了笼子 ;会惹事的。社员小时候就…………〃辣辣想起了马灯坠落社员头顶的事;后悔不迭;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不说了。
王贤良只觉得一团巫气搅得他昏头昏脑;他嘀咕了一声:〃迷信。〃还是尊重客观规律重新观察了屋子衰老的迹象;决定备些料;请泥瓦匠木匠修缮这幢老屋。
叔嫂俩就在这针锋相对的磕磕绊绊中度过了许多光阴;王贤良有时气得想搬走;但每逢来人找王贤良谈清问题;都是辣辣挡驾。〃他没问题!如果你们硬说他有问题;那就先赔偿他那条为革命而跛的腿!〃
就这样;日子过了下来。这期间艳春生了儿子;贵子的儿子也大了;得屋的病情慢慢好转;四清顺利地考上高中;社员找了一个叫梅芬的对象;一个水晶样美妙少女对咬金的崇拜迷恋在全镇传为佳话。这许多好消息并没有给老屋带来生机;因为它们全发生在老屋之外。 辣辣表面是高兴模样;独自一人了就高兴不起来;说:〃这世道!〃然后依旧坐在敞开的大门口; 有一针无一线地做针线;目送每一个经过家门的人。
就像马灯坠落一样;社员总是赶着巧出事。在全国性的第一次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时候;他喝多了一点酒;经不起朋友的怂恿;领一伙人去襄河堤上瞧姑娘。
沔水镇历代居民都有在襄河堤上乘凉的习惯。社员一张张竹床挨个瞧;说些混账玩笑话;引得一迭声骂他〃流氓。〃夜深了;他们发现防波林边有一个姑娘;就说:〃社员;你敢不敢爱? 〃
社员哪会承认有他不敢的事?一伙子人轻悄悄抬竹床移到林子中;社员就挥戈上阵了 。哪知道惨嗥着翻滚下来的不是姑娘而是社员。四周的人们纷纷跑来;同伙顿作鸟兽散;独只社员捂着鲜血淋漓的下身束手就擒。
原来是姑娘穿着一条丝绸内裤;社员撕破了裤子却不曾想有几根蚕丝还牵连着;他正撞在这几根细丝上;勒了个皮破肉裂;那还不疼死他!这是谁家的姑娘!一看人人都明白; 彭文绍家的。过去沔水镇有名的蚕茧大户;他家的蚕丝韧性强;胶质好;在全国首屈一指;日本人出三倍的价做他的生意;解放后沔水镇第一个丝织厂就是以他家为基础开办的。
千古难逢的奇事让社员逢上了;那还不是〃从重从快〃的死罪。
传遍了大街小巷的新闻瞒不过辣辣;大家索性先发制人;给辣辣讲了个明白;然后轮流赭守着她;连艳春都回来了。艳春生怕母亲求她开后门为社员改刑;抢在头里给母亲讲了一大篇〃国法民愤法制无情〃的道理;劝母亲只当没养这个儿子。
辣辣只望着半空中摇头;涎水从她嘴角丝丝缕缕垂挂下来。她并不像众人想象的那么痛苦;至少她比大家都冷静。她一点不觉得这事稀罕;闪电早就划过社员的天空;她知道雷声就在后头。等了几年;晴空霹雳终于爆响。她不打算求任何人帮助;谁能帮一个人的命?她只有一点不理解的地方;她一直以为儿子会栽在〃偷〃上;一直防范着他跟踪过他没少罗嗦他;可他竟犯了女色。二十多岁的人;又有对象;马上就可以结婚了;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傻儿子!
辣辣的冷静和任人摆布更使大家心里发怵。
公判大会那天;广场上的高音喇叭无法阻挡地把一切声音传到老屋里。头夜里艳春趁着母亲打盹;往她耳朵塞了两坨药棉。辣辣一盹醒来就抠掉了它。
〃我要去送送社员。〃辣辣说着往外走。十天来她就说了这句话;就这么一个要求;谁也没法阻拦住她。
行刑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兰花堤。是襄河分洪道上的一堵孤堤;荒草连天;乌鸦盘旋。咬金和四清用力拉住母亲站在远处。社员面如土色;腿软得不能自己行走;由刑警拖着。
辣辣大叫一声:〃社员!〃
社员仿佛没有听见母亲的呼唤;时间也没有因这声嘶心裂肺的呼唤而停留片刻。一切按计划进行;社员跪在一个土坑前;刑警在他身后朝他的脑袋很准地开了一枪;〃砰〃地一声脆响;社员栽进土炕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咬金和四清都闭着眼睛;辣辣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儿子的后脑勺不知怎么像只被小孩子点燃的爆竹;炸得纸屑四溅。
20
办完社员的丧事;辣辣关上了大白天从来不曾关过的两扇大门。
王贤良试图安慰嫂子;走到她面前又说不出一句话来。辣辣完全看不见小叔子。做饭常常没下他的米。王贤良随便干什么她都任其自由。为了引起像从前那样的争吵;王贤良故意在堂屋擦钢精锅;二十多只锅碗瓢勺都擦完了;辣辣依然呆呆地望着半空;嘴里嘟噜着只有她自己听的懂的话。王贤良这时候才真正明白他俩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他在自己房间里收拾行李;整理书籍;从》第五卷里翻出了二十年前写给辣辣的情诗;他仔细读了一遍; 觉得写得很幼稚。他从情诗上抬起眼睛看辣辣臃肿老迈的背影;吃惊自己竟在这么个老妇人身上用掉了一辈子;多么幼稚。
王贤良收拾好了一切;捆好了铺盖才发觉自己无处可去。他只好晚上打开铺盖睡觉; 白天再捆上;自己用一个小煤油炉煮点饭吃;吃完将炉和碗装进网兜里;随时准备离开这个家。
一进入八十年代;沔水镇昼夜不停地发生着巨大变化。行政级别由县变为了市;一条条宽阔的大街眨眼就修好了;与老街构成了〃井〃字形。十字路口装了红绿灯;有了威风的交通警察。四清上班得坐公共汽车。
不久的一天;吼叫着的推土机终于推倒了辣辣的老屋。那里将矗立起十八层楼的中外合资商场。
辣辣作为拆迁户著进了生活小区的三室一厅单元房。王贤良在另外一个生活小区要了一室一厅。
搬家的时候辣辣看见了从前粮店的老李。她坐在卡车的驾驶室里;老李从一辆白色小轿车出来;看是哪儿堵了交通。 一个大正面看得清清楚楚;李启孝丝毫没变;似乎还年轻了; 穿了西装很像电视里面的归国华侨。
辣辣将头探出窗外;叫了声:〃老李。〃她想不趁这个机会告诉他双胞胎是他的;日后还去哪儿找他?她怕说不定哪天突然归西;这笔债不就永远欠下了。
李启孝四处寻找叫他的人;辣辣用劲拍着车门;说:〃嗨嗨!〃
李启孝显然认不出辣辣了。他用干部那种矜持而礼貌的目光在辣辣脸上停留了片刻就钻进了小轿车;双方的车都开动了;辣辣说:〃停车!我要还那人的米袋子。〃咬金的朋友笑起来:〃胖姆妈;人家小车嗤溜一声就不见了。以后还吧。〃
老李的米袋子是在搬家中清理出来的。咬金准备扔掉;辣辣抢过来放进了筐子里。她认为应该还人家;人家是送米而不是送米袋子。
后来辣辣让四清去粮食局打听李启孝;局里说没有这个人。辣辣嘟哝着说等下次吧。
住了新房子以后;咬金从武汉接回了得屋;据病历称:青春幻想性精神病患者王得屋痊愈出院。但得屋一蹋上公寓的楼梯就神色不对;说:〃是天安门城楼吧?〃
〃不;是我们的家!〃辣辣用力挽住了大儿子的胳膊。
得屋激动地说:〃我们要见毛主席!〃
辣辣将儿子推进家;反锁上房门。摇晃着三十四岁儿子的头。〃你醒醒!醒醒!〃
得屋怔了半天;似乎清醒了一些;迟迟疑疑地问:〃爸爸死了;对吧?〃
辣辣高兴地鼓励得屋:〃说得对!记性不错!你爸爸死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死了。〃
得屋正常的程度就是不再要见毛主席和暴露生殖器;但日常生活不会自理;或不吃饭或吃个不停;拉了屎也不揩屁股。辣辣打消了给得屋娶媳妇的念头。〃跟着我算了。〃她向咬金和四清谈对得屋的打算:〃权当他是我养的一只狗;我死就让他跟我去;一天也不会拖累你们; 尽管放心。〃
和社会上所有家庭一样;各自都施展各自的能耐让自己家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 辣辣也拥有了冰箱;彩电之类的家用电器;当然不是靠辣辣挣的;社员死后她就不卖血了。
咬金为母亲安置了一个较为现代化的舒适环境。他是最早留职停薪闯社会的那批有识之士。他无数次来往于广州深圳和武汉之间;什么生意都做;只要能赚钱。其间自然免不了上当吃亏;拘留所也进了二三次。但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没让母亲知道;他送到母亲面前的只有大把大把的钱。
咬金始终都想成为母亲最钟爱的孩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回想起十一岁那个秋季的夜晚;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
辣辣却经常把咬金叫成〃社员〃。
咬金不屈不挠地同母亲暗中较着劲;他为她买家用电器;买好烟好酒;买新款服装。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感动母亲的。
自承包了沔水镇最大的国际娱乐中心以来;咬金不再频频外出;他既做经理又当歌星;剩余时间陪母亲看录相;辣辣只喜欢台湾言情片。
通过言情片的默化潜移作用;辣辣似乎意识到自己太偏爱社员而忽略了咬金。
正在这关键时刻;咬金和蒋绣金的关系暴露了。蒋绣金的女儿青青和年轻时的蒋绣金生得一模一样;她已和咬金订了百年之好。有天晚上蒋绣金突然中风;青青不顾一切来叫咬金去救人。辣辣勃然大怒;恶毒地揶揄咬金:〃别和你同父异母妹妹生下一个白痴来。〃
王贤良独自一人住了三年;选择五月初端午节那天下午跳襄河自杀了。因为又追查他是〃三种人〃;他实在厌烦了无休止的不信任的谈话。他在当年抢救辣辣的矶头上跳的水; 当时周围还有人;他高声叫道:〃我一生清白正直啊!〃他借用屈原投江的典故明了自己的志。 因为他临死前还从容镇定地说了一句话;周围的人以为他是疯子。待到觉出不对劲;尸体都摸不着了。
咬金出钱请人用滚钩在下游三十里处捞到了叔叔的尸体。辣辣亲手给小叔子穿上了毛料做的新衣服;哭了一场;隆重地火化了。进行焚烧前;辣辣违背了小叔子毕生的唯物主义信仰;将用布扎成的刘志芳小假人揣进了死者怀里。
〃不管阳间阴间;〃辣辣认为;〃总得让他成个家。〃
21
辣辣死于一九八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