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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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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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揣进了死者怀里。
  〃不管阳间阴间;〃辣辣认为;〃总得让他成个家。〃
  21
  辣辣死于一九八九年夏天。
  四清是置她于死地的直接因素。从小到大;从读书到高考落选到进工厂工作;四清都是个波澜不惊的人。平时不过爱看些》之类的杂志。别的孩子都不谈了;辣辣认定四清会顺利地娶妻生子;让她好生做几日奶奶的。
  平日四清极有规律;钟点一样上下班。几天忽然不回家;辣辣就慌了。央咬金去找弟弟。咬金还说不要紧;这么大男孩还不兴在外面玩玩?结果一找吓了一大跳;全沔水镇就没见这个人。
  又是几日过去。那是傍晚时分;电视里播放新闻联播;忽然四清在屏幕上出现了。虽然镜头就片刻晃了过去;却也足以让人认出四清。咬金两拳相击;说:〃好了。找到了。四清在北京。〃
  辣辣愣说兴许眼睛花了。直坐着等沔水镇电视台的新闻重播;又实实在在看了一遍。
  〃这小狗日的!怎么去了北京?〃辣辣问咬金。
  咬金耸耸肩。说:〃别管他了。〃
  〃怎么不管;他虚岁二十五了;该结婚的人了。到北京干什么?〃
  辣辣固执地要咬金去找回四清;咬金不干;说人海茫茫;哪儿去找?别土儿巴叽以为北京也是沔水镇。
  四清出走半个月后;辣辣去找了灵姑。灵姑还住沔水镇一中后面;老朽得不成人形了。 但生意兴隆得不得了;差不多是公开开业;五湖四海的人都寻到了这儿。一次五块钱;老太婆凭这本事盖了五栋三层楼的楼房;儿女一人一栋。
  辣辣的目的是查查四清是否在阴间;一说起话来;灵姑居然还记得辣辣。说:〃你丈夫是好义茶楼蹋了丧命的不是?你还有个儿子是强奸妇女挨了枪子儿不是?〃
  后来;灵姑只收了辣辣的半费。辣辣有钱;灵姑不要;说沔水镇老街坊一律半价。
  从灵姑那儿回来;辣辣就倒下了。长年卖血严重地损害了她的肌体。虚胖浮肿使她难以步行。极度的贫血使她每个重要器官的功能都衰竭了。
  辣辣在死之前支开了咬金。等咬金办完事赶回来辣辣已经穿好考究的寿衣躺在床上; 脚上蹬着一双时髦的浅口高跟皮鞋;皮鞋擦得黑亮;辣辣四肢正在变凉;眼睛却极不甘心地睁着;仿佛有话要说。咬金连忙找人请来了姐姐艳春和老朱头。只有老朱头听清了辣辣的话。
  他说:〃她要你们找回四清和冬儿。〃
  辣辣听了老朱头的话;咯儿一声打个声音很怪的呃;双目一闭;咽了气。
  大家忙着辣辣的后事;艳春的儿子发现了得屋的尸体;得屋在自己床上;蚊帐垂着。 辣辣给得屋服了超大剂量的安眠药;也换了一身新衣服。
  有些没经科学证实的怪事并不是人类的臆想;它是事实。就在辣辣一息尚存叨念着冬儿的时候;远在北京的冬儿忽然从噩梦中惊醒。她满头大汗坐起来;说:〃我妈死了!〃她丈夫开了灯;说:〃你不是孤儿吗?〃
  〃不是!〃冬儿说。
  冬儿害怕吵醒了儿子;她到隔壁房间看了儿子;踏着地毯无声地回到卧室。
  丈夫已为她冲了一杯咖啡。她啜着咖啡;在空调机轻微的嗡嗡声中给丈夫讲起她真实的家世。她是在做了母亲之后开始体谅自己母亲的;她一直等待自己战胜自己的自尊心; 然后带儿子回去看望妈妈。
  辣辣就在冬儿饱含泪水的回忆中闭上了双眼。这年她五十五岁。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    汉口常码头二村
   


 





 
 

凝眸
  1
  每当太阳升起来照亮泼皮河的时候,萃英女子学校的朝会便开始了。全校一百多名女学生身着萃英校服——白衣黑裙,队列齐整,挺胸昂首,在年轻女教师柳真清的带领下奋力高唱朝会歌。
  歌词是:
  朝阳东升,像我们的生命,
  活泼泼地是我们的心灵。
  有师作我指导,有友与我乐群,
  大家努力,锻炼身心。
  朝会歌是由校长黄瑞仪亲自选定的。柳真清是黄瑞仪的女儿。女儿曾竭力说服母亲改用《妇女解放歌》。黄瑞仪淡然一笑,谢绝了。女学生进行队列训练时正常的挺胸部翘屁股曾激起全沔水镇前清遗老的愤怒声讨,黄瑞仪并不据理力争,而是送出了十几幅元人字画平息风波。柳真清真不敢想象母亲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的时候曾是孙中山先生狂热的追随者。
  尽管柳真清不满意朝会歌,她还是尽职尽责每日领唱,就如同她不满意萃英女子学校,却日复一日地为它工作;不满意母亲,却顺从着敬重着她;不满意那个在省财政厅做事的程树光,却还在准备嫁给他一样。不嫁给他嫁给谁?柳真清都25岁了。老姑娘了。而程树光出身富贵,仪表堂堂,对柳真清无比倾慕。柳真清和中国绝大多数女人一样,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即使在那乱世出英雄的时代,也还不如一个童养媳有革命精神。她的眼睛看进去的是上下几千年中国文明史,流露出来的是不满,犹豫和怯弱。所以,这一天朝会结束后,柳真清向母亲挥了挥手绢就轻松自在地走出校园。谁都没想到柳真清从此踏上了她人生的巨大变故之中。
  2
  这一天是事先约定了和文涛一块儿去胡裁缝家做衣服的。文涛是柳真清从开蒙学堂到女子师范的同窗好友,也是沔水镇柳家的姑娘,算起来与柳真清是五服之外的表姐妹。四年前,文涛毕业后一天没耽搁地嫁了人,做了少奶奶。丈夫吴梓是沔水镇人,在广州安福军舰上做大副。文涛新婚时在广州住了三个月,吃住都不习惯,语言又不通,就让吴梓送自己回了沔水镇,过起了我们现代人所谓的两地分居生活。这么一来,文涛和柳真清又续上了往日的同窗之谊。
  柳真清安安详详走在沔水镇的大街上,和煦的春风和时不时掠过耳畔的燕子使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含上了一丝笑意。突然,饶丑货拉了她一把。
  “小姐!”饶丑货很严重地说:“小姐快回去!”
  饶丑货是萃英女子学校的厨子。拿手好菜是沔阳三蒸。那时候虽说已是经过了大革命的二十年代末期,许多被剥削压迫的人觉悟还是不高,饶丑货就是这样一个人。黄瑞仪亲自去镇东破庙里问他愿意不愿意给萃英女子学校做饭并住在学校守夜?饶丑货感动得翻身就跪下叩头,拎着破行李卷儿跟在黄瑞仪身后,一边走一边赌咒发誓不要工钱。饶丑货不仅不要工钱,还以给黄校长做仆人为荣,经常忠实得像条狗。这天他买菜时遇上了白极会来铲平苏维埃政府,自己摔破了膝盖还奔过来劝阻柳小姐。
  柳真清说:“你的膝盖谁打的?”
  “没谁。”饶丑货说:“逃命时跌跤跌的。”
  柳真清笑了。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慌张。什么都不想一想。白极会是宗教团体,人家会长方焕是沔水镇的名人,据说他一家老少都吃斋念佛,还杀人不成?”
  饶丑货说:“小姐,我是沔水镇的厨子,难道不知道方焕全家吃斋?能吃斋就能开斋,昨日就杀了泼皮乡苏维埃的十七个人,今日道袍上还沾着血哩。”
  柳真清无比惊讶。说:“我要去看一下。”
  “小姐!”饶丑货又想拉柳真清的衣服,柳真清闪开了。街上行人望着笑,柳真清红了脸,使出小姐脾气,说:“你别碰我。你快回去做你的事。我这么大个人,还不知道道理不成?”
  饶丑货只好走掉。柳真清又在后头加上了一句:“别告诉母亲,免得她瞎担心。”
  柳真清离开大街,拐进了油榨路。
  在说了无数声“对不起”和“借光”之后,柳真清挤进了围观者的最里层,看见了传奇人物方焕。
  方焕身穿青色道袍,手执佛尘,面对檀香袅袅的佛坛,闭目默念着什么。他身后的五百名会员一律青色短衣,斜披白符带,头戴白色礼帽,打着绑腿,手持长矛大刀,也都闭目默念。一条长街只听得一片窸窣声。从人们的小声议论中,柳真清得知方焕这是在镇上设立总坛。只见方焕轻轻挥动了一下拂尘,竟有国民党镇政府的治安警察端枪守护着一只木牌进场,木牌上写的是:湖北阐教坎门金钟罩白极会。
  柳真清对宗教兴趣不是很大,加上惦念着文涛在家等她,就准备离开。但人群忽地骚动起来,尖叫和着一声声呐喊响彻天空。柳真清被人冲撞着,推攘着。终于人群散尽。柳真清看见了可怕的一幕:白极会追砍着苏维埃政府的工作人员,街上已经横陈着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苏维埃的牌子踩在方焕脚下,他仿佛没有看见眼前的屠杀,自顾自捋着胡须,亲自挂上白极会的牌子。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时间非常短暂,最后一个手握红樱枪的贫协委员企图阻止方焕的动作,可等方焕挂好牌子回转身来,那个衣衫破旧的人已成肉泥。
  狂暴的杀戮像它开始一般突然又安静下来,被鲜血溅红了脸膛的白极会员们扯着袖子揩脸,喘着气四处寻找他们的会长方焕。方焕在这一刻发现了呆立在血海边缘的柳真清。
  柳真清没有眼泪没有哭声地抽泣着,既说不出话又挪不动脚步。她记得她没见过方焕,却不知怎么方焕认识她。
  “柳先生受惊了。”方焕说着还作了作揖。
  柳真清的嘴巴多动了一下,还是发不出声。方焕说:“我请人送柳先生回校好吗?”
  两个会员走了过来。柳真清看见了他们白符带上的血点。“滚开!”她尖厉地叫了一声。
  四周的围观者以柳真清和方焕为中心又涌了上来。方焕说:“柳先生要持重一点啦。”
  柳真清说话了,声音非常沉静响亮,一如站在讲台上。
  “方焕,我从小就听说你的故事,我一直都敬重你化缘十载修建善堂的业绩。不料你竟然手持屠刀,滥杀无辜。真正是人面兽心,令人齿冷!”柳真清说完,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啪地甩下袖边,竟像一个男人羞辱另一个男人那样拂袖而去。
  这天柳真清穿的是件鼠灰色旗袍。那时候正派小姐们的旗袍决不是后来经过交际花和妓女们改造了的款式——突出胸部,紧匝臀部,开叉开到大腿根部。而是直统统的长袍,与男人的长袍极其相近。一般受过教育,具有男女平等意识的女青年都兴穿这种旗袍。柳真清的个子虽然高挑,但瘦而薄,旗袍袖子便总是长出一点,柳真清习惯挽上一匾,露出一道寸宽的白绸里子,有意无意之间当作了一种装饰,不想也就造就了这个拂袖而去的壮举。
  一个年轻女子在公开场合,在几百双眼睛底下对方焕做出最无礼的动作,且还含着一种胆大妄为的潜越意味,方焕当场扶住额头往后晕去。他被会员搀到椅子上坐下,一阵咳嗽,吐出的是一口带血的痰。
  3
  柳真清一到文涛家就垮了。任文涛如何地劝慰还是止不住全身的哆嗦。文涛只好银牙一咬,打了柳真清两耳光,然后带她躲进吸烟室,和她一左一右侧卧在绣榻上,为她烧了一泡鸦片。
  递过来的烟枪使柳真清十分难为情。
  “不要。我不要这东西。”
  文涛说:“我的小姐,吸几口就镇定了。鸦片又不只是毒品,少量的时候是一味药。我有胃气疼的毛病,吴梓特意为我治病弄的这间吸烟室。”
  柳真清狐疑地打量了一番吸烟室,才勉强躺下吸烟,姿势僵强得像初进青楼的穷小子,惹得文涛娇笑不停。
  文涛和柳真清穿着打扮的风格绝然相反,文涛全力突出女人的魅力。她穿着一件缃色夹袄,缃色百褶裙。尤其这袄做得极尽妖媚:袄身紧而短,袖却松而宽,呈喇叭形状,袖口镶了四寸宽丝质花边,镂空绣着精致无比的翠色柳叶;凡抬手动臂,不仅飘然若仙,还时时裸露出大截玉腕。胸部不必说是如何地鼓突了。更妙处在下摆:圆圆的一抹镶边之下,衣摆短得应当露出肚脐,而一条象牙白丝带扎紧了细腰,肚脐在里面便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了。文涛柔软地雍容却又放肆地吸着烟,有条有理的替柳真清分析目前局势。柳真清细致地端详着文涛,不禁遗憾自己太缺乏个性和勇气了,尤其是在遇上了人生波折的时刻。
  柳真清叹息一声,说:“文涛啊,我今日总算明白你在男性世界无往不胜的奥秘了,你把情场也当作了战场。我要是有你这半份勇气,去追求我所向往的生活就好了。”
  “哦!”文涛拿烟枪敲着柳真清的额头,高兴地说:“你终于开窍了。”
  文涛说:“不情愿嫁那个程树光还嫁他做什么?不情愿受你母亲束缚还呆在萃英做什么?你的心我还不知道?想去革命,想去扶贫济弱,想去找严壮父,那就去呗,这下不正好。人家围了萃英问你母亲要人惩办,你还回去?”
  柳真清刷地坐直了身体,不知是鸦片烟的作用还是文涛石破天惊的话使她面容潮红,眼睛闪亮。她捂着一颗激烈跳荡的心,不住地叫唤:“文涛。天哪。文涛。”
  文涛戏谚道:“看,看,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柳真清说:“你才是红杏一枝。你敢说你不想念啸秋?”柳真清说罢便知失言,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有没有吴家的仆人,文涛现在毕竟是个有夫之妇了。
  “不要紧。”文涛说:“我是想念啸秋,但也不想念,他不值得我想念。”
  “为什么?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没有发生过什么。难道你觉察不出他真正喜欢的不是我吗?”
  “怎么可能呢?我看他总来约你嘛。”
  “那是为了你。”
  柳真清又一次为文涛的话所震惊。柳真清当年的确没去多想,因为文涛比她漂亮多了,啸秋也是个漂亮人物,文涛啸秋并肩而行曾吸引了中华大学许多羡慕的目光。那时候柳真清只敢把啸秋作为兄长、作为同志。凡聚会,游行,演讲,柳真清总是跟着严壮父,严壮父生着一张严肃的愁眉苦脸的面容,愿意保护女生但绝不献殷勤,绝不去注意女生的穿着打扮,和严壮父在一起十分地自由自在。
  所以柳真清还是说:“我不相信。我肯定不相信。”
  文涛说:“又固执起来了。你固执起来谁也没办法。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啸秋喜欢的是你。他这人有个极大的缺点:不讲真话,文过饰非,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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