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柳真清还是说:“我不相信。我肯定不相信。”
文涛说:“又固执起来了。你固执起来谁也没办法。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啸秋喜欢的是你。他这人有个极大的缺点:不讲真话,文过饰非,我就是讨厌他这点。他不说真话我也知道他是否真喜欢我,我是个受了高等教育的敏感的女人,不允许他伤害我的感情。”
文涛的好强和严肃认真再一次地引起了柳真清对她的钦佩。她把自己的手递过去,文涛握住了它。两人紧紧握着摇着,蓦然都感觉到了一种生离死别的凄伤。
柳真清说:“我要去找严壮父。”
“别说。”
文涛让柳真清别说,自己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说:“将来要是有机会见到啸秋,告诉他我想念他。”
“好的。”柳真清说。
文涛起身为柳真清准备行囊,指示仆人做几样柳真清爱吃的小菜,后来饶丑货寻到文涛家传达黄瑞仪的话,她让女儿在文涛家暂避两日。文涛少奶奶谱儿十足地说:“晓得了,你去罢。”她生怕柳真清和饶丑货多说话暴露出什么。
在暮色笼罩沔水镇的时候,柳真清启程了。柳真清洗去了淡妆,脸上抹了些许香灰;脱下旗袍,穿上土布褂子,由文涛家一个略会武功的仆人从水路送她去洪湖苏区投奔严壮父。
文涛披了一件昭君出塞式的丝绒斗篷将柳真清送到襄河边。柳真清以为文涛还有话说,可文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摆动着她的纤纤细手,直到小船没入黑暗之中。
4
且不论柳真清文涛之辈将来的命运如何,至少她们的青年时代是非常有价值有意义有趣味的。
柳真清文涛与严壮父啸秋相识在二十年代初期。
那时候,“五四”运动的浪潮席卷校园,连最文静的柳真清都无法坐住,16岁的少女也打起了写着标语的小旗帜上街游行,高呼“取消二十一条亡国条约”、“收回青岛” 等口号。柳真清生性腼腆,呼了口号还四处看一看怕熟人看见了笑话她。文涛却大胆泼辣,在她那发育丰满的胸前挂一条“严惩卖国贼”的标语,走在游行队伍最前列。在文涛的带动下,柳真清也慢慢敢于上街,守在商店门口,劝市民们抵制日货。
严壮父读的是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董必武当时在该校做教育主任兼教国文,所以一师成了宣传共产主义思想的活动中心。严壮父从董必武那儿借阅了《共产主义ABC》、《觉悟》、《新青年》等革命书刊,逐渐就树立了共产主义的世界观。
啸秋年纪大几岁,已是中华大学的应届毕业生。他的一篇演讲《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使他成为武汉学运中的知名人物。啸秋有一头浓密的黑头发,有圆润洪亮的好嗓音,加上他口齿流利,善于表情,讲到慷慨激昂处,头发直甩,声泪俱下,听众无不为之动容。
有一天,柳真清和文涛去中华大学听演讲。恽代英正大讲马列主义,被陈启天打断,大讲他热衷的国家主义。
柳真清说:“这人好不懂礼貌,我们走吧。”
文涛说:“走什么走,古人都主张百家争鸣,听一听有好处的。”
台上恽代英与陈启天辩论起来,台下各派的学生为本派跺脚助威。等柳真清拉着文涛想挤出礼堂时,会场已经一片混乱,互相殴打起来。文涛的屁股连续被人揪了几把,她愤怒地斥责,可寻不到冤头债主,便气哭了。柳真清的一双鞋被踩掉,十分难堪地踏脚乱跳。她们两人的处境被严壮父发现了,严壮父毅然脱下自己的鞋给柳真清穿上,然后寻到啸秋让他这个东道主保护一下两个外校的女学生。
啸秋微笑着拨开人群朝这边走来,文涛不哭了,在柳真清耳边说:“看,啸秋!多么英俊呵!”
柳真清连连羞着文涛的脸,文涛娇声娇气嗔着以期引起啸秋的注意。啸秋果然注意到了:“你们是沔水镇人?”
文涛说:“是的。”
啸秋高兴得猛击严壮父的肩:“我们是老乡呢!我们又有了两个美丽的小老乡!”
柳真清简直被啸秋的潇洒大方压迫得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相形之下,她多像个见识浅薄的乡下丫头。
严壮父认真地说:“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
文涛瞥了严壮父一眼,问:“你一向这么严肃吧?”
“是的。”严壮父回答。四个人都不禁笑起来。啸秋当然邀请柳真清文涛吃午饭,她们同意了。午饭之后,文涛已经和啸秋谈得十分投机。只有柳真清一直偷偷瞟着自己的脚,她着急的是穿一双男式大鞋子怎么返校。
令柳真清永远惭愧的是她怎么也不敢吭声,不敢打断文涛和啸秋严壮父的高谈阔论,到人家送客时她却再也忍不住嚼泣起来。他们三人这才注意到柳真清的一双纤足插在严壮父的大鞋子里。后来啸秋去女生宿舍募捐来一双鞋解除了柳真清的困难处境。然而有一个细节好像谁都没注意到,唯有柳真清的感受刻骨铭心,从此再也忘不掉。
啸秋说:“我去给你找双合脚的鞋。”啸秋走到门口忽然回头问:“你脚多大?” 那时代,鞋子还没有统一的标准号码,柳真清只得用手做了一个长度示意。啸秋说: “这是多长?”
啸秋蹲在柳真清面前,不由分说脱下了她的鞋,把她的脚按在他的大巴掌里衡量了一下。柳真清没缠过脚,但她的脚天生小巧玲戏。啸秋握住她的脚时似乎非常吃惊。他停留了片刻。是那种别人察觉不到,只有他俩心有灵犀的停留。柳真清的心几乎要从胸膛跳出来,她深深勾下头以免别人看到她脸红。这时文涛正背对他们和严壮父大声说笑,啸秋也毫无异常表情匆匆离去。柳真清便把这段细节埋藏进了心底。随着文涛与啸秋关系的密切,柳真清愈加谨慎,对啸秋完全是一副天真浑沌的态度。一个女性的秘密锁进了柳真清记忆的密箱。
不久,啸秋决定去法国留学。他们四人聚会相送,文涛毫不掩饰地哭得一塌糊涂。啸秋走了之后,文涛逐渐对活动失掉了兴趣。消沉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对柳真清严壮父宣布她彻底清醒了,懂得世故了,不再过问政治了。严壮父听罢扭头便走,柳真清追上去送他,他问:“你还来吗?”
柳真清肯定地点头。后来严壮父每次都指名道姓专找柳真清一个人。
一九二五年,严壮父毅然投笔从戎,赴穗去考黄埔军官学校。柳真清设宴为他饯行,他却没到,差人送来一封信,信上只抄录了一首关于战争的古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柳真清没有哭,心里却酸楚得不知怎么才好。
至此,四个人的革命小组便彻底解体。柳真清遵从母训,回沔水镇萃英女子学校任教。黄瑞仪告诫女儿:“中国不需要战争,最需要教育。”
四年来,军阀的马蹄得得去又复归,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惨遭失败。今日贫农协会成立,打土豪分田地;明日清乡团又解散了农协,夺回了土地;苏维埃红色政权的对门经常是国民党县政府,居然两个政权并存,人民办事不知道去找谁。冷眼看着这乱哄哄的世道,柳真清心灰意冷了。萃英女子学校也不可避免出现了一种倾向,即成了贵族学校。因为平民太穷困了,他们的女儿没工夫上朝会没工夫排演文明戏,还经常将校服偷回家给姊妹们穿。
柳真清坐在船头,浮想联翩。春夜里襄河上的风是凉的,却也吹不冷柳真清兴奋得滚烫的脸颊。发现自己的血还是新青年的热血,发现自己还是有勇气开创新生活,这真是令她万分地高兴。
5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仆人带着柳真清来到了洪湖白庙乡白庙村的马二年家。仆人指指三棵梧桐树说:“到了。”
柳真清间:“到了哪里?”
仆人定睛一看就犯了傻,梧桐树下没有了房屋,只有一堆死灰,房子烧了。
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芦苇一直铺向天边,仆人扯直了嗓子叫道:“马二年。马二年。”不见回答,又叫:“马大年。马大年。”还是不见回答,又叫:“三年。三年。”
柳真清打断了仆人。“算了。想别的办法吧。”
仆人往地上一蹲,呜呜地哭起来,说:“柳小姐,我只认得马家。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今天还要赶回去买一百斤大米,吴家奶奶吩咐过的。”
马二年是严壮父手下的一个红军战士。和这个仆人小时候是开裆朋友。最近潜入沔水镇,通过这个仆人与吴家老爷接上了头,请吴家老爷给严壮父买点军火。军火是吴样从广州弄来的,货色是不错,可吴家要价也太高。由于讨价还价。马二年在吴家不免多盘桓了几天,秘密就被文涛知道了。文涛问了马二年一些情况,知道严壮父就是当年的严壮父,便婉转说服公公降低了一点价格。
大家原以为洪湖又不是别的什么地方,与沔水镇紧挨着,历史上无数次地将这两地合为一个县。要找个马二年家还不是像走趟亲戚!不料马二年家烧了。
仆人还在哭,他是真着急了。说:“柳小姐,你要是有个闪失我可担当不起,可我今天非赶回去买米不可,吴老奶奶的脾气您知道,少奶奶都让她几分的。”
柳真清说:“那你赶快回去买米吧。”
仆人说:“那我怎么回少奶奶的话?”
“随你怎么回。”
“那可不行!少奶奶聪明,瞒不住她的。”
柳真清啼笑皆非。心想自己一个女子,就够没主张的,却又碰上一个无用的仆人。柳真清只得打起精神,说:“你带我找到一个大村庄就行了。你就回去买米。找到了人家,还怕什么。”
仆人连连点头。一跃而起去寻村庄。
清晨的湖区,轻雾如幔,柳真清完全迷失了方向。仆人倒还分得清炊烟和雾,盯着一缕炊烟,果然走进了一个村庄。
一进村就遇上了一个捡粪的老头。仆人问:“老爷,这是什么村?”
老头说:“我不是什么老爷。我是穷人。这是鸡鸣村。”
“鸡鸣村有没有马姓?”
“马姓是大姓哩。你找谁家?”
“我找马二年家。”
老头盯着仆人看半天,说:“马二年家在白庙村芦苇荡子里。我是二年他远房的叔。”
仆人顿时喜形于色,对柳真清说:“这是他叔!可好了,这是他叔!”
仆人将柳真清送到老头面前,自己飞快跑了。
老头问柳真清:“你是二年什么人?”
柳真清觉得一下子解释不清楚,就说:“不是他什么人。是找他打听他们严师长。”
老头说:“你是严师长什么人?”
柳真清非常不习惯这种没教养的问话,她皱了皱眉,回答:“是他的朋友。”
“朋友?”老头琢磨着柳真清,忽然转了话题:“吃了早饭没有?”
“没有。”
“那先到我家吃口东西再说吧。”
“多谢了。”
老头的家在村庄的另一头,柳真清跟着老头像游行一般穿过全村。狗最敏感,首先发现她是一个陌生人,便追着她狂吠。狗的叫声提醒了人,家家户户都有人惊慌地跑出来,粗声大气问老头:“嘿,这丫头是谁?”
老头的老伴,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婆子第一句话也是毫不客气地说:“哪来一个丫头子。”
吃饭前,柳真清要求先洗漱一下。她从包袱里取出牙刷时,老俩口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随时准备伸手抓柴刀。
柳真清尽量放柔嗓音,说:“这是牙刷。刷牙齿的。”
没有水杯茶缸,柳真清只好端着葫芦瓢蹲在大门口刷牙。全村的人都注目着她,扯着小孩不让靠近她。柳真清刷完牙抬起头,一幕凄凉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低矮破败的茅草房;衣衫褴楼,面黄饥瘦的男女老少;黄的牙齿,黑的手指,迟钝木呆的眼睛。这就是农民,柳真清想,这是我的同胞呵!
柳真清湿润着眼睛顽强地喝下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碗野菜粥,把文涛给她准备的干粮——两听美国饼干一听香肠放在了老俩口面前。
老大婆经不住精美食品的诱惑,想动手拿了吃。老头制止了她,唤过猫,喂猫吃了一块饼干,然后默默观察猫的反应。
柳真清洗过脸之后显得更加可疑。白嫩光洁的脸完全暴露出她的小姐身份。
“我是小姐,可我更是教书先生,我是沔水镇黄瑞仪的女儿啊。”柳真清竭力做到坦诚相见,希望人们答应帮她寻找马二年。但没有人知道黄瑞仪是谁,报纸曾一再宣传教育家黄瑞仪,结果江汉平原上一个上百户的大村庄没人知道黄瑞仪。正当柳真清为中国农民的现状深感痛苦时,一条黑布袋罩住了她的头。
鸡鸣村的农民是老革命根据地几经风霜的农民了,决不是表面给人印象的那般麻木愚钝。他们光是用眼神就商议好了计策。在老头听柳真清说活的时候,几个汉子从后面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们。柳真清的头一被罩住,随即上来了麻绳,很快绑住了她的双手和双脚。柳真清气愤得大声呵斥这种粗暴行径,但没人理睬她。
农民们摊开了柳真清的包袱,看见了银元和一把防身小匕首。他们在柳真清身上敲了几棍子:“说!你是什么人?谁派来的?带银元做什么,带刀子又做什么?是不是想祸害红军?”
审问从上午持续到午后,柳真清文绉绉的答话根本满足不了农民,有许多话他们听不懂。柳真清考虑首要是揭开头罩,面对面讲话才有互相的信任,其次她实在受不了口袋里头的霉烂味儿。
“请你们拿掉头罩,银元全给你们!”
哈哈。农民们豪迈地大笑,说:“谁稀罕你这臭钱。老子们要翻身。要红军。”
柳真清弄巧成拙,只好沉默。使她安慰的是农民对红军的一腔赤诚。这是好事。多少人想拯救中国,多少主义想拯救中国,都唤醒不了农民,看来共产党正在赢得广大农民的心。柳真清打心里为严壮父快慰。
马二年被找来时跑得满头大汗,不顾一切乱喊:“快放绑快!简直胡来!”
柳真清蓦地见了青天,她眯缝着受到阳光刺激的眼睛,看见一头驴子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