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地又是一片掌声,许多农民拍着脑袋,茅塞顿开的样子。
教室的掌声停下之后,教室门口的一个掌声却依然热情地鼓着。柳真清提着马灯到门口一看,马灯差点脱手摔掉。是啸秋。
啸秋依然鼓着掌,朝柳真清亲切地微笑着。
“啸秋!你是啸秋吗?”
“我是啸秋。真清,继续上课吧,农友们等着你呢。”
“可是啸秋,你怎么来了?”
“待会儿你尽情地问。现在请允许我进教室听课,你的课讲得真好!”
啸秋进了教室,挤在农民中间坐着。柳真清重新开始讲课。她发现啸秋一直用手托着下巴仰望着自己,一动不动,聚精会课,仿佛进入无人之境。
9
一连四个夜晚,啸秋在开完会之后都赶来接柳真清,送她回去。他们慢慢向前走,还经常停顿一下,因为柳真清太兴奋了,她有问不完的话。
啸秋有问必答。但从不主动提问。在柳真清蝶蝶不休说话的时候,他观察着她,分析着她,了解着她。长期的革命生涯已把啸秋锤炼得十分沉着老练。
中国这么大,世道这么乱,然而,他们居然重逢了。十一年前在学生运动中浪漫地相识,自然形成四人小组,尔后天涯海角,各奔东西,十一年后的春天却有三个人汇聚到了洪湖地区,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生故事。柳真清被这奇遇弄得高度兴奋。
她说:“我真想写部小说。”又说:“我们把文涛弄来吧。”
柳真清轻盈地蹦跳着,随手扯着柳枝茅草。遇上了高兴的事,有文化的女人就和没文化的女人一样思维混乱了。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经常反复问一个问题,经常异想天开提出无理要求。
“壮父知道你来了吗?”
“当然知道。”
“哦当然,你是党代表呢。他还在忙什么?怎么见不到人影?我们三个人应该聚一聚,你说呢?”
“应该。”
“我们应该把文涛弄来。”
“你已经说过这话了。”
“不行吗?”
“显然不可能。”
“你结婚了吗?”
“没有。”
“你都三十多了,怎么可能不结?”
啸秋呵呵一笑。
“毛泽东什么模样?”
“高大,仪表堂堂,一口湖南土话,爱吃辣椒。”
“要是不说土话就好了。”
惹得啸秋又发了笑。
第五天啸秋挤了个时间,约柳真清划一条小划子,进了芦苇荡。啸秋开始对柳真清讲话了。
“首先说你要告诉我的一件重要事情,什么事?”
柳真清说:“文涛让捎句话你,她说她想念你。”
“见鬼!她脸皮真厚。”
“啸秋,你竟然这么对待文涛的一片痴情!”
“我要一个资产阶级少奶奶的痴情做什么?我是一个共产党员!”
“好罢,那我还是个资产阶级的小姐,你难道不是大少爷出生?”
“那都是从前的我们。我们是家庭的叛逆者。和文涛决不能等同!你怎么还像个小姑娘,还是一团糊涂!”
啸秋叉着腰,挺立望长空。他这副庄严的样子使柳真清开口不得。啸秋的情绪平缓了下来,但依旧十分郑重,眉心里结了个深刻的“川”字。
“真清。我观察了你几天,发现你处境很危险。”
柳真清腾地从土埂上站起来,“我?危险?”
“你看你,居然一直穿着绸旗袍。连地主婆的旗袍都被苏维埃撕碎了,你还穿,你的立场站在哪一边了?”
“可我喜欢穿旗袍。”
“对。这就是潜伏在你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世界观!”
“啸秋。”
“我再问你:你申请入党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要思考,不要说假话,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出身不好,又没有贡献……”
“够了!这一切全是借口。”
啸秋激动地痛心地抓着他的头发,做着手势,说:“真清哪真清,你到底是来参加革命还是来修正革命的?你住在富农家,穿着旗袍,戴着丝巾,不写入党申请,连地主富农都称赞你好,你想想!想想!你在滑向哪条路?”
柳真清懵了。随着啸秋的深入剖析,她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最后,她实在不敢听不去,捂住了耳朵拼命摇头。
啸秋等待着,让柳真清自己冷静下来。
“是啊。”啸秋感叹道:“旗袍是比布大褂优美得多,我从前何尝不是酷爱西装革履,这就是我们知识分子的弱点,经不起美的诱惑。但是,革命是一种非常的行动,现在是个非常的时代,我们的一言一行,举止穿着不代表革命则代表反革命。所以,像我们这些出身富家的知识分子首先就必须革自己的命,要比别的人更革命,党和人民才会接受我们相信我们。我说得对吗?”
柳真清一边咀嚼着啸秋的话一边点头。她在想严壮父真粗心,他就不懂得启发他。严壮父啊,为什么就缺那份琴心柔肠呢?啸秋为什么偏有这副琴心柔肠呢?
啸秋好像洞悉了柳真清的心思,好像偏要替她证实一下她的心思。说话竟换成了一种特别温柔的声音。
“好了。我吓坏你了。不再说那些话了。这里没别的人,我们可以说说朋友的私心话。你穿上农妇的褂子又有什么坏处呢?你的美能够欣赏的人总是欣赏。你天生丽质,浓妆佳,淡妆亦佳,粗衣乱服不掩国色嘛。”
男人的这种话,对一千个女人说就能击中一千个女人。柳真清娇羞地捶了一下啸秋,啸秋开怀大笑。能让柳真清这种淑女捶一下可是不容易,啸秋为自己感到骄傲。
“真清,听话,明天就换下旗袍。”
“嗯。”
“尽快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
“好的。那……我明天就搬出马有良家吗?”
“这个别慌。鸡鸣村贫农家光棍痞子不少,让我给你物色一家可靠的。”
啸秋掏出一包东西,说:“送你一件礼物。”
柳真清本能地说:“不”。她知道接受一个男人的礼物意味着什么。
“你别怕。打开布包看看再说。”
布包里躺着一支油光铮亮的八音小手枪,枪尾巴上系着鲜红的三角缎带。
啸秋说:“我要工作,不能每天接送你。目前苏区也还是复杂得很,带上它防身吧。”
柳真清接过了手枪,垂着头好半天不吭声。她流泪了。她想:为什么啸秋偏有这副琴心柔肠呢?
10
严壮父和柳真清一见之下彼此都被对方吓了一跳。严壮父胡须蓬乱,眼窝深陷,眼睛里头满布血丝,看人的目光的的逼人。柳真清一改往日穿束,穿了马有良老婆的一件补丁摞补丁粗布夹袄,一条肥大裤子,裤子上沾着泥巴点子。
柳真清说:“壮父你病了?”
“没有。”严壮父说:“你怎么换了这一身?”
柳真清支吾了一下,说:“不好吗?”
严壮父毫无表情地说:“好。”
柳真清说:“这十几天你去哪儿了?我找你好几次。啸秋来了,你像不知道似的。我提议我们三个聚会一下好吗?”
严壮父突然省悟:“是啸秋让你换的这身衣服吧?”
柳真清说:“是的。我觉得他讲得在道理。”
严壮父口干舌燥地挠着脖子,马二年飞快端过一碗水,严壮父咕咕咕一口气喝干了。柳真清委屈地立在一旁不出声。
严壮父走到柳真清对面,望着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柳真清看了一眼严壮父的眼睛,心就软了。严壮父有双诚实的眼睛。这双眼睛使柳真清感到安全、坚定、善良、有依靠。严壮父相貌平平,可就是一双眼睛令人难忘。
柳真清调了一点皮说:“生我气了?严师长。”
严壮父说:“马二年你出去,我和柳先生有话说。”
马二年说:“是。”转身就走。刚跨出房门,严壮父说:“马二年你回来。我出去,你和柳先生说话。”
马二年说:“是。”
柳真清扑哧笑着,说:“你们搞什么名堂。”
严壮父果然出去了,还带上了房门,和堂屋里的马有良大声谈春耕的事。
马二年说:“柳先生,我们师长说让我送您回沔水镇。”
“又要送我回沔水?和两年前一样?”
“不是说笑话。柳先生,我们师长说局势有变化。我们师长还说让您回去好好安排生活,他这一生不打算结婚了。是真的。”
“马二年!马二年你不要当你们师长的炮灰,马二年反正你什么都知道,我也就直说了,啸秋党代表从前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应该生这种闲气。”
“不是的柳先生。我们师长哪还顾得上生气。啸秋党代表一来就搞‘肃反’,已经抓了我们师三个团长。苏维埃特委会抓了十几个人了。军事情报也来了,说蒋介石又要调兵围剿苏区,形势危急得很哪!”
“真的?”
柳真清不相信。啸秋是个共产党员,他抓共产党干什么?柳真清在马有良家已经像在自己家,所以她撒了点娇气,赶走马二年,嚷着要见严壮父。
女人一撤娇,男人就着了慌,革命者也是如此。严壮父搓着巴掌说:“别哭嘛,我来了还不行吗?”
柳真清说:“你让马二年说的什么混帐话?”
严壮父只好破釜沉舟。说:“马二年说的是真话。真清,我对你的心你知道。我本来准备田分了休息几天,好好陪陪你,也许还能……结婚。啸秋突然到了。啸秋还只是个具体工作人员,小头目,上面还有夏曦、张国焘。党内‘肃反’运动已经展开了。从鄂豫皖边区有消息来,张国焘在那边已经开始杀人。我当然要坚持正确路线,反对错误路线。后果就很难预料了。我想通了,我还结婚做什么?结婚不是害了你?”
柳真清想不到共产党党内斗争也如此残酷,像听一个可怕童话一样害怕得只是绞手。
严壮父说:“两年多来,我看你只适合于办教育,不适合搞战争和政治。你还是回去吧。办教育好,中国需要教育。”
柳真清从道理上讲不过严壮父,涨红了脸,说:“你要我做一辈子老姑娘。”
“瞎说!你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为妻为母,生儿育女。不过不是和我结婚,也不是和啸秋。我看这次啸秋会追求你的。”
“壮父!”
“别答应啸秋。他这个人不是个真正的革命者。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哪天让马二年送你回去,我要对你的一生负责。”严壮父说完就走,柳真清追上几步拉着了他的衣袖,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大步流星走了。柳真清相信她方才看见了严壮父的泪水,盈满眼眶没流出来的军人泪。忽然,一股不祥的预感袭击了她。
11
柳真清第一次找啸秋,他在开会。第二次,也在开会。第三次,去外乡开会。第四次,还是在开会。守卫会场的红军战士远远就挡住了柳真清。她根本无法见到啸秋,何谈质问。
柳真清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晚上还要生好半天闷气。这天傍晚刚吃过晚饭,啸秋突然出现在马有良家。马有良一家人点头哈腰,一片声说:“党代表好党代表好。”
啸秋背手站在大门口,冷淡地向马有良点了点头,说:“请柳先生出来一下。”
柳真清听说啸秋来了,便在房间等着他。马有良忐忑不安地来告诉柳真清说党代表让她出去,说党代表不愿进他家的门,他家肯定要遭祸了。柳真清出门时安慰马有良说: “别乱想。我会照顾这个家的。”
柳真清一见啸秋,啸秋便说:“我给你找了个贫农家庭。搬家吧。”
“现在?”
“现在。我来帮你。我好不容易挤了点时间。”
“非搬不可吗?”
“真清,别像个小孩子。要知道这是个立场问题。”
柳真清扎着头跑进屋,抱了行李又扎着头跑出来,生怕看见马有良一家人的表情。她和啸秋经过打麦场时看见了马有良的媳妇,她找了个借口跑过去在她耳边说:“告诉他们,我会照顾他们的。”
孙剃头是鸡鸣村最穷的人家之一。他父亲是个剃头师傅,逃荒逃到这儿落了户。孙剃头本人既不会剃头也不会种田,夫妻都是弱智,生一个孩子死一个孩子,连起码的生活能力都成问题。住一间靠几棵大树搭成的草棚子,鸡猪和人混为一团。一年至少有半年在外讨米要饭。
柳真清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孙剃头夫妇倒殷勤地扯住啸秋和柳真清往屋里让。口里叫道:“党代表。柳先生。党代表。柳先生。”
啸秋说:“看他们多热情。他们是被剥削被压迫傻的。其实他们心明眼亮着呢。”
好在啸秋早已派人收拾出了一间小房。摆了一张床,一只桌子一只椅子,房门框上装了一扇门,门后边还放了一只马桶。这些都是没收的地主的东西。
马桶是红木的,镶了银边,十分精致。柳真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啸秋说:“我看他们家没有茅坑,特意给你找来了这个。”柳真清不得不承认啸秋替她想得非常周到。这么一想,离开马有良家的难受劲便好了许多。
啸秋让柳真清坐着,自己打开行李铺床铺被子抖枕头,边干边得意地说:“你看我这个留学生怎么样?洋的土的,文的武的都能干吧?”
柳真清望着啸秋忙活的样子,望着他英俊的脸庞——英俊是文涛用过的词,用得恰如其份——她无法想象他在主持肃清党内反革命分子的运动。
“啸秋。”
啸秋回过头,看见柳真清绷着脸。他走过去关上了房门。
“啸秋,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你,我要质问你,可是,一旦见了你,我又无法质问。但是你还是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吗?”
啸秋说:“只要我错了,质问也是可以的。你说吧。”
“你在抓人,是吗?你要重新分配土地,说他们分错了,是吗?你说党内军内有个右派小团体,要彻底肃清他们,你说反革命分子就坐在身边,这些都是你说的吗?”
“真清,这都是谁告诉你的,这是党内的机密呀!”
“外面都在传,全苏维埃人人自危。我还不相信呢,原来是真的了。”
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