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白嘉轩用恼怒的眼色制止了妻子白吴氏的轻举妄动,转过脸问孝武:“为啥?你说为啥?”白孝武沉稳他说:“这是白家的立身纲纪。爸你说的我不敢忘……”白嘉轩迫急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说:”着!
忘了立家立身的纲纪,毁的不是一个孝文,白家都要毁了——”
白嘉轩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有原上原下的田地,有槽头的牛马,有庄基地上的房屋,有隐藏在上墙里和脚地下的用瓦罐装着的黄货和白货,还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财富,就是孝武复述给他的那个立家立身的纲纪。即使白嘉轩自己,对于家族最早的记忆也只能凭借传说,这个村庄和白氏家族的历史太漫长太古老了,漫长古老得令它的后代无法弄清无法记忆。由白嘉轩上溯五辈,大约是白家家道中兴的一个纪元的开始,那位先人在贫困冻馁中读书自饬考得文举,重整家业重修族规,是一个对白家近人家史族史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人物,族人至今还常提起他的名字白修身。族史和家史虽然漫长,对本族和家庭具有重大影响的先人的名字还是留传下来,湮没的只是那些业绩平平的名字。好几代人以来,白家自己的家道则像棉衣里的棉花套子,装进棉衣里缩了瓷了,拆开来弹一回又胀了发了;家业发时没有发得田连阡陌屋瓦连片,家业衰时也没弄到无立锥之地;有限的记忆不可怀疑的是,地里没断过庄稼,槽头没断过畜牲,囤里没断过粮食,庄基地没扩大也没缩小。白嘉轩在孝文事发的短暂几天里除了思索这个意料不及的事件,更多地却是追思家族的历史和前贤,形成家庭这种没有大起也没有大落基本稳定状态的原因,除了天灾匪祸瘟疫以及父母官的贪廉诸种因素之外,根本的原由在于文举人老爷爷创立的族规纲纪。他的立纲立身的纲纪似乎限制着家业的洪暴,也抑止预防了事业的破败。无论家业上升或下滑,白家的族长地位没有动摇过,白家作为族长身体力行族规所建树的威望是贯穿始今的。一位族长在大旱之年领着族人打井累得吐血死,井台上至今还可以看到被风化了的白克勤模糊的字迹。一位族长领着族人在打杀贼人中被刀劈成两截,成为白鹿原一举廓清异族壮举的英雄。并非所有的族长都有伟迹,悄无声息地平庸之辈也为数不少,甚至每隔一代两代就会出一个败家子族长,这是殃祸家族的大害必须尽早诛除不能手软。……
白嘉轩听到孝武的话,心里卷起一汪热流,激动得热泪盈眶,此时此地正需要听到这个话。白赵氏不甘心地反诘:“先人们都是通人性的好先人,谁也没有你这样心硬!”白嘉轩沉静地说:“先人们里头没出过这号瞎事。”孝文无可挽回地被推进祠堂捆到槐树上了。
白嘉轩采取的第二个断然措施是分家。白嘉轩决定只请大姐夫朱先生一个人监督分家,作为这种场合必不可缺的孩子的舅舅没有被邀请,山里距这儿太远了。如果连自己的家事都处置不妥,还怎么给族人们门人村人说和了事?一切都经过周密的算计和精细的调配,分给孝文好地次地的搭配比例与全部土地优次的比例相一致,按说长子应占厅房东屋,但那需得双亲谢世以后,白嘉轩健在白赵氏也健在,白嘉轩尚不能住进厅房东屋而只能居住西屋。再考虑到生产生活的方便,白嘉轩决定把门房的东屋和西屋分给孝文,当中明间作为甬道属家庭公有。储存的黄货白货白嘉轩闭口不提,那是家庭积蓄,除非异常重大的情变不能挪动,这些蓄存的交待当在他蹬腿咽气之前,现在谁也不得过问。白孝文的脸面被药布包扎着不露真相,只是点头,伸出结着血痴的右手在契约上按下了指印。朱先生笑着重复了一句:“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少,养个黄牛慢慢搞。”这几句广为流传的朱先生名言,白嘉轩和儿子们其实才头一次从创造者本人口中听到。朱先生对孝文的过失没有严词斥训,悬笔写下两个字的条幅:慎独。
鹿子霖在惩罚孝文那天晚上到神禾村喝了酒。他跪在地上为孝文求情的行动虽然失败,却获得了许多人的钦敬,也把这件花案的制造者隐蔽得更严密了。为了显示真诚,他就那么一直跪下去直到行刑结束。白嘉轩从祠堂台上慌慌匆匆扭动着狗一样的腰身走过来,双手扶起他,又扶起一同跪着的三个老者说:“你们的宽恩厚德我领了!”鹿子霖演完这场戏就去神禾村找几个相好喝酒去了,这一晚喝得酣畅淋漓,于午夜时分走回白鹿村,从村子东头的慢道上下来,扑腾扑腾走到窖洞口拍响了门板,小娥问谁敲门。鹿子霖大声说:“问啥哩还问啥哩?你哥你叔你大大我嘛!“他喝得太多有点失控,阴谋的完全实施所产生的欢欣得意也有点难以控制,该是他和同谋者小娥一起品味这出精彩戏曲儿的时候了。门闩滑动一声,鹿子霖迫不及待撒着酒狂推门而入,把正趴到炕边上的小娥揽住。小娥一抖一甩钻进被窝。鹿子霖笑笑才意识到小娥棉袄是披在肩上的。鹿子霖倚在炕边上解衣脱袜,一边说:
大的亲蛋蛋呀!你给你出了气也给大饰了脸,咱俩的气儿出了,仇报了,该受活受活啦!今黑大大全部依你,你说咋着大就咋着,你要咋样儿就咋样儿,你要骑马大就驮上你游,你要大当王八大就给你趴下旋磨……”说着剥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小娥却问:“吃着屙下的喝我尿下的你愿意不愿意?”鹿子霖笑嘻嘻地念起狗蛋创作的赞美诗:“宁吃小娥屙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宁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壶里倒下的…
…大愿意。”鹿子霖的手被挡住了。小娥说:“你刚才说今黑依我,我还没说咋样哩,你就胡骚情起来?你先安安生生睡着,我有话问你,孝文挨得重不重?”
“重。”
“头一刷子谁打的?”
“他爸嘛!还能有谁?族长嘛!”
“听说老二回来了?”
“回来了。这货看去还是个硬家伙。”
“孝文伤势咋样?”
“还用问!脸上没皮儿了。”
“孝文寻冷先生看了没看?”
“你操这些闲心开啥?”
小娥不吭声。惩罚孝文的那天后晌,小娥听到村巷里头的锣声和吃喝声,浑身抽筋头皮发麻双腿绵软,在窑洞里坐不住了。她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却享受不到报复的快活。在她怀着恶毒的目的把孝文拖进砖瓦窑以后惊奇地发现世上竟有孝文这种奇怪男人,勒上裤子行了解开裤带儿又不行了,当时她觉得奇异也觉得好笑,后来孝文遵照她规示的日程钻进她的窑洞来过多回,仍然是那个样子;她看着他每一次兴冲冲地又显得贼偷鬼气儿来到窑洞,回回都是败兴地离去,就忍不住同情这个可怜人儿说:“算你干脆甭来了。”孝文苦笑着说:“我也想咱们本事算了甭去了,可又忍不住就来咧!”直到白嘉轩气昏死在窑洞门外雪地的那一晚,孝文尚未直入过她的已经不再贵重的身体……她在窑洞里坐不住也立不住,装作扯柴禾走到窑院边沿的麦秸垛跟前,耳朵逮着本村中的动静,偶尔可以听见人们涌向祠堂路上的一句对话。她现在想到孝文在她窑里炕上的那种慌乱不再觉得可笑。反而意识到他确实是个干不了坏事的好人。她努力回想孝文领着族人把她打的血肉模糊的情景,以期重新燃起仇恨,用这种一报还一报的复仇行为的合理性来稳定心态。其结果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呻吟着,我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啦!
鹿子霖不耐烦他说:“还提孝文孝文做啥?该受的罪让他受去吧!咱们今黑热热火弄一场!”小娥说:“好呀——对呀!”说着就跃上鹿子霖的腰腹往下一蹲。鹿子霖嘻嘻笑着呻吟一声:“唉哟哟!亲蛋蛋你轻一点……差点把大大的肠子肝花蹲烂了!”小娥又纵蹲到他的胸脯上。鹿子霖嘘唤着:“亲蛋蛋你把大的肋条儿蹲断了!”鹿子霖正陶醉在欢愉之中,感到脸上一阵湿热,小娥把尿尿到他脸上了。
鹿子霖翻身坐起,一巴掌煽到小娥脸上:“婊子!你……”小娥问:“你刚才不是说了今黑由我想咋样就忘了自个姓啥为老几了?给你根麦草就当拐棍拄哩!婊子!
跟我说话弄事看向着!我跟你不在一杆秤杆儿上排着!”小娥跳起来:“你在佛爷殿里供着我在土地堂地蜷着;你在天上飞着我在涝池青泥里头钻着;你在保障所人五人六我在烂窑里开婊子店窑子院!你是佛爷你是天神你是人五人六的乡约,你钻到我婊子窑里来做做啥!你逛窑子还想成神成佛?你厉害咱俩现在就这么光溜溜到白鹿镇街道上走一回,看看人唾我还是唾你?”鹿子霖慌忙穿起衣裤连连禁斥着:
“你疯了你疯了咧!你再喊我杀了你!”却不见小娥收敛就慌匆匆跳下炕夺门出窑。
小娥在窑门口跟踪骂着:“鹿乡约你记着我也记着,我尿到你脸上咧,我给乡约尿下一脸!”
第十八章
一场异常的年馑临到白鹿原上。饥馑是由旱灾酿成。干旱自古就是原上最常见最普通的灾情,或轻重几乎年年都在发生,不足为奇。通常的旱象多发生在五六七三个月,一般到八月秋雨连绵就结束了,主要是伏旱,对于秋末播种夏初收获的青稞大麦扁豆小麦危害不大,凭着夏季这一料稳妥的收成,白鹿原才繁衍着一个个稠密的村庄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年的干旱来得早,实际是从春末夏初就开始的,麦子上场以后,依然是一天接一天一月连一月的炸红的天气,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土地被暴烈的日晒得炸开镢把儿宽的口子,谷子包谷黑豆红豆种不下去。有人怀着侥幸心理在干燥的黄土里撒下谷种,迟早一场雨,谷苗就冒出来了,早稻迟谷,谷子又耐旱;然而他们押的老宝落空了,扒开犁沟儿,捡起谷粒在手心捻搓一下,全成了酥酥的灰色粉末儿。田野里满都是被晒得闪闪发亮的麦茬子,犁铧插不进铁板似的地皮,钢刃铁锨也踏扎不下去,强性人狠着心聚着劲扎翻土地,却撬断了锨把儿。旱象一直延续下去,持续不降的高温热得人日夜汗流不止喘息难定。村里的涝池只剩下池心的一洼墨绿色的臭水,孩子们仍然在泥水里浆洗,不几天就完全干涸了,旱象一直僵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日。这是播种冬小麦的节令。人们无心赏月无心吃团圆饼全都陷入慌恐之中。白鹿原的官路上,频频轰响着伐神取水的火铳,涌过披蓑着衣戴柳条的雨帽的人流。白鹿村的乡民纷嚷嚷起来,白嘉轩心里也急了毛躁了,让二儿子孝武在村巷里敲锣告示:伐神取水,每户一升。
白鹿村西头有一座关帝庙俗称老爷庙,敬奉着关公关老爷。关羽升天后主动请求司管从间风雨为民赐福,村村寨寨无论大小都修建着一座关帝庙;原上自古顺应西风雨,因之关帝庙一律坐落在村子的西首。白鹿村的老爷庙是一座五间宽的高大宽敞的大殿,东西两面墙壁上彩绘着关羽戎马倥偬光明磊落一生中的几个光辉篇章;桃园结义单刀赴会刮骨疗毒出五关斩六将等;而正殿上坐着的司管风雨的关老爷的雕塑,面颜红润黑鬤如漆明目皓齿神态安祥慈善如佛了。庙宇四周是三亩地的一片空园,一株株合抱粗的柏树标志着庙宇的历史。庙前的那棵槐树才是村庄的历史标志,经过无数人的手臂的度量,无论手臂长短,量出的结果都是七楼八作零三指头。
槐树早已空心,里头可以同时藏住三个躲避暴雨袭击的行路人;枝叶却依然郁郁葱葱,粗大的树股伸出几十步远,巨大的树冠浓密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庙宇的屋脊,形成一派凝聚不散的仙气神韵。
白嘉轩跪在槐树下,眼前是常年支的槐树下废弃的青古碾盘,蜡架上插着拳头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高的火苗儿,香炉里的紫香稠如谷苗,专司烧纸的人把一张张金黄的黄表纸连连不断扔进瓦盆里,香蜡纸表燃烧的呛人的气味弥漫在燥热的庙场上;他的身后,跪倒着白鹿村十二岁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头戴柳条雨帽身披蓑衣,有的赤裸着膀子,木雕塑似的跪伏在大太阳下一动不动。碾盘的一侧置放着一张方桌,别一侧临时盘起一个大火炉,三个精壮小伙子穿着一件短裤,轮流扯拉着一只半人高的特大号风箱,火焰在阳光里像万千欢舞的精灵,火炉烘烧着三只铁铧和几支钢钎儿。锣鼓家伙在大殿里头敲着。一个伐马角的小伙子从庙门里奔跃而出,跃上方桌。锣鼓家伙班子也跟随出来,在方桌周围继续上劲地敲着。侍守火炉的人用铁钳夹住一只烧成金黄色的铁铧送到方桌跟前,伐马角的小伙拈来一张黄表纸衬在手心去接铁铧,那黄表纸呼啦一下子就变成灰白的纸灰,小伙尖叫一声从方桌上跌滚下来,被接应人搀扶走了。第二个马角从庙里奔到槐树下,一只脚刚跨上方桌沿儿就仰面栽倒下来。第三个马角和头一个如出一辙,刚抓住铁铧就从方桌上跌翻下去。锣鼓家伙班子第四次从庙里送到祭台上来的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时浑身扭着,双臂也扭舞着,大口吹出很响的气浪;他一把抓住递到脸前的铁铧,手心里的黄表纸完好无损;当他再去接一只筷子粗细的钢钎时,从桌上落马跳下了。白嘉轩霍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沾着两坨黄土佝偻着腰趟进了老爷庙的大门。
白孝武监守在大殿里,看见父亲走进门来,迎上前企图劝他出去。白嘉轩一甩手走到关公神像跟前,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跪伏下去一动不动。
他的周围跪倒了一大片男人,等待神灵通传自己。锣鼓家伙更加来劲地爆响起来,在庙堂里嗡成一片,香蜡纸表的气味令人窒息。白嘉轩起初觉得鼻膜涩疼,随之就得清香扑鼻,再后来就嗅不出任何气味了;锣鼓家伙的喧嚣充耳不闻,只见那些鼓手锣手家伙手使劲地挥动着胳膊,却敲不出一丝声响来。大殿里就得异常清静;他觉得手足和身躯渐渐变得轻如一张黄表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胸腔里残留着凡人浊气,需要张大嘴巴连续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