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手足和身躯渐渐变得轻如一张黄表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胸腔里残留着凡人浊气,需要张大嘴巴连续吐出去;那一瞬间似乎是最后一口污浊的胸气喷吐出来,他就从关公坐象坐前的砖地上轻轻地弹了起来,弹出了庙门。人们看见,佝偻着腰的族长从正殿大门奔跃出来时,象一只追袭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树下,双掌往桌面上一按就跳上了方桌,大吼一声:“吾乃西海黑乌梢!”他拈起一张黄表纸,一把抓住递上来的刚出炉的淡黄透亮的铁烨,紧紧攥在掌心,在头顶从左向右舞摆三匝,又从右到左摆舞三匝,掷下地去,那黄表纸呼啦一下烧成粉灰。他用左手再接住一根红亮亮的钢钎儿,“啊”地大吼一声,扑哧一响。从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肉焦的的黑烟,狗似的佝偻着的腰杆端戳戳直立起来。槐树下的庙场上锣鼓家伙敲得震天价响,九杆火药铳子(九月)连连爆炸,跪伏在庙场上地上的男人们一起舞扭起来,疯癫般反覆吼诵着:“关老爷,菩萨心;黑乌梢,现真身,清风细雨救黎民……”侍候守护马角的人,连忙取出备当的一根两头系着小环的皮带,把两只小环套住穿通两腮的钢钎儿,吊套在头顶,恰如骡马口中的嚼铁。白嘉轩被众人扶上抬架,八个人抬着,绕在他头上身上的黄绸飘飘扬扬。火铳先导,锣鼓垫后,浩浩荡荡朝西南部的山岭奔去。所过村庄,鸣炮接应,敲锣打鼓以壮声威,腾起威武悲壮的气势。
走进秦岭峪口,沿着一条越走越窄的山路绕着山梁行进,路边的青草被络绎不绝的取水的人马踩踏倒地,拓宽了道路。天麻黑时,白嘉轩和他的族人村民终于走到黑龙潭了。潭约一丈见方,深不可测,蓝幽幽的潭水平静不兴,上无来水,下不泄流,黑龙潭是从地下连通东海西海南海北海的一只海眼,四海龙王每年都通过这条通道到山里来聚会。潭的四周全部是石崖青石,西边凸出前扑的石崖上,稳稳当当蹲踞着一座铁铸的独庙,铁顶铁墙浑然一体,没有谁能解释这铁庙是在崖上就地铸成的,还是在平原上铸成以后抬上崖顶的。锣鼓家伙围着潭沿敲着,火铳子又是九声连响,人们择地而跪,一律面对铁庙。白嘉轩早从架上下来走到潭边,口咬嚼钎把住上边抖下来的绳索,脚踩石壁上的凹窝爬上崖头,一步一拜一个长揖一个响头,一直磕进铁庙,点蜡烧香梵表。四面铁壁上铸塑着四条龙,白嘉轩面对西边铁壁叩拜在地:“弟子黑乌梢拜见求水。”就连叩三个响头,从腰里解下一只细脖儿瓷罐,在燃烧着的香蜡表里绕过三匝,退出铁庙,用细绳吊放到潭里飘着。白嘉轩背对铁庙,其余的人了都一律改换拜跪方向背向水潭,锣鼓家伙也收了场,不准说话不准咳嗽不准放屁,一片屏声敛息的肃穆气氛,等待西海龙王赐舍给西海黑乌梢珍贵的水,星全以后,交过夜半,山里梢林掀起一阵骚啸,静跪在地的人全都冻得抖抖嗦嗦牙齿磕碰,猛然听得潭里传出“咕咚”一声水响。白嘉轩朗声诵道:“龙王爷恩德恩德恩德!”跪伏在地的人一齐跳起来,丢弃了头上的柳条雨帽和蓑衣,把身上的衣裤鞋袜全部剥光,表示他们全都是海中水族是龙王爷的兵勇,围着龙潭足起来蹦起来唱起来:“龙王爷,菩萨心;舍下水,救黎民……”铳声撼震静寂的山谷,铁铸独庙发出铮铮嗡嗡的回声,锣鼓家伙再次敲起来。白嘉轩抽动绳子从潭里吊起瓷罐,抱在怀中,众人把摆在铁庙里的供品,用细面做成的各种水果和油炸的麻花做子一齐抛进潭中。
取水的人回到白鹿村已经是第二天早饭时间。白嘉轩走进关帝庙,把盛满清水的瓷罐儿双手敬献到关老爷足下,刚作完揖拜跪下一条腿扑倒在地人事不省。众人慌忙从他腮帮上抽下钢纤儿,用香灰和黄表灰塞住穿透的两个窟窿,抬回四合院里去,用刚刚吊上来的井水擦洗了手心脚心心窝和后心,又给灌下一碗凉丝丝儿的井水,白嘉轩呼喇一下睁开眼睛,奇怪地瞅着围在炉上炕下的家人和族人,似乎刚刚从西海龙王那里归来而不晓尘世发生过什么。白嘉轩猛然瞅见站在他身子后首的鹿三:“三哥!你把牲口喂饱了没?”
直到取回来的那只细脖瓷罐里的潭水在关老爷的脚下完全干涸,雨却仍然没有下。人们再也无法忍受等待的焦虑,怀着最后的希望把麦子撒进干裂的土地,犁铧翻起干裂的上层,蹿起一股股黄色法烟。麦粒比谷粒更快的粉化了,真正出现了一亩一苗的奇观,那一棵希罕的麦苗是在牛尿里侥幸出土的,干旱延续到腊月,落下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冻死了白鹿原上的柿子树,老树新树几乎无一幸免。原坡楞上和庄稼院里的柿子,有的个大如碟,有的人四棱突起,更有给皇帝进贡久盛名的火晶柿子,现在全都在一个冬天里绝杀断种了。大雪后接着是持续的冬旱的奇寒,积雪不经融化而逐渐风干了。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原野上一片精赤,不见麦禾也不见青草,满眼是枯死的柿树枝干。想种点萝卜也不进籽儿,柿可当食,萝卜亦可救生,老天爷连一丝儿生存的机缘都不给白鹿原上的乡民。干旱僵持过春天又延续过夏天,当一场隔年不见的透雨降下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大关心或者无心操持秋田播种的事了,种籽没有了,耕牛也没有了。旷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大旱造成了闻所未闻旷日持久的年经,野菜野草刚挖出地皮被人们连根挖去煮食了,树叶刚绽开来也被捋去下锅了。先是柳树杨树,接着是榆树构树椿树,随后就把一切树叶都煮食净光了,出一茬捋一茬。榆树叶是所有树族中的佼佼者,捋了树叶又扒了树皮,剔掉粗皮留下内瓤,剁成细未儿和水熬煮,就变成又粘又稠的绝佳的糊糊。白鹿原上的榆树是继柿树之后来的又一个家族。饿死人已不会引起惊慌诧异,先是老人后是孩子,老人和孩子似乎更经不住饥饿。饿死老人不仅不会悲哀倒会庆幸,可以节约一份吃食延续更有用的人的生命。只有莫名其妙的流言才会引起淡弱的兴趣,一个过门一年的媳妇饿得半夜醒来,再也无法人睡,撞摸身旁已不见丈夫的踪影,怀疑丈夫和阿公阿婆在背过她偷吃,就蹑手蹑脚溜到阿婆的窗根下偷听墙根儿,听见阿公阿婆和丈夫正商量着要杀她煮食。阿公说:“你放心度过馑爸再给你娶一房,要不咱爷儿们都得饿死,别说媳妇,连香火都断了!”新媳妇吓得软瘫,连夜逃回娘家告知父母。被母亲哄慰睡下,又从梦中惊醒,听见父亲和母亲正在说话:“与其让人家杀了,不胜咱自家杀了吃!”这女人吓得从炕上跳下来就疯了……危言流语象乌鸦的叫声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当这场年馑刚刚注定要来的先一年初冬,白鹿村在渭北以及在当地邻村熬活儿的长工汉们纷纷回到自家屋里来,即使不大仁义的主家也都提前付给他们全年的工价,让他们在离年终之前的二个多月就下工回家了,起码可以省下一个人的口粮。鹿三在街巷里看见这些提前下工回归的兄弟哥们就想到自己。在麦子断定不能出苗以后,瞧着牲畜市场日渐下跌的行情,白嘉轩果决地卖掉了青骡和犍牛,只留下一匹骒马。这不算是多么聪明的举措,谁也能谋划得出来,一头牛或一匹骡子一年间吃下的精料——豌豆和夫皮,也许可以换回五头牛和五匹骡子。除了粮食集集冒涨,其余百物牲畜棉花木料布匹杂货以及土地天天往下跌价,女子订亲的聘金也跌过大半。在可怕的饥荒年刚刚露出暴虐先兆的时候,各色粮食一下就被推到至高无上的权威地位,任何东西包括人本身都不得不俯首臣不得不跌价再跌价了。小麦无苗,冬天不用上粪了;棉花旱死了,轧花机也甭招徕弹花主顾了;牲畜卖掉了,剩下一匹马浮不住一个人专门喂养;整个一个冬天和春天都将闲适无活儿,自己闲吃静坐在人家屋里怎么好意思呢?他深信白嘉轩绝不会象村中那些长工的主家那样打发他提早下工,需得自己说话辞别而不能赖着主家来撵出门去。晚饭后,鹿三抹了抹嘴巴点燃旱烟袋,爽声朗气他说:“嘉轩,我今黑回去呀。”白嘉轩平和地说:“回你回喀!有啥事你尽管办。今年冬里没啥紧活路喀!”鹿三料定主家理会错了自己的原意,就挑明了说:“我明日再不来咧!”白嘉轩依然平和地说:“我刚才说了嘛!何止明日?三天五天你尽管走。”鹿三更透彻他说:“从明日往后,我再不来了我下工咧!”白嘉轩这才从椅背上欠起身子:“那咋么了?半路上你就走了不来了?离过年还远着哩嘛!”仙草听见了也凑到桌边问:“三哥你犯了俺屋谁的心病咧?你倒是明说怎么能走哩?”鹿三连忙解释:“地里也没啥活儿屋里也没啥活儿了,我白吃闲坐着不自在喀!”白嘉轩说:“你走了倒是自在了,可把不自在丢给我了!”鹿三愣怔一下。臼嘉轩接着说:“为了省一份口粮撵你出门,人会说我啥话哩?我心里能不自在吗?”鹿三忙说:“不是这话!是没活干了闲下,这谁都看得见的事,不会胡说的。明年春上要是落下透雨地里活儿开场了,我不用你叫就来了。”白嘉轩冷下脸说:“三哥你听着,从今往后你再甭提这个话!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吃稠的你吃稠,我吃稀的你吃稀;万一有一天断顿了揭不开锅了,咱弟兄们出门要饭搭个伙结伴儿——”鹿三咽了一口唾液,粗大的喉圪节猛烈地滑动了两下,没有话说了。白嘉轩随之轻俏地说:“没活儿干了你就歇着睡着,歇够了睡腻了你就逛去浪去!逢集了逛集没集时到人多的地方去说,耍纠方耍狼吃娃耍媳妇跳井,说了耍了再歇再睡……你甭瞪眼!兄弟我不是给你撇凉腔是说正经话:天杀人人不能自杀。年馑大心也就要放大。年馑大心要小了就更遭罪了。”鹿三觉得眼里快要忍不住流泪,没有说话就转身出了院子进了马号。直到新年春节前的祭灶日到来时,他又一次下定决心,这回下了工明年再不来了,实在不能再进白家门白吃闲坐了。
鹿三离开白家的前一晚,孝文硬着头皮向父亲提出借粮,白嘉轩拒绝了。这件事更深地刺激着鹿三。正月十五一过,不见鹿三来上工,白嘉轩走进鹿三矮凌乱的两问厦屋:“跟我走,三哥。甭说我,自你过年走了红马日夜叫唏,要你喂它哩!
旁人添草拌料它不悦意吃喀!”鹿三的喉圪塔又猛烈的滑动了两下,跟着白嘉轩回到马号。
孝文硬着头皮进上房东屋,罗罗嗦嗦向奶奶白赵氏诉说,分家时父亲分给他的粮食可以接上秋收,可是秋天绝收了,来年的麦子也没指望了,整个一个冬天喝稀糁子凑合到腊月,年是实在过不去了……他哀告奶奶给父亲说一句:“借些粮。”白赵氏正想趁机教训一下孙子,你看看你弄成啥光景了?白嘉轩从对面的西屋已经听见,大声说:“你就甭开这个口!”白孝文再没说话就从奶奶的屋里退出来回到前头门房。白赵氏对着西屋说:“你的心不是肉长的是滋水河里的石头!”白嘉轩走进门来:“妈,你明日把那俩碎崽娃了引到后头来。”
孝文向父亲借粮伤脸以后就把两亩水地卖掉了。白嘉轩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吃不下饭,指令孝武把孝文叫到后院正厅来。孝武走进前院门房东屋说:“哥!咱爸叫你。”孝文仰躺在炕上只扭了一下头:“我不去。”孝武端直站着:“咱爸叫你你也不去?”孝文说:“后院厅房我不去,再不去了。”孝武威胁说:“那让老人求到你的门下?”孝文猛然从炕上翻起身来跳到炕下:“你甭跟我耍威风!谁爱来不来我不稀罕!我也没拿你啥没借你啥没欠着你的啥!”孝武不动声色他说:“哥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说话处事还象不象个兄长的?”孝文正想说出更辛辣的话,泄一泄没借着粮食的怒气,也杀一杀弟弟的神气。不料父亲在院子里喝斥:“孝文你出来!”孝文趿拉上棉窝走到院子,就看见漆黑的院庭里站着父亲的佝偻的形体。
白嘉轩劈头问:
“你把水地卖了?”
“卖了。”
“卖给谁了?”
“谁给钱多就卖给谁。”
“我听说卖给鹿子霖了?”
“子霖叔有钱也有粮食,旁人买不起。”
“这地是在你爷手时置下的,你不能卖!”
“眼下这地分给我是我的。我想活命就得换一把粮食。”
“这二亩水地你卖了多少钱?”
“正说着哩!价官还没说死撂倒哩!”
“你甭说了,这地你卖给我,我给你双价。”
“那不行,大丈夫出言驷马难追。你给我钱再多也不能收回我的话了。”
黑暗里一声啸响,白孝文应声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父亲手中的拐杖抽击到他的脸上,继之又砸到他的大腿上,白孝文却感到了一种报复的舒畅,从地上缓缓悠悠爬起来走进屋去,咣一声插上门闩,把父亲和孝武冷晾在院子里。孝武挽扶劝慰着父亲,走回后院厅房去了。孝文继续恢复仰躺在炕上的睡姿,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对女人说:“好咧好咧!从今往后再没有谁来管我了!”
这一年的春节新年是孝文所能记得的最暗淡无趣的一个新年,白鹿原上远远近近的大村小寨,听不到锣鼓听不见喧闹只零三碎四的几声炮响。正月初一的晌午,孝文到白鹿镇的馍铺里买了五个白生生的罐罐儿馍,蹲在馍铺的台阶上吃了向馍铺掌柜讨了一壶茶喝,算是自己给自己过了个年。孝文吃罢又挑了五个揣进怀里,绕道白鹿村后巷朝村子东头走去。村巷里男男女女拖着孩子往祠堂汇集,饥荒之年也不能少了给祖宗点一柱香叩三个响头。孝文走进小娥的窑门嘘声嗔气地说:“妹子年好,哥给你拜年来了!”小娥正在案板上揉面团回过头说:“你心里想妹子了,嘴里可说是给妹子拜年拜年,拿的啥礼物?“你把哥的好心冤屈咧!”孝文从怀里掏出一个又一个点着红花的罐罐馍,摆到案板上说,“人家到饲堂拜祖宗哩!全村就剩下咱舍娃子天不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