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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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 第1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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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里默默无闻,她可能收入低微,她注定一生都要吃农业粮,她可能还会遇到这样或那样不如意的事。可是,她绝对不会像薛淑贤那样为了追求一个吃商品粮的男人,而丢掉一个姑娘家的人格和自尊。 
  彩彩瞅着小河的对岸,薛家母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河岸边的杨柳林带里。她低下头来,继续搓洗衣服,河湾里是这样幽静,水边有几只细腿水鸟忽然飞起,忽然落下,追逐着,嬉戏着,发出清脆的叫声。 
  “彩彩——” 
  听见一声厚重热切的呼唤,彩彩直起腰,扭过头,看见身旁的石坝上,站着马驹哥,一脸怒气,正在直愣愣地瞅着她。她甩着手上的水珠,有点迷惑地问:“你有……啥事?” 
  马驹在石坝上坐下,掏出一支烟来点着了,喷出一口浓浓的蓝色烟雾,转过头,说:“你倒像是没事人一样……” 
  “我有啥事嘛!”彩彩淡淡地说,“我给社员吃药,打针;打针,吃药。还能有什么事呢!” 
  “我问你,”马驹问,“你给文生写过回信了?” 
  “写了。”彩彩平静地说。 
  “你为啥不给我招呼一声呢?”马驹生气地说。 
  “我自己的事,为啥要给你说呢?”彩彩说。 
  “我要是知道你在信里回绝了,我就根本不用再去找文生劝解。”马驹懊丧地说,“我蒙在鼓里瞎跑……” 
  “我没有请你去劝解他嘛!”彩彩并不领情,仍然沉静地说,“我早都给你说过……” 
  “嗨!彩彩——”马驹气愤地说,“你不知道内情哇……” 
  彩彩坐在水边,看着马驹眉头上挽起的疙瘩,猜不透他在生什么气,他又从哪里得知她给文生回信的事呢?就问:“你生啥气呀?” 
  “嗨!想不到!实在想不到……”马驹一抡胳膊,把烟头摔进河水里…… 
  冯大先生家的宅院很深。太阳没有落下去,这个屋院里已经显得昏暗了。马驹脚伤未愈,脚步轻轻地走进街门,看见院中停放着一辆轻骑摩托车,料定文生确实回来了。他想招呼叫文生,却听见从里屋的窗户里传出压低的说话声。他并不想听人家墙根,正要回避,耳朵里却听到了大夫父子神秘的、令人震惊的谈话: 
  “你的主意要拿定,甭听旁人一劝,又三心二意。”冯大先生的声音,“谁说啥话也不听。” 
  “放心,爸。”文生的声音,“我给她写了信,把话说明了。等于完咧!” 
  “她咋说哩?”冯大先生急切地问,“她能接受不能?” 
  “她已经给我回信了。”文生说,“她的信倒是写得干脆,看来问题不大……” 
  “这就好!好!”冯大先生释然的口气,“我还得考虑乡党的口舌……” 
  “我才不管谁说长道短哩!”文生很傲气地说,“我在冯家滩受了十几年罪,好容易跳出去了。我再也不想回冯家滩来了,管他乡党什么口舌……” 
  “我跟你妈还要在冯家滩养老归终。所以——”冯大先生得意地说,“我给马驹说过,叫他去劝你。我给乡党任何人说起这事,都说是‘彩彩是好娃呀’!乡党都说我和你妈喜欢彩彩……” 
  马驹的拳头攥起来,无法压抑胸中涌起的愤怒了。这个老家伙,伙同儿子谋算彩彩,而且设下圈套,虚情假意地央求马驹去劝解文生,以造成他坚决反对儿子背弃婚约的假象,减轻乡党们的舆论的压力,死要一张面子!自己听信了人家的话,郑重其事地来找文生,结果却钻进了狡猾的冯大先生张开的口袋。马驹想一脚踏进门去,当面揭穿大夫父子的嘴脸,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终于还是控制住自己,转身朝外头走去。 
  里屋的门咣当一响,奔出大夫父子。冯大先生用明显的虚假的热情遮掩着满腹狐疑,硬拉马驹进里屋去坐。文生也笑着劝,说他正准备去找马驹哩,好久没见面,想见老朋友了。 
  马驹站住脚,死死盯着冯大先生那张花白胡须的瘦脸,鼻翼翁动着,鼻腔里轻蔑地喷出一声“哼”!甩掉大夫父子拉拉扯扯的手,转身走掉了…… 
  马驹叙说了找冯大先生父子的经过,余怒未息,气恨地骂:“这个老家伙,鬼心眼真多!” 
  “你自找苦吃,怪谁呢?”彩彩却冷淡地说,反倒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本来就不……” 
  “冯大先生找到我屋,让我去劝文生,说得跟真的一样,我怎能想到是圈套呢?”马驹窝气地说,“我也觉得,文生这事做得缺德。” 
  “我不明白,你一定要去劝说文生,究竟为啥呢?”彩彩盯着马驹,问,“我真有点不明白。” 
  “为了你好呀!”马驹说,“我觉得,你过去受了不少苦,刚刚砸掉了黑锅,又遇到这样的打击,我怕你经受不了这样的挫折……” 
  “你的心肠好呀!”彩彩挖苦地说,“我早给你说过,我不觉得是啥挫折嘛!” 
  “你真的不觉得难受吗?”马驹问。 
  “我可不会装。”彩彩说,“你以为,文生是吃商品粮的大夫,挣工资,经济宽裕,丢了这门亲事,我大概要难受死了。是不是?” 
  “那倒不是……”马驹语塞了。 
  “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彩彩讥诮地说,“你以为农村的女子都跟薛淑贤一样,只认商品粮不认人吗?我还没学得那么下贱!” 
  “你……”马驹顿时羞红了脸,气急地问,“可是你当初……为啥要跟文生订婚呢?” 
  彩彩张了张嘴,咬住了嘴唇。她想说,你去问景藩大叔吧,看他怎么告诉你。她想说,为了不影响你的远大前程……但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胸脯猛烈地起伏着,憋得像要炸裂了。胸脯里的这一窝苦水,压了多少年,现在猛然给马驹一下撞击得翻腾起来了。她不会任性,在任何易动感情的关口,都会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 
  夕阳收尽最后一抹余光,暮覆从杨柳林带的底部朝树梢上爬,水雾从河滩里朝麦田梢头弥漫,河湾里静极了。 
  马驹又点燃一支烟,看见彩彩微微偏转着头,不说话,他猜到了她肯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既然彩彩和文生已经彻底破裂,他心中压抑已久的疑问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小伙子心情激动了,颤抖着声音说:“我从部队回家来探亲,万万没想到,你和文生已经订婚了……” 
  彩彩紧紧地咬着嘴唇,眼泪溢出来了。她装作梳拢头发,悄悄抹掉了,现在不是她向他说清这一切的时候,不能说。马驹马上要到县饮食公司去工作了,薛家现在抓住他不放了。她说了那一切,后果会是怎样的呢?她摇摇头,轻声说:“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提起……” 
  “你应该告诉我……”马驹说。 
  “你今天为啥要问这些呢?”彩彩反问。 
  “今天…今天我遇到的丑事太多咧!”马驹想说而又难于说出心里要说的话,结结巴巴地说,“我气恨冯大先生,觉得你……太苦了……” 
  “我不苦。”彩彩摇摇头,沉静地说,“我爸爸得到平反,我也跟任何青年一样平等了,这就够了。我说过,我给乡亲们看病打针,不是个无用的人,这也就满足了。我能看出来,你是同情我,过去遭遇不好,又丢了文生这样的婚姻。你错了。我不想让别人总是用同情的眼光盯我,用同情的眼光和我说话。我现在生活得很好,很自由,也很畅快。” 
  “你说得对,彩彩,我是同情你。”马驹真诚地说,“你还应该想到,不光是同情,还有……” 
  “还有什么,我也不管了,我只是讨厌同情。”彩彩知道马驹想说什么,把话岔开了,“你明天该去县上了?” 
  “我已经决定不去了。” 
  “为啥?” 
  “‘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马驹用彩彩刚才说过的话,讥诮地说,“我在这儿办砖场、牛场,‘不是个无用的人’,生活得很好,很自由,很畅快。我们应该有志气把农村搞好,为啥非要寻情钻眼去开汽车嘛!” 
  “那……薛淑贤又要白跑一回了!”彩彩笑着说,“这一回白丢脸了……” 
  “再别提这个人了。”马驹烦恼地说,“丑死了!” 
  “……”彩彩沉默了。 
  “我明天就去县上给人家回话,退了那个差事。”马驹直截了当地说罢,又把话引回到自己心里想说而至此仍然没有说破的话上来,“我想给你说一句……” 
  彩彩的脸扑地热了,似乎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脸上去了。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没有精神准备。她今天到这儿来洗衣服,完全是想避开薛淑贤来到冯家滩所引起的纷纷议论,图一个安静的场合。既然马驹哥决定不去县上开汽车了,那么她将有充分的时日来处理和他的关系。她要在自己完全有把握的时机,说出自己压抑了多年的心里话。现在,太突然了!她断然说:“在你取掉同情的思想以前,啥话也甭提。” 
  “我只想说一句话……” 
  “我要给病人打针了。” 
  彩彩收拾起洗净和还未洗净的衣服,提上笼,夹着洗衣板,走上石坝,回头瞧一眼马驹,便转身走了。 
  天已黑了,蓝天上出现了第一批星星,夜色笼罩了小河川道,杨柳林带的梢头还有一抹淡淡的亮色。彩彩已经隐没在麦田里的小道上了。马驹在石坝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猜不透彩彩几次回避他的问话的原因,却不颓丧。他和她的一场谈话,发现了她身上的许多没有发现过的东西,这是一个多么自尊的姑娘啊!“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姑娘,不是很多的哩!相比这下,薛淑贤太低下了,文生太低下了。如果自己昨晚拿定了去开汽车的主意,那么也就不比他们高明。不管彩彩能不能接受他的爱情,他总算选择了一条能够面对彩彩的生活道路,明天给安国叔回一句话,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和薛淑贤的令人烦腻的关系自然也就结束了,他将一心一意地办三队里该办的事。……他脱下衣服,从石坝上跃身跳进水潭里去了,小河的水好清凉啊! 
  暮色苍茫中,牛娃涉过小河,在齐腰高的麦田当中的小路上走着。一天两块半,一月有七、八十块现金收入,对于多年来常常是口袋里不名一文的冯牛娃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了。他跟着表哥的拖拉机跑运输,常受到拉运货物的主顾的款待,酒呀肉呀,既不用开饭钱,也不必付粮票,嘴一抹就完了。活儿虽然又累又脏,可他有力气,不在乎。顶使他满意的是,完全不用操心费神,装砖就装砖,拉沙就拉沙,出过一阵力气,流过一身汗水之后,爬上车厢,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飞驶。活路有表哥联系,车有表哥掏一百元月薪雇用的司机驾驶,笨人冯牛娃凭出笨力气吃一份不操心的饭,够满意的罗! 
  牛娃是个孝子。他吃着不掏腰包的酒肉饭食,总是想到瞎眼老娘碗里盛着的缺油寡味的粗食淡饭,心里过意不去。现在,他手里提着一串用柳条串起来的油饼,走回冯家滩来了,焦黄酥软的油饼,孝敬给抚养他长大的老娘。 
  “牛娃哎——” 
  牛娃一抬头,砖场楞坎上,站着德宽和半截人来娃。他从漫坡上走上去,把油饼递上前,大方地礼让说:“德宽哥,吃油饼!” 
  “哈呀!牛娃挣下钱咧,买这多油饼。”德宽从牛娃手里接过柳条,取下一个油饼,也不客气,咬了一口,脸腮上鼓起一块疙瘩。他又取下一个,塞到来娃手里,“吃吧!咱们牛娃兄弟挣下钱了,不在乎俩油饼。” 
  来娃推让着,看着牛娃豪爽的眼神,才哈哈笑着填到嘴里去。 
  “吃吧吃吧!”牛娃蹲在地上,爽快地说。 
  “伙计,你甩开手走了,粘在你手里的事情咋办哩?”德宽吃完一个油饼,满意地咂着舌头,抹一抹厚厚的嘴巴,用烟锅在羊皮烟包里挖着,笑眯眯地说,“你走得好洒脱呀……” 
  “经济手续,我没染一分一文。”牛娃说,“还有啥事情呢?没有了。” 
  “种牛场的合同,倒让来娃老哥催着咱们订哩!”德宽指着站在身旁的来娃,“这可是你负责的工作。” 
  “我今日找了你几回,婶子只说你不在家,也不说你弄啥去了。”来娃证实说,“你走也不给人打个招呼……” 
  “我不当队长,也就不负责啥工作了。”牛娃拖长声调,盯着来娃说,“我给你说过,任啥事甭寻我了。你该寻谁就去寻谁,你怎么不会听话呢?” 
  “牛绳是你交到我手里的,合同条例是你亲口给我说的,我不寻你寻谁?”来娃强硬地说,挥动着短小得令人好笑的胳膊。他四肢畸形发育,脑机能却完全正常,“要不,我把牛交给你,我不喂了,你们干部这样扯皮,我敢订合同吗?” 
  “你愿意订合同也好,不愿意订合同也好,随你的便。”牛娃仍然不动声色,拖长腔调,不冷不热地说,“跟我……没有关系罗!” 
  来娃气得瞪着眼,说不上活来。 
  德宽却微仰着头,悠悠然喷吐着烟雾。他知道马驹并不离开三队的实情,心里踏实。对于牛娃故意拖长的冷漠腔调,他不急也不气。在牛娃撂套走掉的这一两天时间里,自觉地弥补他遗留下的工作上的空隙和失误,他了解牛娃的脾性,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这个火爆的家伙。他笑着说:“你拉上咱的公牛,游村串寨去夸庄。好些人拉着发情的母牛,满冯家滩寻你牛娃哩。我和来娃好歹把人家劝回去了。开庄的准备工作还没弄妥,让人家再等两天。人家不知从谁嘴里听说你不当队长了,庄场也不办了,气得愣骂愣骂——” 
  “骂我?”牛娃急问,“骂我啥话?” 
  “骂得好难听。‘羞先人哩!把公牛拉上满世界夸庄,惹得别人把母牛拉来配种,自家又不开庄咧!冯家滩三队的干部,说话踉放屁一样。’你听听,骂谁呢?”德宽不紧不慢地说。 
  “哈呀!狗东西骂得真残火!”牛娃听罢,脸臊红了,“我好冤枉哇!” 
  “人家没骂你一人,骂的是‘三队的干部’嘛!”德宽看着牛娃发火了,又劝慰牛娃说,“你挨两句骂怕啥?只要天天能挣两块半,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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