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就甭管了,我已经把一本‘养鸡知识’念得能背过了,我按科学办法养鸡,婶子和嫂子们只会老土办法……”
这种争论一直在进行。大年初一,两口子吃着肉馅饺子,互相都想说服对方;两口子抱着孩子,背着礼物去给二姑拜年的路上,又争得七高八低;眼看着过了正月十五,新年佳节的最后一个小高潮也过了,还是谁也说服不下谁;最后,双方只好互相妥协又各自独立:建峰到桑树镇去办他的电器修理门市部,四妹子在家里创办她的家庭养鸡场。她和他达成两条协议:一是在他去桑树镇之前,帮她盘垒两个火炕,作为饲养小鸡的温床,她一个人干不下来。二是她要求他每天晚上都回家来睡觉。他说,那么下雨下雪呢?她说,下雨下雪也要回家来。他说,这规程订得太死了吧?稍微灵活一下行不行?她说,不能灵活。她和他结婚好几年了,吵也吵过嘴,闹也闹过别扭,晚上总是在一个炕上睡觉,成了习惯了,他要是不回来,她就会睡不踏实。他仍然希望能有百分之一的灵活性儿,或者说特殊情况。她干脆一句话说死,百分之一的机动灵活性儿都不许有,想拉野婆娘了吗?一句话噎得建峰红了脸,再不争取什么灵活性儿了。
正月十六日,一般乡村男女还都没有从新年佳节的醉意和慵怡中振作起来,欢乐的气氛还没有从乡村的街巷里消散殆尽,四妹子和建峰已经干得大汗淋漓了。
她给他供给泥巴。他提一把瓦刀在盘垒火炕,他是个聪明的乡村青年,心灵手巧,她只要说出关于这个火炕的用途和想要达到的目的,他就能合理地安排火口和烟囱,而且能调节火炕的温度。看着已经初具雏形的火炕,她是满意的。她用铁锨挖泥,送到他的手下。他需要一块瓦碴垫稳土坯,她立即递给他。他给她帮忙,她显得驯服而又殷勤。
他接住她递来的瓦碴片子,垫到土坯下,稳实了。他说:“晚上要能这么听说顺教就好罗!娃他妈,明白吗?”
她猝不及防,正在于自己一心专注的事儿,他却说起晚上的事儿。她在他脸上爱昵地拍了一巴掌,就把手上的泥巴抹在他的脸上了,随之哈哈大笑,笑他的五花脸儿的滑稽相。
四妹子一次买回来五百只小鸡,把吕家堡的男人女人都惊动了。这里的女人,虽说家家养鸡,顶多也不过十来只,全是春天用老母鸡孵化出来,小鸡借着老母鸡的温暖的翅膀渐渐长大,谁也没有把握把那些用机器孵化的小鸡抚弄长大。人们全涌进她的院子,挤进她的厦屋,伸手摸摸炕壁,瞧着炕上拥来挤去的雏鸡,出出进进,在小院里,在大门外的土场上,议论纷纷。
三间厦屋,只留下一间作为她和建峰睡觉生活的用地,而把两间都辟作鸡舍了,三条大火炕,占据了两间厦屋的脚地,中间只留一条小甬道。五百只小鸡吱吱吜吜叫着,吵成一片,屋里很快就出现了一股鸡屎的气味。
门前榆树上的榆钱绿了又干了,河川里的麦子绿了又黄了。紧张的夏收一过,炎热的三伏酷暑使庄稼人有空追寻荫凉的时候,那些女人们串门串到四妹子家里来,全都惊奇得大呼小叫起来。
多么可爱啊!用竹棍围成的鸡圈里,一片白格生生的雪一般的羽毛,在争啄食物,在追逐嬉戏,高脖红冠的大公鸡追逐着漂亮的母鸡,不避人多人少,毫不知羞地跳到母鸡背上交请。整个小院里,全都用竹棍儿围成栅栏,只留下一块小小的空地。
四妹子热情地接待一切前来观看的婶婶和嫂子们,耐心地回答她们的询问,并不在意某个心地偏狭的女人眼里流泻出来的忌妒的神色。成功本身带来的喜悦和自豪,足以使人对一切世俗采取容忍和宽让的胸怀。
刚刚交上农历八月,一声震惊人心的母鸡的叫声从后院响起,四妹子掀开栅栏门,跑进鸡圈,惊吓得母鸡刮风一样奔逃。她跑到鸡窝跟前,那窝里有一个白亮亮的鸡蛋,抓到手里,这才看见,那粉白的蛋壳上留着丝丝血痕。她的眼睛被溢出的泪水模糊了,一个无法压抑的声音在心里回荡:开产了!开产了!
不到半月,三百只母鸡相继开始产蛋,从早到晚,母鸡向她报告下蛋的叫声此落彼起,不绝于耳。她把一盆一盆搅和好了的饲料撤进食槽,捧着一篮又一篮鸡蛋走出栅栏门来。她须臾也不敢离开屋院,真是太忙了。最迫切的一件事是,鸡蛋无法推销出去,堆在家里不行呀!
她终于和建峰商量决定,请老公公和婆婆过来帮忙。虽然婆婆帮她带娃娃,收鸡蛋,然而毕竟不是靠得住的。她要跟二位老人正式交谈一番,要两位老人靠实靠稳到她的小院里来照料内务,她隔一天两天就可以出去卖掉鸡蛋了。她在村子里的代销点买了蛋糕,卷烟,茶叶和酒,一共四样礼物,让建峰用挎包装着,走进熟悉的老公公的住屋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四妹子挑回一担水回来,看见老公公蹲在台阶上抽旱烟,她忙招呼老公公坐到屋里,老公公却磕掉烟灰,捞起她刚刚放下的挑担要去挑水。她对他说:“爸,你腿脚不便了,让我去挑,你给鸡拌食吧!”
她告诉老公公,包谷糁子,麸皮,鱼粉,骨粉和几种微量元素的配方比例,老公公说他记不住,还是让他去挑水好了。她不让,说:“爸,我要是出门卖鸡蛋,你还得喂鸡。其实不难,我给你把配方写在墙上,掺配一两回也就记住了。”说着,她动手示范了一下,在木缸里按比例放足了各种饲料,搅拌均匀,然后让老公公把饲料端进鸡圈去。老公公刚要动手推开栅栏门,她忙喊:“爸吔!在门旁边的石灰里踩一下。”
老公公回过头来,迷茫不解:“踩石灰做啥?”
四妹子说:“消毒。”
老公公不耐烦了,放下盛满饲料的盆子,索性走回来:“嫌我有毒?你自个送进去!”
四妹子笑了。老公公心里犯了病了。她笑着解释:“爸吔!我送进去,也要踩踏一下石灰。我每一回进鸡圈,都要过这一番消毒手续的。你老甭犯心病,这是防疫要求,不敢违犯。”
老公公好像听进去了,再次走向鸡圈的栅栏门儿,在石灰堆里踩踏了一下,端起盆子,走进去了。
四妹子挑着水桶走出门,忍不住笑了。老天爷,她在指拨着老公公啊!他居然听她的话了!他是吕家堡屈指可数的几个精明强悍的庄稼把式,总是别人询问他的时候多,在乡村的庄稼行里,没有难得住他的活路或技术。他又是一位家法特别严厉的家长……然而她吩咐他要做的卫生防疫制度,他却遵守了。
四妹子再挑回一担水来。刚进街门,她听见老公公大声严厉地指使老婆婆说:“在石灰堆里踩踏一下。脚上有毒。卫生防疫不敢马虎。记住,每回进鸡圈,喂食也好,收鸡蛋也好,不管我在不在跟前,都要在石灰堆里把鞋底子蹭一蹭。”
四妹子笑了。
老公公闻声扭过头,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声解嘲地说:“你甭看我老脑筋。我信科学哩!那年,政府把化肥送来,没人敢买敢用。好些人说,咱用大车给地里送粪,麦子还长不好,撒那么几斤白面一样的东西,还能指望长麦子吗?我买了用了,嗬,那一年,就咱家的麦子长得好!我信……”
吃了一点干馍,喝了几口开水,四妹子把两个垫着麦草的鸡蛋筐子绑捆在自行车上,对两位老人说:“十二点时喂一次,五点钟再喂一次,按比例搭配饲料。鸡蛋要及时拾了,窝里堆得多了,就容易压破了。”说完,她把车子推出街门,儿子闹着要跟她去。婆婆好劝歹劝,才把那嚎啕大哭的小子拉扯走了。
四妹子跨上车子,清晨的风好凉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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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17
每天早晨,天刚放亮,老公公和老婆婆就前后相随着来到四妹子的鸡场,动手清理鸡场里的脏物,打扫卫生,然后挑水拌料,像工人上班一样及时。有时候老人来的时候,她和建峰还在酣睡,听见老公公故意惊扰他们的咳嗽声,慌忙爬起,奔到院子,拉开街门门栓,把等候在门外的二位老人迎进门来,心里常常很感动。
建峰擦洗了脸,推动车子,匆匆走出街门,赶到桑树镇自己开设的电器修理铺去了。
四妹子隔上一天两天,就要赶到南工地去卖鸡蛋。这个南工地,实际是一家兵工厂,兴建之初,是建筑公司的南工地,工厂建成后,建筑工人早已撤走了,当地村民仍然不习惯叫兵工厂的名字××号信箱,仍然称作南工地。前几年,四妹子倒贩鸡蛋的时候,从来也不敢光顾这家兵工厂的家属院,宁肯多跑二十几华里路,送到人际陌生的西安东郊的工人聚居区去。南工地的大门口有警卫,而家属院的门口往往有供销社派来的干部,专门在那儿盯哨,抓获敢于偷卖鸡蛋的人……现在,南工地大门口外的水泥路两边,全是临近村庄出售农副产品的农民,各种应时蔬菜,瓜果,鲜肉和鲜蛋,一摊紧挨一摊,沿着大路铺开下去。有人在路旁盖起小房子,出售生活用品;饭馆,理发店,酒馆,也开始营业了。四妹子到这里来出售鸡蛋,再不必担心供销社干部来没收鸡蛋了,真是感慨系之!
她隔一天顶多隔两天来卖鸡蛋,太费时了,把鸡场的繁重的劳动全都搁到两位老人肩上了。她与南工地的职工食堂的采购员认识了,达成协议,每天后晌给食堂送三十斤鸡蛋,每斤价格随着市场价格的浮跌而升降,一般低于市场一毛钱。食堂图得省事,又捡了便宜,又保证能吃到最新鲜的鸡蛋,四妹子也省去了整晌整天在那儿坐待买主的麻烦,两厢满意,她在后晌给南工地送一趟鸡蛋,早上和中午就能悉心照管鸡场了,也能使两位老人梢事歇缓了。为了确保这种关系得以持久,四妹子就用一只盒子装上三五十个鸡蛋,送给那位采购员。
四妹子养鸡获得成功,获得了令人眼热心热的经济效益,消息不胫而走,四处传扬,终于有一天,一位陌生人走进院子来了。
来人自我介绍说,他叫解侃,干脆叫他小解好了,他说他是城里报社的记者,专门采访她来了。四妹子听着介绍,把他递给她的记者证还给她,看着他白净的脸膛上,却蓄着一络小胡须,黑茸茸的,头发披在后脖颈上,这是很时新的男青年的打扮。她突然扬起头,对正在拌料的老公公说:“爸吔!这位同志寻你哩!”说着,就从老公公手里扯过木锨。老公公迷惑地瞅着那位穿戴打扮与乡村人相去太远的年青人,坐到树荫下的小桌旁,一边招呼客人喝水,一边警惕地用眼睛瞄着他在兜里掏笔记本和钢笔,四妹子装作什么也不曾留意,在木盆里翻搅饲料,心里却想,老公公在家里是一尊至高无上的神,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媳以及孙子们,都不能违拗他,他和晚辈人之间有一道威严的台阶,然而面对这样一个小小年纪的外来人,一个记者,老公公眼里除了警惕和戒备之外,还有一缕害怕的神色,是一种在佯装的大方掩遮之下的复杂的表情。她听见老公公和小记者很不顺畅的答问——
“老同志尊姓大名?”
“吕克俭。”
“多大年龄?身子骨还好吧?”
“好好!六十多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想到创办家庭鸡场!”
“唔……大概在过年那阵。”
“你不怕……‘砍尾巴’吗?”
“砍啥尾——巴?”
“资本主义尾巴。你过去受过砍尾巴的苦吗?”
“那……当然还是怕。”
“你又怎么克服的呢?”
“我……”
四妹子看见,老公公侷促不安地搓弄着小烟袋,结结巴巴,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子。他求救似地瞅一眼四妹子,希望她快出场,回答这个洋人的问询。四妹子偏是装做没有看见,继续做自己的事。她听见,记者又问技术方面的事,怎样防疫,怎样喂食,怎样解决雏鸡死亡的困难……老公公终于不耐烦地站起来,从她手里夺过木锨,说:“你去给他说去!”
她应答了记者的提问,送走了客人。过了两天,县妇联主任和公社妇联主任乘坐吉普车来登门做调查研究,四妹子又把两三位女领导人引到老公公面前,要老公公回答她们感兴趣的一切问题,弄得老汉更加不好意思。直到妇联主任表示够关心之后,乘车离去,老公公迫不及待地责问四妹子说:“你这个娃呀!你办的鸡场,人家来了就该你应酬嘛!你把我推到人面儿上,我又不知道那些什么‘温度’,‘食量’,‘成活率’的事,净叫我受洋罪……”
四妹子扬起头,装出一副傻样儿说:“凡是外面有客人来,理当你老人家接待应酬,这是咱家的规矩。俺小辈人咋能多嘴多舌……”
“呃……嘿!”老公公噎住了,反而说不上话来。他现在才明白了三儿媳妇的心计,意在报复他对她的二姑的那次不礼貌接待。她可真是心眼多端。老汉又一时不好意思否认自己的家规和家风,气闷闷地抽起烟来。
四妹子怕老公公真的犯了心病,又装作毫不介意地说:“爸吔!其实我是故意让你跟那些干部多接触接触。我看你总是怯那些干部。你接触多了,也就明白,他们是干部,可也是人,没啥好害怕的……”
那位记者的文章在报纸上一发表,四妹子的小院里就更加热闹,好多有组织的代表团前来参观,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县委书记和县长来了,大加赞扬,说她是他们领导下的河口县的第一个养鸡专业户,应该大大地宣传一番,她给全县的妇女蹚开了一条致富的门路,无疑是一个典型。有人要请她介绍经验,有人要总结她的最新材料。有人来说要写她的报告文学。有人要她填一张表,补选县人民代表……
她被热情的波浪包围着,冲击着。她不能离开屋院了,给南工地食堂送鸡蛋的事也办不到了,老公公主动承担了。
老公公第一次给南工地食堂送鸡蛋回来,把一根甘蔗塞给孙子,然后从内衣口袋掏出钱来,交给她。她从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