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红显然已不是当年在龟渡王学校任教时的吕红了。姑娘特有的红色从脸上褪失净尽,脸色呈一种非自然的白色,那是过多施用脂粉的结果。无论什么现代化妆品都无法挽回已失去的青春。王益民首先感到的不是这些浅显的变化而是吕红的眼睛。吕红的眼睛里是绝望和恐惧,恰如一个人得知了自己的生死簿上的秘密,吕红一坐下就说:“王老师,我是实在无路可走了才来求你,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王益民搞不清何以这样?就问:“怎么回事?吕红,你慢慢说。”他顺手关了门。
“你的朋友王育才……是个野兽!”吕红咬着牙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王益民惊奇地问:“你怎么也骂他?”
“他把我害得好苦!”吕红说,“我一直觉察不出他对我设着圈套……”
王益民更迷惑不解:“他怎么会对你设圈套?”
吕红这才告诉他,王育才和她私下里已说好约定:他和秋蝉离婚,她和丈夫离婚。现在,自己己和建筑工人的丈夫离了婚,王育才却突然从桑树镇民事法庭抽回了起诉,不离了……
王益民愈加迷惑:“那为啥?”
“报复!报复报复报复!”吕红癫狂了似地喊,“他要报复我!恶毒的报复!”
“他怎么会报复你?”王益民问,“他和秋蝉的离婚案闹了四五年了,怎么会报复你?”
“全是假的!”吕红说,“他一次一次上诉,又一次一次托人暗里给赵法官塞钱,不要判决离婚。他一直把这场假戏演到我离婚才……”
“啊呀!我的天……”王益民半信半疑。
吕红哭了:“我怎么办?我已离婚了。他在耍我,他记着旧仇。他说他才出了一口气,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说我当初欺侮了他,我丈夫也欺侮了他,我父亲欺侮了他,全都是欺侮了他有个政治黑疤……现在全都报复了!”
“我信不下!”王益民说,“我信不下去!王育才真会这样歹毒?你们恋爱失败时,他亲口给我说‘并不怪责’你吕红嘛!”
吕红苦笑着摇摇头:“王老师,我唯一求你一件事,你去找找王育才,说我死了。他如果还记得我对他全是一片真心,如果还能原谅我当初的动摇,权当说的‘势利眼’也行,我只有一丝希望了……”
王益民突然涌起一股强大的责任感,大声肯定说:“吕红你千万别急,绝对不能走绝路,也千万不敢急出毛病来。我明天就去找王育才,你一定等我见了他以后咱们再面谈……”
王益民虽然热诚有余,心中却不免打鼓,如果真如吕红所述,他能扭转王育才吗?他已经比较切实地想另一条路,设法使吕红与那个建筑工人复婚,他说:“万一不行,我去找你丈夫,争取和解……”
吕红冷笑一声:“那样的路我还能走吗?那比死艰难十倍!”
未等第二天王益民去找王育才,王育才当晚打电话找王益民来了。
王益民一接上电话就迫不及待:“育才育才你说你现在在哪里?我有话要找你说。”
王育才却冷静地说:“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我的好朋友。你不要再问我的住址,我们抓紧时间说几句话。”
土益民有点激动,一时找不到说话的头绪。
王育才问:“吕红是不是找你了?”
王益民答:“是的是的,到底怎么回事?”
王育才说:“吕红说给你的事是真的。我已经抽回了离婚诉状,但并不是说我要回龟渡王了。请你告诉父母和秋蝉以及孩子,请他们忘掉我,权当这世界上压根就没有过我。”
王益民急了:“这到底为什么?”
王育才:“不要问‘为什么’。我只告诉你,吕红已经离婚了,这是我的圈套。我要报复。我已经报复了,我和吕红恋爱失败时就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等到了。我当时太痛苦了,她和她父亲完全想不到被扔掉的女婿会是怎样的痛苦,我现在叫他们亲自感受一下。她的那个丈夫当时比我优越的唯一一条是家庭出身好,而吕红选择了他却舍弃了我。让他现在尝一尝此中滋味,也就理解当初我的苦处了……”
王益民实在忍不住了:“你是个毒虫!王育才——你是个歹毒的家伙!”
王育才说:“我曾经是个羞怯的青年……”
王益民说:“假的!你的羞怯是假装的!你的骨子里是歹毒残忍惨无人道!”
王育才却依然冷静:“朋友你说错了,我的羞怯是真实的。我的太多羞怯使我苦恼。我现在又因为那种羞怯丧失殆尽而惋惜。”
王益民骂:“你害了多少人……”
王育才说:“首先是这些人先伤害了我,”
王益民回转了口吻:“育才,我们甭辩嘴了。我需要冷静,你更需要冷静,你无论如何告诉我你的住址,咱们见上一面,想想挽回残局的办法,一切还不是完全无望的。”
王育才说:“不必了,我明天就要走了。”
王益民又急了:“你到哪里去?我敢说世界上没有容你的地方!你的良心也宽容不得……”
王育才说:“我要找一个恰恰能容我的地方。我已经不想再挣钱了。顺便告诉你,我所在的这个公司纯粹是个不摊本只赚钱或者说光骗钱的公司。我对骗钱也觉得腻了。”
王益民:“你到底要干什么?”
王育才:“我要找一个能使我恢复羞怯的地方去。你想想,还不明白吗?”
王益民一时转不过弯:“我想不来!你干脆回学校来吧?”
王育才轻轻叹口气:“我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讲台上去训导别人子弟了,那地方太神圣,我不配。我正在钻营的这种公司也不干了,越干我越无耻。我又不想自杀,我想在我恢复了人应有的那一点羞怯之后,再论死生之事吧!”
王益民沉默了。
旅伴
在同一车厢的同一隔间里,两位旅客同时找到了自己的铺位,都是下铺。他们谁也顾不得瞧对方一眼,忙着把随身带上车来的大包小包塞到货架上去,然后坐到车窗跟前来,火车启动了。
他们先后坐下,掏烟、点火、嘘出一口浓烟,上车时的紧张忙乱情绪舒缓下来,心地踏实地开始旅途生活了,这时才转过头来,打量坐在对面的旅伴。俩人的目光一经相遇,几乎同时惊奇地叫起来:
“啊呀!是你——”
这两个人,是高中读书时的同学和朋友。一个被同学们公认为数学王子,一个号称文学天才。现在,二十多年以后,数学王子已经是国防尖端学科的研究人员了,而文学天才也已是当代颇有点名气的工业题材的作家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同时爱上了班里一位名叫东芳的女生,那是个聪明而又动人的窈窕姑娘,大伙叫她东方美人,她是他俩心中的女神……这两个朋友也不能超凡脱俗,朋友关系破裂了,结下了怨。而时间的流水似乎可以冲散一切感情的烦忧。现在,当他们在列车上握手、拍肩的时刻,心中虽然还有那么一点不可言状的别扭情绪,却终究为理智所主宰了——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哇!
一阵闲聊之后,作家首先从尴尬的情绪里超脱了。豁达地说:“东芳现在好吗?”
“怎么……你?”军事科学工作者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不是嫁给你了吗?”
这样——真是哭笑不得——他们才相互闹明白,谁也没有娶到东方美人,二十多年的误会,都以为对方和她结合了。
“噢!原来如此……”作家感慨起来,动情地说,“我当时感觉出来,她更喜欢你,说你聪明,冷静。她说她母亲不喜欢搞笔墨文学的人,容易招灾惹祸……二十多年了,我一直以为你们生活在一起……”
“嗨!哪能呢……”科学工作者淡淡地笑笑,“我当时判断出她更喜欢你。她常当我的面说你开朗,浪漫,有诗人风度……说我太死板……”
火车在宽阔的北方原野上奔驰。大片大片的金黄的油菜间缀在一望无垠的碧绿的麦田里,一排排白杨,从窗前掠过去,远处的山峦迷蒙在淡灰色的雾霭里。田野里春的温馨气息灌进敞开的车窗里来了。
“我毕业以后,家里太穷了,‘瓜菜代’也维持不住,舅舅把我带到青海,进了地质勘探队。我肩上扛着标杆,爬遍青藏高原,兜里总没有忘记装着一本稿纸……我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第一次萌动的爱情却同时结束了!”
“我毕业后参军了。当了两年兵,从部队上了大学,再回到部队。在戈壁滩上‘隐居’了二十年,已经与‘尘世’隔绝了。那年回家探望父母,听人说她和小赖子结婚了,我坚决不信……”
“我也听说过她和小赖子结婚的话,也是不信。”作家证实说,“她怎么能嫁给他呢?那么一个猥猥琐琐的侏儒!”
“看来是真的嫁给他了。”科学工作者说,“他虽然猥琐,可他当时比你比我都更优越。他当了汽车司机,走南闯北,能弄到别人弄不到手的‘进口’物资,别忘了当时是困难时期……不过,我总不愿意这样想。”
作家显然激动了,创作的灵感顷刻之间激荡起来了,回味自己经历过的生活,心情往往按捺不住。他拉开手提兜,取出一瓶酒,用牙齿揭掉瓶盖,在两只喝水的杯子里斟上酒。科学工作者也急忙取出罐头和香肠,摆到小桌上。
“我们都犯了一个错误——”作家用富于哲理的口气说,“把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看得太神圣了!”说罢举起酒来。
“可笑的是——”科学家冷静地说,“我们之间因此而曾经互相妒恨!”说罢也举起酒来。
火车正以风驰电掣般的气魄,在北方的原野上疾进……
1983。10。20。西安
绿地
春天里一个平平常常的星期六下午,河口公社党委副书记侯志峰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
刚进大门,两个孩子大约听见车子响,一齐从后院奔过来,抢他挂在车头上的黑提兜。
“一人一个。”侯志峰取出面包来,笑着塞到孩子手里。虽然工资不高,每周六回家,总要买点糖果什么的,以便让盼望爸爸归来的孩子不致扫兴,已经习惯了。
娃子和女儿的脸颊上鼓起来。吃着乡村里粗食淡饭的孩子,对于软乎乎的面包,馋是很自然的。他拍拍这个的背,又摸摸那个的头,是一种做父亲的幸福感觉。一接近四十这个年龄,他觉得自己更贴着孩子了。
“回来了,侯书记。”
踏进里屋,一位陌生的老年农民笨拙地从椅子上立起,殷切地和他打招呼。
“这是汪水寨我妹子家的门中叔。”妻子秀绒给他介绍说,“等你半天了。”
肯定是求他办事,好多人求他办事,不去公社机关,专等周日赶到家里来,弄得他不得安宁。家里有自留地,又养着猪,好多活儿要趁假日劳作哩!
“有啥事?”他问,想尽快打发他走。
来人开始诉说,啰啰嗦嗦,前后重复,总算说清了一件事:他的儿子在本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有四五年教龄了。支部书记现在正串通校长,要把他的儿子解雇,再把自己的女儿(去年秋天刚刚从高中毕业)填补进去。
“事情做得太可憎咧!”来人十分愤恨,“我是平头百姓,实实没有办法……”
这是可能的。干部利用职权,搞些乱七八糟的事,在他们公社的几十个大队里,时有发生。他干脆地回答说:“你说的要是属实,我负责解决。下周上班后,我了解一下再说。”
“你歇息。”来人站起告辞了,“你在公社辛苦……”
他解开自己的黄帆布袋的结绳,把一盒点心放在桌子上。
“甭弄这号事!”侯志峰死死抓住他的手,要把点心盒盒塞进帆布袋里去,“这算做啥?”
“咱是亲戚,我头一次上门。”他说,“咱这儿的风俗,‘空手不进亲戚门’嘛……”
“留就留下。”妻子说,“又不是外人!”
侯志峰松了手,羞得把脸转到一边去。他的女人秀绒,文化不高,体魄壮健,常常显示出比他更能吃苦,挣得队里妇女们的头等工分,又养猪养鸡。就有一样不好,总是收留来人带着的东西,使他对她尊重爱怜的感情里,常常蒙上一层龋龊的阴影。眼窟窿太小咧!
送走客人,两口回到屋里,几乎同时愣住了:娃子一手拿着点心,一手攥着一把十元票子,扬得高高,给爸爸妈妈炫耀自己的发现:“点心盒里……”
“放下。”侯志峰明白了,脸色也变了。
“给我。”秀绒从儿子手里抓过钱,脸色也变了,压低声儿警告儿子,“出去甭胡说。耍去!”
儿子大约感到了这件事具有严重的神秘性儿,悄悄走出门去了。
“多少?”侯志峰问。
“一百。”秀绒答。
“给我。”
“做啥?”
“还给人家嘛!”
“跟得上。”她把钱装进内衣口袋,转身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我去借架车,赶天黑给猪圈拉两车土。你在屋歇着。”
他惶惶不安。这件意料不到的事,破坏了他回到家中的愉快情绪。他在屋里打转转,坐不住也躺不稳,听见街巷里有架车拉过的哐嘡声,他想到土壕里去,和妻子秀绒把话说透。
刚出门,碰见驼背二叔。二叔青筋突暴的胳膊上,挎着大笼,笼里装着整翻稻田时拾下的稻根和水草。
“峰,叔问你一句话。”二叔神秘的样子,“听说……要分地分牛?”
“唔,是实行责任制。”他淡淡地说,心里有点不安然,“咱信公社也准备实行哩!”
“你是懂政策的人。”二叔说,“这是真的?”
“真的。”他说着,心不在焉,“我要去……拉土。”似乎有一股愧对江东父老的隐情……
村子西边的黄土坡根,是整个村子居民取上的黄土壕。秀绒面对土崖,挥动着镢头,她进入中年以后,腰粗了,腿壮了,抡镢挖上的姿式像一个强悍的男人。
他走到土壕里,捞起铁锨,把秀绒挖下的黄土铲起来,装进架子车的木板车厢里。在这里,远离村庄,没有外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