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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孟局长诚心实意的神情,就说:“我怕我不相称……我还是个合同工……”
“这一点不用顾虑,韩部长不在乎,晓英也不在乎。要是嫌合同工,他就不会找我提媒。”孟局长毫不介意地说着,又从坐椅上站起,走到我当面,知心地说,“你有了韩部长这个老岳丈,还能当好久合同工呢?全县招工招干的名额指标都从韩部长手下过,你还愁转不了正式干部?”他又显出陕北人的那种豪爽与狡黠混合着的神色。
我陷入痛苦的深渊。韩晓英和于小凤,整天在我脑子里翻腾,眼镜片和褐袖套,嗒嗒嗒的打字机声和那迷人的半坡遗址式的窝棚。我的脑子几乎要爆炸了。三天后,我的老黄牛父亲来找我,说是孟局长上午到百货公司检查工作时跟他谈了给我做媒的事。老黄牛父亲受宠若惊,心里搁不住这突然降临的喜讯,就来跟我商量怎么办事。他大约看出我的犹豫,就恨声训斥我:“你娃子甭错打主意!这门亲事成了,你就能转为正式干部。你若错打了主意,这县城有你的立脚之地吗?”
我不要听他的赤裸裸的攀龙附凤的话。其实这其中的利害得失,我早都想过千遍万遍了。他的话只是重复了我考虑中的那些最令我痛苦的因素。
这天晚上,我和小凤相约又来到窝棚跟前,她迫不及待地问:“你这几天老皱着眉毛,有啥不顺心的事呢?”
我不敢直说,推说熬了夜,休眠不足,精神不好。她竟然信了,我的话她都信。
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我用一种玩笑的口吻试探她:“小凤,如果有一天我得罪了某个领导,人家解雇了我,我就得滚回东塬上去,那样的情况如果发生了,我们咋办?”
小凤随口说:“我跟你回东塬上去。”
我说:“我冬天得下河滩来掏掘砂石挣钱,钻窝棚,过原始生活。”
小凤说:“我跟你来钻窝棚,给你做饭。”
我想哭,再也说不出话来。
小凤却认真地说:“我早想过了,合同工有解雇的可能。要是你真的被解雇了,也不必回东塬上去,更不必钻窝棚采砂石,我们在县城开个小饭馆,或者开个杂货店,咱俩经营,我也不当打字工了。你愿意干吗?”
我苦笑着说:“唔,你想得真周到……”
我在第二天见到孟局长时,他告诉我,韩部长约请我今晚到他家去坐坐。我当然明白这“坐坐”的内容,这可真是一种痛苦而又艰难的抉择。我想起了莫泊桑的《温泉》。我曾经痛恨而且鄙薄过那个捞取了遗产而抛弃了真诚的爱情的家伙,我发觉那个令人鄙薄而且痛恨的家伙在选择遗产和爱情时所经历的苦恼正在我心里发生。无论这种选择多么痛苦,而时限却正在今天晚上。我和孟局长一起去了。
后来的一切就比较简单了。不久,我被调到县委宣传部做专职通讯干部。我写的本县各个方面的通讯报道稿不断见报,县委书记和县长们以及人大常委会的主任们都很赏识我的才干和工作态度。这年年底,我被转成正式国家干部,和韩晓英的关系也正式公开了。第二年春天,我被送到地区党校去学习。县里的新老干部甚至通讯员也明白上党校意味着什么。
党校学习期满,我和韩晓英结婚了。我们过得很和谐,从来也没有吵过架,她的性格很好,思维十分周密,把家里的内务和外交都处理得井井有序,大约自幼接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也与她小小年纪就从事财务工作不无关系。她对我很尊重,照顾得无微不至,从服装的式样到每日的早点,都是经过认真的考虑,却从来也未显示过她的部长女儿的优越。人人都说我有一个贤内助。父亲对这个儿媳满意之至。孟局长开玩笑说:“怎么样,晓英是个好媳妇吧?家教严嘛。一般城池县道的小市民太油……”我知道他说的“城池县道的小市民”所指是谁,我和小凤的眉来眼去根本不可能逃过那些商业局干部的眼睛,但谁也说不准抓不住我俩相好的一件具体事实,在河滩钻窝棚的事更是无人知晓。这宗事已无任何影响,晓英从来也没有追问过我,更谈不上吃醋闹矛盾了。然而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倒不是对小凤的负心,而是我自己心里的某种渴望。渴望什么呢?窝棚里的那种被熔化的完全忘我的原始式的疯狂,再也没有产生过。
我生逢其时,县委在实行干部“四化”的工作中简直有点拉郎配。既要年轻,又要有专业知识(具体就是大专文凭),又要有工作经验。我正好人选。那张地委党校的毕业证书,使我的审查材料顺利地通过了各级组织部门的关口,我擢升为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了。孟局长退居二线,成了商业局的巡视员,我的岳丈韩部长也从组织部退出来,升了一级,成了县人大的副主任,真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觉得我的选择没有犯“方向性的错误”,倘若我和小凤而不是和晓英结婚,我现在很可能正在河滩上那窝棚前的石头上架锅煮包谷糁糊糊,充其量和小凤在县城的某个角落卖油条豆浆或是经营日杂品小店。那么,有谁会看到我具备做一个县委的宣传部长的德和才呢?
我却无法排除那嗒嗒嗒的打字机的响声。当我和晓英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这响声震得我灵魂不安。当我坐在新落成的县委大礼堂里听县委书记郑重宣布我的任职批复的时候,那响声又在我心里敲响了。
小凤早已远走高飞了。她的痛苦可以想见。她和一位技校毕业的工人结婚了,他在汉中的某国防工厂工作。她跟他到汉中去了,再也没有见过面。
任命我作宣传部副部长的那天晚上,晓英特意为我精心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而且破例拿出一瓶“西凤”来。我喝得有点过量。
说醉不醉,说醒非醒,我的脑子里只留下一片空白。我推说要散散步,就走出家属楼,走过县城街巷,独自一人溜到河滩上来了。
又是夏日的一个热烈的傍晚。晚霞把河天相接的地方涂成一片火红,河水悠悠,红光闪闪。我走到那个熟识的高出沙滩的荒草地上,但已经找不到那架熟识的窝棚。窝棚久不住人,倒坍了,散架了,完好的寥寥无几,再也找不到那架窝棚了。
我无法评价我自己。
我抽着烟,默默地坐着。从那杨柳林里,从那悠悠的河水里,从那涂成一片火红的河天相接的远处,又响起嗒嗒嗒的打字机的响声……
1986。12。11。于白鹿园
到老白杨树背后去
从二楼的阳台上,可以观赏这个城市北半边的夜色。绿的红的蓝的粉红色的窗帘,使万千个窗户呈现出五彩缤纷的色彩。夜是安静柔蜜的。夜总是夜,星光在城市的上空显得灰暗。月亮也显得冷寂无光。城市北边横亘西东的那一架山或者说是一道原坡,逶迤伸展开去,看不见峰峦,看不清豁峪,只是一道模糊的雄伟的轮廓。山就是山,夜色里看不清峰峦和豁峪的轮廓依然是不失其雄伟。
我喜欢浏览异地的夜色。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北方小城,三十万男女白天奔忙在大街小巷里,夜晚就在那一孔一孔绿的红的蓝的粉红色的窗帘里头蜗居,于是就创造出这个北方小城不同于北京和广州的独自的色彩和氛围。哦!这是金关市的夜色。
我有点寂寞。我白天里观赏了这个小城可资骄傲的古董和现代文明的标志。这儿没有秦诵,没有唐王陵墓,却有瓷窑。这儿的瓷窑不是一般随随便便的什么破窑,而是唐三彩的发祥之地。举世闻名的唐三彩马和三彩骆驼,首先从这几个坍塌淤塞的破窑里被创造成功,还是世界第一。我在这儿住着金关市最高级的一家宾馆,享受着超越了我应该享用的规格标准。我品尝了这个古老的瓷都风味奇特的传统小吃,辣得冒汗辣得舌根僵硬的荞麦饼。我的心里却又怎的滋生寂寞了?我希望见到一位熟人,一位生活在这个城市多年的熟人。一位朋友,一个同学,一个旧时的同志,一个同乡,聊一聊,谈一谈,或者有幸被邀到他家去坐坐,我对这个陌生之地的陌生隔膜就完全打破了。这是我每到一个新地方的最惬意的事,说来不算奢望,有几回就真的如愿了,有几回只好留下寂寞和最终也未戳透的隔膜。
同行的和在金关城新结识的几个朋友在胡聊乱谈。我转进小屋,烟雾腾腾,空气浑浊,烟把儿从烟灰缸里溢出来,落在茶几上,和桔子皮花生壳混在一起。某个作家第三次结婚了,娶了个年龄相差十多岁的舞蹈新星。某走红的女作家和男人开始分居。某男作家和某女作家公开同居。性和爱和婚姻总是在一切角落里成为最畅通的话题。没听过的总想听,听到了总想说给还没听说过的人。
咣咣咣!
有人敲门。
敲门敲得这样响,完全用不着使那么大的劲儿。要么是急了,要么是个莽撞汉子。四五个人全都转过头盯着那门板,却没有谁打算立即跑过去拉开旋钮。我是觉得那门敲得太响太用劲,反倒不急于去打开它,毕竟我坐得离门最近,最终还是我拉开门。
一位女人,中年女人。她看我一眼,旋即就放弃了我,把一双灵活的眼睛扫向屋里,把坐在屋里床上、椅子上和沙发上的每个人扫瞄一遍,最终又把眼光落到我的脸上。我避开脸。
“这屋有个……辛程吗?”
我立即抬起头,一双疑惑不定的眼睛。眼睛的边儿和大角儿小角儿聚着皱纹,那些皱纹又几乎抹平了,像油漆匠在刷漆之前用砂纸打掉木板的沟缝儿,光了也柔了,然而总抹不掉隐藏的沟缝儿。那双眼睛虽无灵光,却很灵活,像淘洗得洁净的两只黑色套着白色的玻璃球儿。我看她看得这样仔细,却仍然认不出她是谁。我问:“你认识辛程不?”
“认识,把他烧成灰我也认识。”
“那好,你就认吧!他肯定在这屋坐着。”
她朝前走了两步,站到屋子中间,又一次扫瞄起每一位在床上椅子上沙发上坐着的人来,却不显得任何难为情。她终于把眼光又集中到我的脸上,使我很不舒服,像面对一双汽车灯的强烈照射。她眼睛一眨,带着探试而又几乎肯定的口气说:“你大概就是……”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玩笑至此,也就够了。我却惶惶然问:“你是……哪位?”
“现在……该你认我了!你也好好认认吧!难道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真是贵人眼高……”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真的遇上她了……
偏斜的太阳在山坡上闪耀,酸枣棵子繁密的小叶子变黄了,胡须草的长叶晒成了灰白色。好久没有落雨了,铁刷子草顶耐旱,叶子凝聚成乌黑色。马刺蓟花儿像紫色的绣球儿缀在焦枯的满布着小刺儿的枝杆上,无精打采。蚂蚱在声嘶嗓干的叫唱。太阳太刺眼了,那焰光的得人不敢抬头,稍微溜一眼就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我们躲在沟道里。沟道里有三五十株白杨树,这沟道就叫白杨沟。白杨树抖抖擞擞地冒出黄土坡沟的夹缝儿,把枝枝梢梢伸向蓝色的天空,地上就落下一大片荫凉。春天时沟里流一股水,旱季里就断流了,只有湿漉漉的沙土,津津地渗出水珠儿来。白杨独占这一方风水地,得天独厚,枝叶茂密,树杆光滑滋润。沟里有小潭,水不外溢,也不见少,大约渗出来的水正好够挥发的。水潭边的软土湿泥里留着分作两半的硕大的牛蹄印,也隐现着梅花瓣儿似的野兽的足迹,许是狐狸,也许是狼。反正旱季里山坡上的水是稀罕的,放牛娃把牛赶到这里来饮水,狼和狐狸也会嗅到水的气味的。
草笼扔在一边,磨得明光灿亮的草镰也撂在地上。等太阳绕到那道高粱背后,四面山坡上不见阳光的时候,我们才动手到塄坎上去割草。
四个人围坐在白杨树荫下,抓石子儿。七颗五色的小石子,像麻雀蛋一样,褐色的、紫红的、紫黑的、乳白的,全是从沙土里掏出来,洗净泥沙。撒开来,抛起一只,再抓起地上的,接住空中落下的那颗。有单抓,有双抓,还有一二三的抓法。四个人分作两家,对门为朋友。玩起抓石子,我们三个男孩子全敌不过薇薇。轮到薇薇抓的时候,我就一眼不眨地盯着。她抛起一颗石子,再轻巧地抓起撒在地上的两颗,然后翻过手来,接住空中即将落地的那颗石子。灵巧的手翻来覆去,一张一合,石子在手掌心撞得噹噹作响。那眼睛低下来又翻上去,两只小辫子有节奏地跳弹着,我常常看得忘记了轮着我抓。
玩了三回,我就兴味索然,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热情不高,我总希望和薇薇做对儿,不光图赢。刚才开始用手心手背配对家的时候,厚儿和薇薇同出手心,而我恰恰和喜娃都出了手背。我没兴趣了,提议说:“玩‘过门’吧!”
喜娃首先响应,厚儿也同意了。薇薇不吱声,却没反对,她无疑爱当新娘子。
喜娃、厚儿和我争执起来,争先要当女婿。薇薇说还是用“猜崩猜”决赛来确定轮流做女婿的先后顺序。我胜利了。我们三人爬到火样烤晒的山坡上,选择自己喜爱的野花,准备装扮新娘子。野豆荚吊着一串串菀豆花一样的花朵,紫红发蓝,很讨人喜欢,而一想到这种野豆荚又叫狼豆荚,我就放弃了。粘草花粉红粉红,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