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的孩子了。他给她买来挺好的布料,让媳妇做成衣服,她高高兴兴试过大小,就压在箱子里,再不见穿上身来……
“妈,我带你到城里去!”
“做啥?”
“逛逛!”
“不……”
“你受了一辈子苦,出去看看!”
“不……”
“你离不得你的火炕呀?”
“嘿嘿嘿嘿……”
“出去逛逛,妈,趁你能行能走!”
“你刚到县上,好好操心公家工作。”母亲说,“我哪儿也不想去。”
在他从一个农民变成一个县委副书记的巨大变化中,以及由此变化而带来的精神、物质,乃至声誉上的明显变化中,母亲是最少享受这种变化所带来的福荫的一个家庭成员。而她恰恰是最有资格享受这种福荫的家庭长者。他的大儿子当了工人,正和一个长得秀气的姑娘恋爱呢。二儿子当兵去了。女儿已破例提前转为正式公办教师了。这个农业家庭基本完成了“工业化”改造了。他的女人在乡里住闷了,到县城去住上一月半月,穿戴和生活习惯已不拘于乡村妇女陈旧的格局了。只有母亲,仍然穿着依旧,终年四季起居在这两间破厦屋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竟然一次也不放过老太太们能够上活挣工分的机会。他是一个孝子,却有心使不上。
他沉重地叹口气,泪眼模糊地瞅着母亲那张已经板滞的脸,颧骨愈加高耸,额头愈加宽阔,两颊却陷塌了。他轻轻呼唤着:
“妈,你有啥揪心不下的话……你说!”
母亲仍然闭着眼,眉间现出两道浅浅的皱折,是病痛的折磨呢?还是有什么难于出口的心头话呢?她的头在枕头上艰难地转动一下,面朝儿子,睁开了眼睛。那失掉了光彩的眼珠里,隐隐透出一缕羞愧的神色,嘴唇嚅嗫两下,有微弱的声音说出来了:“妈……一生在世……做过……不少错事,做过了……也就过去了……”
“不!妈!你是世上顶好的妈妈!”他安慰母亲说,“谁一生能不做一件错事呢!”
“有一件事……妈至死……心里……不安宁。”母亲说,眼里那种羞愧的神色更明显了,“我当时……怎么就……疯张起来了……唉!”
一声沉痛的叹息,从母亲干瘪的嘴唇里涌出来。他的心紧紧地收缩起来,那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太难堪了!母亲始终不能忘记那件事带来的内心的悔恨。他的心里也埋藏着最不光彩的记忆……
“妈哎!”已经四十多岁的白杨寨大队党支书杨生金,像小孩一样奶声奶气地唤着母亲,“你在咱白杨寨带个头儿,行吗?”
“带啥头?”
“打篮球!”
母亲笑了,笑得喘不过气儿来:“打篮球还要带头儿?小伙子们把球场都挤满咧……”
“咱们要组织一个老婆篮球队!”他说,“55岁以上的老婆,打篮球!年轻的不要……”
母亲这才相信儿子不是说笑话,停止了笑,迷惑地问:“折腾老婆子们做啥?”
他告诉母亲,他到天津一个队里参观回来,那儿的农民唱歌、赛诗。媳妇们都上了球场,全国各地的人都去参观学习哩!白杨寨这样的先进队要落后了。
“妈,你不是为我争光,是为咱白杨寨争……”
“妈都六十好几岁咧,上场打篮球……”母亲撇着嘴角,“再不要胡糟践妈咧!”
“新生事物……开头难!”他给母亲讲政治,“带我们去参观的领导说,老先进在新形势下能做出新成绩,意义更大!好多老先进、老模范,跟不上形势,现在都落后了……”
母亲耷拉着眼皮,不言语了。
“妈,你一贯支持我,这事……”他说,“你要带头哩……”
妈妈领着九个老婆婆上了篮球场,抢啊,碰啊,摔倒了……那些来自杨寨参观的人笑得前俯后仰。一个冷门爆响了……
“妈,还得你带个头儿!”他说。
“又带什么头儿哇?”
“演节目。”
“篮球场上乱跑乱碰,还凑合。上台演节目,那可怎么行哩?老胳膊硬腿……”
“人家就是专门要看老胳膊硬腿!”他说,“年青人演不新鲜!”
他告诉母亲,电视台要来白杨寨拍片子,报社记者要来写稿,拍相片,白杨寨历史上最红火的日月来到了……
母亲上台了,四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婆,经过日夜连续地排练,终于登台了,在电视摄像机轧轧轧的响声里,同台演出了《四个老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节目……
他坐在母亲旁边,一口连一口喷出的烟雾在脸孔前飘绕。他不敢回头去看母亲的脸,去面对那一双充满着羞愧神色的眼睛。是啊,在那时作为光荣的成绩,于今天却变成让人羞于出口的丑闻。它是怎样沉重地挤压着一颗行将停止跳动的心啊!
母亲自言自语说:“要是能有……机会,让妈……在社员会上……检讨几句……妈也算……把心明咧……”
“过去的事,算咧!”他转过身,安慰母亲,找不出更合适的话来,“错在你儿身上……”
“妈演节目……把好人枉骂咧……”妈妈说,“心里老是……过不去嘛……”
“你一生,做了数不清的好事。”他宽解说,“不要光想做错的事……”
“唉——”又一声沉重的叹息,“你爸……还是有……主见……”
一句话,把倔倔脾气的父亲唤到他的面前,那个已经离世的老人,现在似乎就蹲在炕下的脚地,咬着烟袋儿,蔑视地瞧着儿子……
“打篮球!演节目!你忘了自个的年龄啦?哼呀!六十几岁的老柴禾了……”父亲在厦屋的脚地蹲着,喊道,“你跟着他胡整!全不怕乡亲骂祖先!”
他站在院子里,听着厦屋里两个老人之间的一场冲突,够尖锐的了,母亲依然很和气,说:“你是老脑筋,你啥都看不顺眼!”
“事情做得不顺眼,叫人怎看得顺眼?”
“别忘了,那年娃搞农业社,你就看不顺眼,结果呢?老顽固……”
父亲不吭声了。母亲声音不高,回击得十分有力。在办农业社的时光,父亲反对,他的媳妇反对,全家只有母亲支持他……当他办成小河川道第一个农业社,作为青年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进了北京,一下子把父亲在这个屋里的权威地位动摇了。父亲承认自己是老脑筋、老顽固,只是埋头干活,再不出头干涉儿子的任何举动了……
“可他报下的十万斤产量,打下了没?”父亲又找到有力的事实,反驳母亲,“十万斤粮没打下,得来的是‘瓜菜代’……”
母亲嘿嘿嘿笑了:“你就咬住这件事情不放……”
这件事,那是父亲至今常常引以为荣的事。那年,他在县上报了亩产十万斤的产量,放了最大的一颗卫星,回到白杨寨,动员起男女劳力,挖地一米,肥铺三尺,连夜苦战。父亲在屋里悄悄问他:“十万斤哪,用口袋装满麦子,一亩地铺得一层……”他笑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你别管!”
“把地挖得三尺深,生土全翻到上头来咧,怎能长庄稼?”父亲带着深深的担忧说,“再别糟践土地了……”
每当一家人喝起绿菜糊糊的时候,父亲就用筷子敲起碗:“糟践土地……得下的报应!”
这是父亲最得意的胜利。母亲现在只是嘿嘿嘿笑着:“你就咬住这事不放……娃那会儿是冒了,可也是人家促着他往高报……”
“他的心里没个尺码吗?”父亲不放松,“现在呀,我看冒劲儿又来咧!让几十岁的老人上台演节目,打篮球……胡整!糟践人哩!”
“你爸一生,倔倔脾气,可不做虚事,不做冒失事。”母亲说,“我死了……见了他……”
“妈!”杨生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了,“我……这二年……也常想到那些事……日后再不会……”
母亲紧紧盯着他,胳膊撑在炕上,想坐起来,他扶住母亲的肩膀,慢慢地搀起来。
母亲拢一拢散乱的头发,喘着气,像在运集气力,眼里突然闪出一股异样的神色。
“妈说一件事……”
“你说,妈!”
“你能答应吗?”
“能!”
“你……”母亲聚足力气,终于说出来,“回来务庄稼!”
“这……”他愣住了,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不知如何回答了,心里惴惴不安,“唔……”
“你想想……好好想想……”妈说,“赶在……妈断气……前一阵儿……给妈一句回话……”
她很吃力他说完这句话,期待地瞧了儿子一眼,松弛的眼皮又覆盖了眼珠,顺势躺下去了。头枕在枕头上,嘴唇紧紧闭着,异样地平静、安详。她终于说出了哽结在心头的一句话,显得轻松了。
他默默地瞧着母亲的脸,胸膛里憋得难受。母亲始终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她被儿子推到许多熟人和陌生人的面前,做过不大光彩的表演,现在成为难以瞑目的遗憾了。他给亲爱的母亲造成这种心理上的伤害,当时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呢?他几乎不敢再看那张平静而安详的脸孔了。
杨生金从炕上轻轻下到脚地,蹑足缓步,走出厦屋的小门,夜很静……
月色蒙蒙,洒满山原和河川。坦坦荡荡的田野,平静而安详,像母亲熟睡的脸膛。夜雾潮起来,像土地轻盈的呼吸中呼出的气流,又像母亲头上的银白长发……
那边小坎塄下,是父亲的坟堆,春耕秋翻的犁铧已经将它蚕食得只留下一个象征性的小土圪塔了。再过两年,将被削平,从土地上消失。一辈子在黄土地上抓呀摸呀的老人,已经归宿于黄土了。远远近近那些新的或旧的,大的或小的坟丘,埋葬着白杨寨一辈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和父亲一样,生在黄土地上,长在黄土地上。在黄土地上挖啊,推啊,犁耕啊,汗水洒进黄土里,几十个夏天和秋天,从黄土地里收获汗水的结晶:谷物,最终又都归于黄土地里去了。
母亲啊,眼看着也要归宿于黄土了!
流逝的岁月可以冲淡一切。过去的都过去了,过不去的却怎么也过不去。
“再别糟践土地了!”
是父亲在呼唤吗?
是母亲在呼唤吗?
土地啊,母亲!
杨生金坐在塄坎上,点燃一支烟,沉思起来……
1982。1。于灞桥
土地诗篇
月亮从小河那边的坡岭上露出半缺的脸儿来了,河面上罩着一层水气,像烟,又像雾。川道里顺着河堤和灌渠排列的一条条林带,恰似高高低低峰峦起伏的群山。前日落过一场透雨,湿润润的夜气里,飘荡着秋庄稼业已成熟的腻腻香味,灌进夜行者的鼻孔里来。
河西公社党委书记梁志华,悠然踏着自行车,任清凉的夜风吹着没有蓄头发的光头。一个又一个后来者,驱车从他身旁穿过去。眨眼就消失在月色迷朦的公路的远处。他忽然记起,是礼拜六了呢!那些车架上绑捆着大包小包的夜行者,大都是家住小河两岸农村的在外职工,从城里赶回来与亲人欢聚的。他忽然想念起他的在县医院里工作的妻子来了,那是一个兼有传统道德和新道德中的一切合理部分的好妻子啊!她这会儿干什么呢?尽管她早已习惯了他没有礼拜观念的生活,可是,要是她知道他此刻走在乡村公路上,既不是到某一个大队去解决纠缠不休的问题,也不是来与妻子儿女团聚,而是要去给一个被他错误地整治过的生产队长登门赔情,请求谅解,她会说什么呢?
哦呀!检讨!赔情道歉!给胡家沟那个犟牛队长!弄到这种地步……
在公社召开的三级干部会上,传达了中央关于纠正“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的“强迫命令”、“瞎指挥”的文件以后,闻名全县的“梁胆大”,一下子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愤怒的唾沫星儿淹没了……啊啊!这下毕咧!彻底垮台了!现在再没有哪位领导表扬他雷厉风行、敢想敢干的工作作风啰!那些曾经缠着他写文章,照像片的热情记者,再也不见光临河西公社来啰!提得高,摔得响!“梁胆大”——过去是光荣的标志,现在变成众人嘲笑的代号啰!三干会结束了,检讨还没有完,上级派来的工作组,要求他会后到生产队去登门赔情道歉,他不能不遵行,心里却总有一股难言的委屈之情……功也罢,过也罢,检讨完了,赶紧从河西公社拔脚,随便到县里任何一个部门去,再不搞农业了……
梁志华一直想不透,在刚刚结束的三干会上,干部和社员代表争相揭发批评他的时候,胡家沟生产队的犟牛队长,坐在靠墙的条凳上,瞪着一双牛眼,不说话,直至为期一周的会议终结。要知道,在他手下,被整得最重最惨的,正是这位犟队长!因为抗拒挖掉胡家沟村子西边那条沟道里的芦苇,以“破坏”全社塬坡梯田化的统一规划的罪名,被他撤了职,留党察看了……现在正是该他说话、出气、诉苦的时候了,为什么反而不开口了呢?为什么没有声泪俱下地控诉梁胆大的瞎指挥给他们带来的灾难呢?这个犟家伙,大概是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感情的吧?这个头发和胡须象鬃刷一般硬的犟家伙,大概只有用拳头才能把心里的话表达出来吧……
岔开公路,走过一步平地中间的土路,翻过一面并不太陡的坡梁,可以看见胡家沟村庄的轮廓了。由树木的伞盖和房屋的高墙组成的小小的胡家沟,静静地隐蔽在山洼里的朦朦月光下,没有狗吠,没有人声,农舍窗口上透出的点点亮光,像山野的眼睛,沟道里日夜不断的泉水声,静夜里听来有如金属连续撞击时发出的响声……
梁志华推着自行车,心里开始发虚,咋样和那个有点逆生,甚至睁眼不认人的犟牛开口呢?你给他检讨、道歉、赔情,他要是牛眼一瞪,朝你脸上吐一口唾沫儿,然后扭身走掉,给你一个揽不起的难堪局面,怎么下台呢?怎么收场呢?怎么从胡家沟里走出来呢?这是很可能的!那个犟牛给他的整个印象是这样……
梁志华双腿沉重,索性撑起车子,停立在沟沿上,点燃了一支烟。月光下,可以看见沟道两边光秃秃的坡地,倒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