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他的记录,总是很简要,几乎是电报式的……显示了一个早熟的头脑,意识到了生活的秘密,错综复杂和多样性的实质。为什么有月圆月缺,警察是什么,每个月的名字,人什么时候哭,自然及望远镜的目的,腹泻的原因,什么是幸福,快速系鞋带的方法,城市的名字,棺材的作用,怎样成为圣人,地狱在哪里,钓鳟鱼的基本方法,自然中常见的颜色,牛奶咖啡的配方,名狗的名称,风的去向,一年中的节庆,心在哪个方位,世界末日是什么时候……诸如此类。
……佩特真怪异。
人们这样说。
……是人生很怪异。
派克斯说。
确切地说,派克斯不是佩特的父亲。也就是说,佩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也就是说,故事并不简单。
他是在出生不到两天时被发现的,包在一件黑色的男式茄克里,被放在桂尼芭教堂的门前。是阿贝格遗孀把他抱回家抚养的,她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在全城很受尊重。准确说来,她不叫阿贝格,也不是一个寡妇。这个一言难尽。
二十多年前,在姐姐的婚礼上,她认识了仪表堂堂、有一定抱负的少尉。三年时间里,她和他建立了频繁且越来越亲密的通讯往来。在最后一封信里,少尉向她提出了谨慎却又明确的求婚。这和派克斯在读玛琉斯·若巴尔信的那一刻情况类似,那封信到桂尼芭时已经晚了。十二天之前,一发二十公斤重的炮弹突然使少尉娶妻的事情化为云烟:一切无法扭转。那个好女人往前线写了三封信,在信里再三表示了这场婚姻的可行性。那三封信全部被退了回来,还附上了卡琉斯·阿贝格少尉的死亡声明。如果是别的什么女人,可能会放弃。但她没有。既然不可能拥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她就为自己建立一个幸福的过去。她告诉桂尼芭的乡亲们,她的丈夫英勇地战死在疆场上。她要别人从那以后叫她阿贝格遗孀。在她的言谈里,她开始越来越多地描述以前有趣的轶事,她的假设的婚姻生活。她经常会庄重地插入这样的言辞:〃就像我亲爱的卡琉斯说的那样……〃接着说一些不是很尖刻却又合情合理的人生格言。实际上,少尉从来没有说过那些话,也没有写过。但对于遗孀阿贝格来说,那没有什么区别。事实上,三年里她同那些信结了婚。还有比这更离奇的婚姻。
另一方面,从上面讲述的故事中可以推断,阿贝格太太是一个富于幻想而且坚持己见的人。因此,人们不会为佩特的茄克的故事感到惊异,她把那也归结成一种明显的命运的暗示。当佩特满七岁的时候,阿贝格寡妇从衣柜里面拿出那件黑色的茄克(当初就是在那件茄克里发现佩特的),她给他穿上。那件衣服直拖到他膝盖下面。最上面的扣子像个豌豆,袖子也空荡荡地晃来晃去。
……佩特,好好听我说。这件茄克是你父亲留下的。他既然留下这个,就一定有他的理由。那么就尽量去理解它。你会长大。事情会是这样: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可以合适地穿上这件衣服,你就离开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去首都闯荡。如果你长不到那么大,你就留在这里,无论如何你都会是幸福的,就像我亲爱的卡琉斯说的那样,〃幸福之花开在上帝种它的地方〃。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那就好。
在某些重要的场合,派克斯不完全赞同阿贝格太太所采用的近乎军人的风格,显然那是沿袭她少尉丈夫的习惯。可是,就茄克这件事,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他承认她的那一席话很有见地。因为,在人生的迷雾中,一件茄克完全可以作为一种有用可信的参照物。
……再说,茄克也没有多大,你能长到那么大。
他对佩特说。
为了顺利地抚养他,阿贝格寡妇特意制订了食谱,出色地协调了她拮据的经济状况(一笔军队的抚恤金,事实上从来没有人想着寄给她)同小男孩需要的基本热量和维他命的矛盾。从派克斯那方面,提供给佩特一些像上面提到过的必要保障,那不是最直接的,而是教育一个人成长的金玉良言,最简单的方法是让他尽可能地站立着。
……这有点像管子里的声音,如果管子有弯的话,声音就很难通过。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有在直立的情况下,你内部的力量才能毫无阻碍地生长,不用拐弯,不会浪费时间。站着吧,佩特,把管子尽可能地放直。
佩特尽量使管子直。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要那样使用椅子,是的,他是要站在椅子上面。
……坐下吧,佩特。
人们说。
……谢谢。
他说,然后爬上椅子站在上面。
……这也是教育的极致。
阿贝格寡妇说。
……大便不是什么优雅事,但也有它的好处。
派克斯说。
佩特就这样长大。他站在椅子上,中餐和晚餐都吃鸡蛋,每天在紫皮本上记一件实事。他穿着那件宽大的茄克,就像是信装在信封里,信封上面写着他的归宿。他被自己的命运包着行走,就像所有人。但是,只有他自己的命运,可以用肉眼凡胎看得见。他从来没有到过首都,因此他无法想像自己具体在追求什么。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明白,游戏的本身在于长大。他要全力以赴地赢得它。
然而,到了晚上,在被子下面,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他尽可能地悄无声息,带着惴惴不安的心境,尽量缩成一团。正像一根扭曲的管子,就是用大炮发射声音,也不会有声音传出。他睡着了,梦见一件遮天盖地的大茄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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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33节:发疯
■第二章
一
蓉把头靠在瑞先生的胸前,他们就这样做爱。晚上他回到家里,比别的夜晚显得更英俊,更单纯而又难以捉摸。这里面混杂着对过去某件事竭力的回忆,对某种真相暴露的一丝忧虑,一种妙不可言的需要,一种按捺不住的欲望。有点残酷,与爱无关。这里面夹杂着太多内容。
在这之后……之后他们重新开始,就像在一张白纸上写字。瑞先生在外面的任何旅行,在半个小时的性爱里一笔勾销,就像消融在一杯水里。他们重新开始,性事在令人想像不到的情况下抹掉了生活中的浮光掠影。这样或许很愚蠢,但人们被那种奇怪的激情所折磨,有点惶恐不安。生活像是握在拳头里的一张小小的纸条被揉搓,掩盖着因为恐惧产生的不安。有一点偶然,也有一点幸运,那些痛苦的、胆怯的,永远无法被人理解的时光,消失在那个揉成一团的生活的褶皱里。就是这样。
蓉在那里,头靠在瑞先生的胸前,一只手在他的腿上游移,不时的那只手会握向他的性器,滑落到他的身上;然后伸向他的双腿之间:一个有着漂亮双腿的男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这相比。蓉想,它们妙不可言。
缓缓地传来瑞先生的声音,声音里有一丝笑意。
……蓉,你无法想像我这次买了什么东西。
她确实无法想像。她蜷缩着,她的嘴唇掠过他的皮肤: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蓉的嘴唇更美,人们都这样觉得,尤其是当她的双唇在什么上掠过的时候。
……你可以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去想,但你一定猜不到。
……我会喜欢吗?
……你一定会喜欢。
……会像同你做爱一样让我喜欢吗?
……比那还好得多。
……真傻!
蓉抬起眼光看着他,她靠近他的脸。在半明半暗中,她看见他在微笑。
……那么,你这次到底买了什么东西,发疯的瑞先生?
距那里十公里的地方,桂尼芭的钟楼响起了夜半的钟声。从北方吹来的风,把钟声带过来,一声接着一声,从镇子一直传到他们俩的床上:这种时刻,就像是那阵阵钟声击碎了夜晚。时间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刃,分割着永恒。切割时辰的外科手术,每分钟都是一个伤口,一个解脱自己的伤口。人们受时间束缚,这是事实,因为人们认为时间计算着体现自我的尝试,一分钟又一分钟;计算是为了解脱,这是事实,也是任何钟表合法的禀性,任何村庄的钟声甜蜜而又令人心碎。人们受时间羁缚,是为了有一种秩序,使其存在于日常有节奏的流逝中,一前一后。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强烈的恐惧、带着一种极端偏执的精确和超乎人性的力量,挣脱不了。就像每一次恐惧症发作,也包含在一种仪式中,作为礼仪,总是因恐惧而产生的千万种病狂,重新编排成一种神圣的、惟一的舞蹈。在舞台上,人们能像神一样舞动。一种礼仪,我说,那是〃大连接〃处的钟表仪式。请留意,每个城市都有时间,它自己的时刻,所以有几千种不同的时间。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时间,如果这里是十四点二十五分,那里可能就是十五点,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钟表。〃大连接〃是一条铁路,是从未建成的最初的铁路,像花瓶上的一道裂痕,在陆地和海洋上蜿蜒,从伦敦到都柏林,载着自己的时间滑向他人的时间。就像一滴油滴在一张湿玻璃上,用自己的时辰来抗拒其他时辰,一个历程之后,完整地回到最初,依旧是完美的一滴油。为的是每个瞬间都知道自己是迟到的一瞬还是提前的一瞬,为了在每一瞬间都认识自己,无论是缓慢的一瞬或是迅速的一瞬。为了每一瞬间都认识自己,不消匿,也就是自救。一辆火车载着自己的时间奔跑,对其他时间置若罔闻。为了这辆火车,人们铸就那个仪式,简单而神圣。
每天早晨,海军部的传达员把一个走时准确的钟表,交给伦敦到都柏林邮政火车的值班员。到了霍利海德,钟表被转交到从金斯顿渡船到都柏林的职员手中。回来时,金斯顿职员又把钟表交给邮政火车值班的人。当火车到达伦敦的时候,钟表又交回海军部。每天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延续下去。
在布法罗车站有三个钟表,三种时辰,各不相同。在匹兹堡车站有六个钟,每列车通过的铁道都有一个时辰……时辰的混乱,这就可以理解从伦敦到都柏林的仪式,邮政火车……那个钟表来来回回,装在一个丝绒盒子里,被一只只手传递,像一个机密一样珍贵,像一颗珠宝一样珍贵……
(有一个男人离开一个地方去旅行,在他回来之前,首先到达的是一件首饰,装在一个丝绒盒子里。等待他的女人打开盒子,看到那件首饰就知道他快回来了。人们都认为那是一份礼物,是每一次逃逸之后昂贵的馈赠。但秘密在于珠宝总是那一件。盒子每次都不同,但珠宝只有一个。男人每次出发都带着它,他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它。从一件行李转到另一件行李,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然后回来。又回到女人手上,很像钟表又回到海军部司令手里。人们都觉得那是一件礼物,是每一次逃逸之后昂贵的馈赠。但事实上,是它在维持着他们之间的爱情,在世界这个迷宫里,男人跑来跑去,他的轨迹像花瓶上的一道裂痕。时钟在记录着那些一反常态的分分秒秒,他们相互牵挂的时间。珠宝在他之前到达,这样她就会知道,他快回来了,他心里那根时间的线没有断开。然后,男人回来了,最后,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问,什么也不用知道。他们相见的那一瞬间,对于他们俩来说,又一次,是相同的一瞬间。)
……像机密一样珍贵,像珠宝一样珍贵:一个时钟和一条铁路结合,把伦敦和都柏林连接起来,为了区分时差,减少偏移引起的时间的混乱。值得深思……的确值得深思……值得深思。关于火车。关于铁路的震动。
最初,他们从来都不需要麻烦的时钟。从来不,因为不存在火车,也没有火车的概念。因此,从此处到别处,旅行是一件很缓慢、颠簸而又偶然的事情。无论如何,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谁也没有办法阻拦。只有两种时刻可以忽略不计:日出和日落。其他时间都如同泥潭,无法区分的混乱瞬间的泥沼。迟早都会到达,一切都在那儿。但是火车……火车很精确,时间在这里变成了铁,奔驰在双轨上的钢铁,前前后后紧紧地追随着,连续不断的一长队枕木,尤其是速度,不饶人的速度。如果此处和别处的时间有七分钟的差别,速度使这种差别十分明显,很沉重。乘马车旅行多年也无法察觉,一辆奔跑的火车却永远揭示了这种差别。速度,在世界的内部爆炸,像一声压抑了千万年的呼啸。有了速度以后一切都今非昔比。所有感觉都变成了一些细小的需要重新校正的机械装置。谁知道有多少形容词忽然间过时了。谁知道有多少最高级在一瞬间荡然无存,忽然变得可笑。这让人悲哀。至于火车,本身也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玩艺,它只不过是个机器,然而也很可人,这种机器不产生力量,而是在观念上是一种比较模糊的东西,一种不存在的东西:速度。这不是一架机器做到了一千个人才能做到的事情,而是一架机器实现了以前不存在的东西,是产生〃不可能〃的机器。由乔治·史蒂芬逊建造,闻名于世的〃洛克特〃,最初的火车头之一,可以以每小时八十五公里的速度行驶。一八二九年十月十四日,它在赖恩山举行的竞赛中获胜。在那场比赛中,还有其他三个火车头参加。每一个都起了很好听的名字(令人敬畏的东西,总是需要一个名字,就像有些人,为了慎重起见,有两个名字):新奇、举世无双、毅力。当时还有第四个车头报名,名叫〃独眼巨人〃。它是一个叫布兰特斯的人发明的,是一匹马拉着一个装着四个轮子的传送带在铁轨上飞奔。你看,事情总是这样,过去抵抗着未来,却又难以置信地进行妥协。这里没有一丝戏谑,只要能继续占有现在,怎么委屈都认了,有时候甚至用一种固执、迂腐,甚至悲壮的方式。当燃烧的锅炉上亮闪闪的烟囱,飘起怪异的白烟,他把那匹可怜的马套在一辆破车上,那车换了轮子。他们除掉了他的比赛资格。在他出发前,他们就取消了他的比赛资格。就这样,剩下四个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