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于事,脸上只好装作没事人一般,竭力镇定心神,设法应
付危局,寻思:“她对我一往情深,决不致害我性命,想来不
过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和她一辈子厮守,又或是要我带她
同回大理,名正言顺的跟我做长久夫妻。那是她出于爱我的
一片痴心,手段虽然过分,总也不是歹意。”言念及此,便即
宽心。
果然听得马夫人问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长久夫
妻?”
段正淳笑道:“你这人忒是厉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儿
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我娶你为镇南王的侧妃。”
秦红棉和阮星竹听了,又是一阵妒火攻心,均想:“这贱
人有什么好?你不答允我,却答允了她。”
马夫人吸了一口气,道:“段郎,早一阵我曾问你,日后
拿我怎么样,你说大理地方湿热多瘴,我去了会生病,你现
下是被迫答允,并非出于本心。”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小康,我跟你说,我是大理国的
皇太弟,我哥哥没有儿子,他千秋万岁之后,便要将皇位传
给我。我在中原不过是一介武夫,可是回到大理,便不能胡
作非为,你说是不是呢?”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段
正淳道:“这中间本来颇有为难之处,但你对我这等情切,竟
不惜出到下毒的手段,我自然回心转意了。天天有你这样一
个好人儿陪在身边,我又不是不想。我既答允了带你去大理,
自是决无反悔。”
马夫人轻轻“哦”了一声,道:“话是说得有理。日后你
做了皇上,能封我为皇后娘娘么?”段正淳踌躇道:“我已有
元配妻室,皇后是不成的……”马夫人道:“是啊,我是个不
祥的寡妇,怎能做皇后娘娘?那不是笑歪了通大理国千千万
万人的嘴巴么?”她又拿起木梳,慢慢梳头,笑道:“段郎,刚
才我说那个故事给你听,你明白了我的意思罢?”
段正淳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镇慑心神,可是数十年
来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功,全不知到了何处,便如一个溺水之
人,双手拚命乱抓,却连一根稻草也抓不到。
马夫人问道:“段郎,你身上很热,是不是,我给你抹抹
汗。”从怀中抽出一块素帕,走到他身前,轻轻给他抹去了额
头的冷汗,柔声道:“段郎,你得保重身子才好,酒后容易受
凉,要是有什么不适,那不是教我又多担心么?”
窗内段正淳和窗外萧峰听了,都是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
惧意。
段正淳强作微笑,说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
给你抹了汗来,这块手帕,我十几年来一直带在身边。”
马夫人神色腼腆,轻声道:“也不怕丑,十多年前的旧事,
亏你还好意思说?你取出来给我瞧瞧。”
段正淳说十几年来身边一直带着那块旧手帕,那倒不见
得,不过此刻却倒真便在怀里。他容易讨得女子欢心,这套
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个和他有过风流孽缘的女子,都
信他真正爱的便是自己,只因种种难以抗拒的命运变故,才
无法结成美满姻缘。他想将这块手巾从怀中掏出来,好令她
顾念旧情,哪知他只手指微微一动,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这
“十香迷魂散”的毒性好不厉害,竟然无力去取了巾。
马夫人道:“你拿给我瞧啊!哼,你又骗人。”段正淳苦
笑道:“哈哈,醉得手也不能动了,你给我取了出来罢。”马
夫人道:“我才不上当呢,你想骗我过来,用一阳指制我死命。
“段正淳微笑道:“似你这般俏丽无比的绝世美人,就算我是
十恶不赦的凶徒,也舍不得在你脸上轻轻划半道指甲痕。”
马夫人笑道:“当真?段郎,我可总有点儿不放心,我得
用绳子绑住你双手,然后……然后,再用一缕柔丝,牢牢绑
住你的心。”段正淳道:“你早绑住我的心了,否则我怎么会
乖乖的送上门来?”马夫人嗤的一笑,道:“你原是个好人儿,
也难怪我对你害上了这身永远治不好的相思病。”说着拉开炕
床旁的抽屉,取出一根缠着牛筋的丝绳来。
段正淳心下更惊:“原来她早就一切预备妥当,我却一直
犹似蒙在鼓里,段正淳啊段正淳,今日你命送此处,可又怨
得谁来?”马夫人道:“我先将你的手绑一绑,段郎,我可真
是说不出的喜欢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段正淳深知马夫人的性子,她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
更为坚毅,恶毒辱骂不能令她气恼,苦苦哀恳不能令她回心,
眼下只好拖延时刻,且看有什么机会能转危为安,脱此困境,
便笑道:“我一见到你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气也化为乌有
了。小康,你过来,给我闻闻你头上那朵茉莉花香不香?”
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这一句话,和马夫人种下了一段
孽缘,此刻旧事重提,马夫人身子一斜,软答答的倒在他的
怀中,风情无限,娇羞不胜。她伸手轻轻抚摸段正淳的脸蛋,
腻声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将身子交了给你,我跟你
说,他日你若三心两意,那便如何?”段正淳只觉眼前金星乱
冒,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马夫人道:“没良
心的好郎君,亲亲郎君,你赌过的咒,转眼便忘了吗?”
段正淳苦笑道:“我说让你把我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下
来。”本来这句誓语盟约纯系戏谑,是男女欢好之际的调请言
语,但段正淳这时说来,却不由得全身肉为之颤。
马夫人媚笑道:“你跟我说过的话。隔了这许多年,居然
没忘记,我的段郎真有良心。段郎,我想绑绑你的手,跟你
玩个新鲜花样儿,你肯不肯?你肯,我就绑:你不肯,我就
不绑。我向来对你千依百顺,只盼能讨你欢心。”
段正淳知道就算自己不让她绑,她定会另行想出古怪法
子来,苦笑道:“你要绑,那就绑罢。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
也风流,死在你的手里,那是再快活也没有了。”
萧峰在窗外听着,也不禁佩服他定力惊人,在这如此危
急的当口,居然还说得出调笑的话来。只见马夫人将他双手
拉到背后,用牛筋丝绳牢牢的缚住,接连打了七八个死结,别
说段正淳这时武功全失,就是内力无损,也非片刻间所能挣
脱。
马夫人又娇笑道:“我最恨你这双腿啦,迈步一去,那就
无影无踪了。”说着在他大腿上轻轻扭了一把。段正淳笑道:
“那年我和你相会,却也是这双腿带着我来的。这双腿儿罪过
虽大,功劳可也不小。”马夫人道:“好罢!我也把它绑了起
来。”说着拿起另一条牛筋丝绳,将他双脚也绑住了。
她取过一把剪刀,慢慢剪破了他右肩几层衣衫,露出雪
白的肌肤来。段正淳年纪已然不轻,但养尊处优,一生过的
是荣华富贵日子,又兼内功深厚,肩头肌肤仍是光滑结实。
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抚摸,凑过樱桃小口,吻他的
脸颊,渐渐从头颈而吻到肩上,口中唔唔唔的腻声轻哼,说
不尽的轻怜蜜爱。
突然之间,段正淳“啊”的一声大叫,声音刺破了寂静
的黑夜。马夫人抬起头来,满嘴都是鲜血,竟已将他肩头一
块肉咬了下来。
马夫人将咬下来的那小块肉吐在地下,媚声道:“打是情,
骂是爱,我爱得你要命,这才咬你。段郎,是你自己说的,你
若变心,就让我把你身上的肉儿,一口口的咬下来。”
段正淳哈哈一笑,说道:“是啊,小康,我说过的话,怎
能不作数?我有时候想,我将来怎样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
而死,未免太平庸了。在战场上为国战死,当然很好,只不
过虽英勇而不风流,有点儿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为人。
小康,今儿你想出来的法子可了不起,段正淳命丧当代第一
美人的樱桃小口之中,珍珠贝齿之下,这可偿了我的心愿啦。
你想,若不是我段正淳跟你有过这么一段刻骨相思之情,换
作了第二个男人,就算给你满床珠宝,你也决计不肯在他身
上咬上一口。小康,你说是不是呢?”
秦红棉和阮星竹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知道段郎已是命在
顷刻,但见萧峰仍蹲在窗下观看动静,并不出手相救,心中
千百遍的骂他。
萧峰却还捉摸不定马夫人的真意,不知她当真是要害死
段正淳,还不过是吓他一吓,教他多受些风流罪过,然后再
饶了他,好让他此后永作裙边不贰之臣。倘若她这些作为只
是情人间闹一些别扭,自己却莽莽撞撞闯进屋去救人,那可
失却了探听真相的良机,是以仍然沉住了气,静以观变。
马夫人笑道:“是啊,就算大宋天子,契丹皇帝,他要杀
我容易,却也休想叫我咬他一口。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
你,要咬你千口万口,但怕你部属赶来相救。这样罢,我将
这把小刀插在你心口,只插进半寸,要不了你的性命,倘若
有人来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不用吃那零碎苦头了。”说
着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割开了段正淳胸前衣衫,将刀尖
对准他心口,纤纤素手一送,将匕首插进了他胸膛,果真只
刺进少许。
这一次段正淳却一哼也不哼,眼见胸口鲜血流出,说道:
“小康,你的十根手指,比你十七岁时更加雪白粉嫩了。”
萧峰当马夫人用匕首刺进段正淳身子之时,眼睛一瞬也
不瞬的瞧着她手,若见她用力过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
便立即一掌拍了进去,将她身子震开,待见她果只轻轻一插,
当下仍是不加理会。
马夫人道:“我十七岁那时候,要洗衣烧饭,手指手掌自
然粗些。这些年来不用做粗重生活,皮肉倒真的娇贵些了。段
郎,我第二口咬在你哪里好?你说咬哪里,我便咬哪里,我
一向听你的话。”
段正淳笑道:“小康,有咬死我后,我也不离开你身边。”
马夫人道:“干什么?”段正淳道:“凡是妻子谋害了丈夫,死
了的丈夫总是阴魂不散,缠在她身边,以防第二个男人来跟
她相好。”
段正淳这句话,原不过吓她一吓,想叫她不可太过恶毒,
不料马夫人听了之后,脸色大变,不自禁的向背后瞧了一眼。
段正淳乘机道:“咦!你背后那人是谁?”
马夫人吃了一惊,道:“我背后有什么人?胡说八道。”段
正淳道:“嗯,是个男人,裂开了嘴向你笑呢,他摸着自己的
喉咙,好像喉头很痛,那是谁啊,衣服破破烂烂的,眼中不
住的流泪……”
马夫人急速转身,哪见有人,颤声道:“你骗人,你……
你骗人!”
段正淳初时随口瞎说,待见她惊恐异常,登时心下起疑,
一转念间,隐隐约约觉得马大元之死这事中间,只怕有什么
蹊跷。他知马大元是死于“锁喉擒拿手”之下,当下故意说
那人似乎喉头很痛,眼中有泪,衣服破烂,果然马夫人大是
惊恐。段正淳更猜到了三分,说道:“啊,奇怪,怎么这男子
一晃眼又不见了,他是谁?”
马夫人脸色惊惶已极,但片刻间便即宁定如常,说道:
“段郎,今日到了这步田地,你吓我又有什么用?你也知道不
应咒是不成的了,咱俩相好一场,我给你来个爽爽快快的了
断罢。”说着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眼见再也延挨不得,双目向她背后直瞪,大声呼
叫:“马大元,马大元,快捏死你老婆!”
马夫人见他脸上突然现出可怖异常的神色,又大叫“马
大元”,不由得全身一颤,回头瞧了一眼。段正淳奋力将脑袋
一挺,撞中她的下颏,马夫人登时摔倒,晕了过去。
段正淳这一撞并非出自内力,马夫人虽昏晕了一阵,片
刻间便醒,款款的站了起来,抚着自己的下颚,笑道:“段郎,
你便是爱这么蛮来,撞得人家这里好生疼痛。你编这些话吓
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段正淳这一撞已用竭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气,暗暗叹了口
气,心道:“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一转念间,说道:“小康,
你这就杀我么?那么丐帮中人来问你谋杀亲夫的罪名时,谁
来帮你?”
马夫人嘻嘻一笑,说道:“谁说我谋杀亲夫了?你又不是
我的亲夫。倘若你当真是我的丈夫,我怜你爱你还来不及,又
怎舍得害你?我杀了你之后,远走高飞,也不会再耽在这里
啦。你大理国的臣子们寻来,我对付得了么?”她幽幽的叹了
口气,说道:“段郎,我实在非常非常的想你、爱你,只盼时
时刻刻将你抱在怀里亲你、疼你,只因为我要不了你,只好
毁了你,这是我天生的脾气,那也没有法子。”
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骗那个小姑娘,要假
手乔峰杀我,就是为此。”
马夫人道:“是啊,乔峰这厮也真没用,居然杀你不了,
给你逃了出来。”
萧峰心中不住的想:“阿朱乔装白世镜,其技如神,连我
也分辨不出,马夫人和白世镜又不相稔,如何会识破其中的
机关?”
只听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
道:“你来咬罢,我再喜欢也没有了。”萧峰见不能再行延搁,
伸出拳头,抵在段正淳身后的土墙之上,暗运劲力,土墙本
不十分坚牢,他拳头慢慢陷了进去,终于无声无息的穿破一
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
便在此时,马夫人又在段正淳肩头咬下一块肉来。段正
淳纵声大叫,身子颤动,忽觉双手已得自由,原来缚住他手
腕的牛筋丝绳已给萧峰用手指扯断,同时一股浑厚之极的内
力涌入了他各处经脉。
段正淳一怔之间,已知外面来了强援,气随意转,这股
内力便从背心传到手臂,又传到手指,嗤的一声轻响,一阳
指神功发出。马夫人胁下中指,“哎哟”一声尖叫,倒在炕上。
萧峰见段正淳已将马夫人制住,当即缩手。
段正淳正想开口相谢,忽见门帘掀开,走进一个人来。只
听那人说道:“小康,你对他旧情未断,是不是?怎地费了这
大功夫,还没料理干净?”
萧峰隔窗见到那人,心中一呆,又惊又怒,片刻之间,脑
海中存着的许许多多疑团,一齐都解开了。马夫人那日在无
锡杏子林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折扇,诬称是他赴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