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不肯示弱,不愿呼痛,但终究还是“啊”的一声
叫了出来,说道:“她是你的女儿,她妈妈便是峨嵋派女侠纪
晓芙。”
杨逍本来脸色苍白,这时更加没半血色,颤声道:“她……
她有了女儿?她……她在哪里?”忙俯身抱起杨不悔,只见她
被何太冲打了两掌后面颊高高肿起,但眉目之间,宛然有几
分纪晓芙的俏丽。正想再问,突然看到她颈中的黑色丝绦,轻
轻一拉,只见丝绦尽头结着一块铁牌,牌上金丝镂出火焰之
形,正是他送给纪晓芙的明教“铁焰令”,这一下再无怀疑,
紧紧搂住了杨不悔,连问:“你妈妈呢?妈妈呢?”
杨不悔道:“妈妈到天上去了,我在寻她。你看见她么?”
杨逍见她年纪太小,说不清楚,眼望张无忌,意示询问。
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杨伯伯,我说出来你别难过。纪姑
姑被她师父打死了,她临死之时……”
杨逍大声喝道:“你骗人,你骗人!”
只听得喀的一声,张无忌左臂的骨头已被他捏断了。咕
咚、咕咚,杨逍和张无忌同时摔倒。杨逍右手仍是紧紧抱着
女儿。
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一眼,两人双剑齐出,分别指住了
杨逍咽喉和眉心。
杨逍是明教的大高手,威名素著。班淑娴和何太冲两人
的师父白鹿子死在明教人的手里,真凶是谁虽不确知,但昆
仑派众同门一向都猜想就是杨逍。何氏夫妇跟他蓦地相逢,心
中早已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哪知他竟突然晕倒,当
真是天赐良机,立时便出手制住了他要害。
班淑娴道:“斩断他双臂再说。”何太冲道:“是!”
这时杨逍兀自未醒。张无忌断臂处剧痛,只痛得满头大
汗,心中却始终清醒,眼见情势危急,足尖在杨逍头顶的头
顶的“百会穴”上轻轻一点。
“百会穴”和脑府相关,这么一震,杨逍立时醒转,一睁
开眼,但觉寒气森森,一把长剑的剑尖抵住了自己眉心,跟
着青光一闪,又有一把长剑往自己左臂上斩落,待要出招挡
架,为势已然不及,何况班淑娴的长剑制住了他眉心要害,根
本便动弹不得,当下一股真气运向左臂。何太冲的长剑斩上
他左臂,突觉剑尖一溜,斜向一旁,剑刃竟不受力,宛如斩
上了甚么又滑又韧之物,但白袍的衣袖上鲜血涌出,还是斩
伤了他。
便在此时,杨逍的身子猛然间贴地向后滑出丈余,好似
有人用绳缚住他的头颈,以快迅无伦的手法向后拉扯一般。班
淑娴的剑尖本来抵住他的眉心,他身子向后急滑,剑尖便从
眉心经过鼻子、嘴巴、胸膛,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深入数
分。这一招实是极险,倘若班淑娴的剑尖再深了半寸,杨逍
已是惨遭开膛剖腹之祸。他身子滑出,立时便直挺挺的站直。
这两下动作,本来全是绝不可能,但见他膝不曲,腰不弯,陡
然滑出,陡然站直,便如全身装上了机括弹簧,而身子之僵
硬怪诡,又和僵尸无异。
杨逍身刚站起,双脚踏出,喀喀两响,何氏夫妇双剑断
折。他两脚出脚虽有先后,但迅如电闪,便似同时踏出一般。
以何太冲和班淑娴剑法上的造诣,杨逍武功再强,也决不能
一招之间便踏断二人兵刃,只是他招数怪异,于重伤之余突
然脱身反击。何氏夫妇惊骇之下,竟不及收剑。
杨逍跟着双足踢出,两柄剑上折下来的剑头激飞而起,分
向两人飞去。何氏夫妇各以半截长剑挡格,但觉虎口一震,半
身发热,虽将剑头格开,却已吃惊不小,急忙抽身后退,一
站西北,一站东南,虽然手中均只剩下半截断剑,但阳剑指
天,阴剑向地,两人双剑合璧,使的是昆仑派“两仪剑法”,
心中虽然惶急,却仍是气定神闲,端凝若山。
昆仑派“两仪剑法”成名垂数百年,是天下有名的剑法
之一,何氏夫妇同门学艺,从小练到老,精熟无比。杨逍曾
和昆仑派数度大战,知道这剑法的厉害之处,虽然不惧,但
知要击败二人,非在数百招之后不可,此刻心中只想着纪晓
芙的生死,哪有心情争斗?何况臂上和脸上的伤势均是不轻,
若是流血不止,也着实凶险,于是冷冷的道:“昆仑派越来越
不长进了,今日暂且罢手,日后再找贤伉俪算帐。”左手仍是
抱着杨不悔,伸右手拉起张无忌,也不见他提足抬腿,突然
之间倒退丈余,一转身,已在数丈之外。
何氏夫妇相顾骇然,好不容易这大魔头自行离去,哪里
敢追?
杨逍带着二小,一口气奔出数里,忽然停住脚步,问张
无忌道:“纪晓芙姑娘到底怎样了?”他奔得正急,哪知说停
便停,身子便如钉在地下一般,更不移动半分。
张无忌收势不及,向前猛冲,若非杨逍将他拉住,已然
俯跌摔倒,听他这般问,喘了几口气,说道:“纪姑姑已经死
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用不着捏断我手臂。”
杨逍脸上闪过一丝歉色,随即又问:“她……她怎么会死
的?”声音已微带呜咽。
张无忌喝下了班淑娴的毒酒,虽然已呕去了大半,在路
上又服了解毒丸药,但毒质未曾去尽,这时腹中又疼痛起来,
取出金冠血蛇,让它咬住自己左手食指吸毒,一面将如何识
得纪晓芙、如何替她治病、如何见她被灭绝师太击毙的情由
一一说了,待得说完,金冠血蛇也已吸尽了他体内的毒质。
杨逍又细问了一遍纪晓芙临死的言语,垂泪道:“灭绝恶
尼是逼她来害我,只要她肯答应,便是为峨嵋派立下大功,便
可继承掌门人之位。唉,晓芙啊,晓芙,你宁死也不肯答允。
其实,你只须假装答允,咱们不是便可相会、便不会丧生在
灭绝恶尼的手下了么?”
张无忌道:“纪姑姑为人正直,她不肯暗下毒手害你,也
就不肯虚言欺骗师父。”杨逍凄然苦笑,道:“你倒是晓芙的
知己……岂知她师父却能痛下毒手,取她性命。”
张无忌道:“我答应纪姑姑,将不悔妹妹送到你手……”
杨逍身子一颤,道:“不悔妹妹?”转头问杨不悔道:“孩
子,乖宝贝,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杨不悔道:“我姓杨,
名叫不悔。”
杨逍仰天长啸,只震得四下里木叶簌簌乱落,良久方绝,
说道:“你果然姓杨,不悔,不悔。好!晓芙,我虽强逼于你,
你却没懊悔。”
张无忌听纪晓芙说过二人之间的一段孽缘,这时眼见杨
逍英俊潇洒,年纪虽然稍大,但仍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
男子,比之稚气犹存的殷梨亭六叔,只怕当真更易令女子倾
倒。纪晓芙被逼失身,终至对他倾心相恋,须也怪她不得。以
他此时年纪,这些情由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隐隐约约的想
到了。
张无忌左臂断折,疼痛难熬,一时找不到接骨和止痛的
草药,只得先行接上断骨,采了些消肿的草药敷上,折了两
根树枝,用树皮将树枝绑在臂上。
杨逍见他小小年纪,单手接骨治伤,手法十分熟练,微
觉惊讶。
张无忌绑扎完毕,说道:“杨伯伯,我没负纪姑姑所托,
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咱们就此别过。”杨逍道:“你万里
迢迢,将我女儿送来,我岂能无所报答?你要甚么,尽管开
口便是,我杨逍做不到的事、拿不到的东西,天下只怕不多。”
张无忌哈哈一笑,说道:“杨伯伯,你忒也把纪姑姑瞧得
低了,枉自叫她为你送了性命。”杨逍脸色大变,喝道:“你
说甚么?”
张无忌道:“纪姑姑没将我瞧低,才托我送她女儿来给你。
若是我有所求而来,我这人还值得托付么?”他心中在想:
“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难,我多少次以身相代?倘若
我是贪利无义的不肖之徒,今日你父女焉得团圆?”只是他不
喜自伐功劳,一句也没提途中的诸般困厄,说了那几句话,躬
身一揖,转身便走。
杨逍道:“且慢!你帮我了这个大忙。杨逍自来有仇必报,
有恩必报。你随我回去,一年之内,我传你几门天下罕有敌
手的功夫。
”张无忌亲眼见到他踏断何氏夫妇手中长剑,武功之高,
江湖上实是少有其匹,便只学到他的一招半式,也必大有好
处,但想起太师父曾谆谆告诫,决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来往,
何况他武功再高,怎及得上太师父?更何况自己已不过再有
半年寿命,就算学得举世无敌的武功,又有何用?当下说道:
“多谢杨伯伯垂青,但晚辈是武当弟子,不敢另学别派高招。”
杨逍“哦”的一声,道:“原来你是武当派弟子!那殷梨
亭……殷六侠……”
张无忌道:“殷六侠是我师叔,自先父逝世,殷六叔待我
和亲叔叔没有分别,我受纪姑姑的嘱托,送不悔妹妹到昆仑
山来,对殷六叔可不免……不免心中有愧了。”
杨逍和他的目光一接,心中更是惭愧,右手一摆,说道:
“杨某深感大德,愧无以报,既是如此,后会有期。”身形晃
动,已在数丈之外。
杨不悔大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但杨逍展开轻功,
顷刻间已奔得甚远,那“无忌哥哥”的呼声渐渐远去,终于
叫声和人影俱杳。
十五奇谋秘计梦一场
张无忌和杨不悔万里西来,形影相依,突然分手,甚感
黯然,但想到终于能不负纪晓芙所托,将她女儿送往杨逍手
中,又不禁欣慰。悄立半晌,怕再和何太冲、班淑娴等昆仑
派诸人碰面,便往山深处走去。
如此行了十余日,臂伤渐愈,可是在昆仑山中转来转去,
再也找不到出山的途径。这日走了半天,坐在一堆乱石上休
息,忽听西北方传来一阵犬吠之声,听声音竟有十余头之多。
犬吠声越来越近,似是追逐甚么野兽。
犬吠声中,一只小猴子急奔而来,后股上带了一枝短箭。
那猴儿奔到数丈外,打了个滚,它股上中箭之后,不能窜高
上树,这时筋疲力竭,再也爬不起来。张无忌走过去一看,猴
儿目光中露出乞怜和恐惧的神色。张无忌触动心事:“我被昆
仑派众人追逐,正和你一般狼狈。”于是抱起猴儿,轻轻拔下
短箭,从怀中取出草药来,敷上箭伤的伤口。
便在此时,犬吠声已响到近处,张无忌拉开衣襟,将猴
儿放入怀中,只听得汪汪汪几声急吠,十余头身高齿利的猎
犬已将他团团围住。众猎犬嗅得到猴儿的气息,张牙舞爪的
发威,一时还不敢扑将上来。张无忌见这些恶犬露出白森森
的长牙,神态凶狠,心中害怕,知道只要将怀中的猴儿掷出,
群犬自会扑击猴儿,不再和自己为难。但他自幼受父亲教诲,
事事以侠义为重,虽对一头野兽也不肯相负,当即纵身从群
犬头顶飞跃而过,迈开步子急奔。群犬胡胡狂吠追来。
猎犬奔跑何等迅速,张无忌只逃出十余丈,就被追上,只
觉腿上一痛,已被一头猛犬咬中,牢牢不放。他急忙回身一
掌,击在那头猎犬头顶,这一掌出尽了全力,竟将那头猎犬
打得翻了个筋斗,昏晕过去。其余猎犬蜂拥扑上。
张无忌拳打足踢,奋力抵抗。他臂伤未曾痊愈,左臂不
能转动,不久便被一头恶犬咬住了左手,四面八方群犬扑上
乱咬,头脸肩背到处被群犬利齿咬中,骇惶失措之际,隐隐
似听得几声清脆娇嫩的呼叱,但声音好像十分遥远,他眼前
一黑,便甚么都不知道了。
昏迷之中,似见无数豺狼虎豹不住的在咬他身体,他要
张口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只听得有人说道:“退了烧啦,
或许死不了。”
张无忌睁开眼来,先看到一点昏黄的灯火,发觉自己睡
在一间小室之中,一个中年汉子站在身前。张无忌道:“大……
大叔……我怎……”只说了这几个字,猛觉全身火烫般疼痛,
这才慢慢想起,自己曾被一群恶大围着狂咬。那汉子道:“小
子,算你命大,死不了,怎样?肚饿么?”张无忌道:“我……
我在哪里?”各处伤口同时剧痛,又晕了过去。
待得第二次醒来,那中年汉子已不在室中。张无忌想:
“我明明活不长久了,何以又要受这许多折磨?”低下头来,见
胸前项颈、手臂大腿,到处都缚满了布带,一阵药草气息扑
鼻,原来已有人在他伤处敷了伤药。从药草的气息之中,知
替他敷药那人于治伤一道所知甚浅,药物之中是杏仁、马前
子、防风、南星诸味药物,这些药若是治疯犬咬伤,用于拔
毒,原具灵效,但咬他的并非疯狗,他是筋骨肌肉受损而非
中毒,药不对症,反而多增痛楚。他无力起床,挨到天明,那
中年汉子又来看他。
张无忌道:“大叔,多谢你救我。”那双子冷冷的道:“这
儿是红梅山庄,我们小姐救你来的。你肚饿了罢?”说着出去
端了一碗热粥进来。张无忌喝了几口,但觉胸口烦恶,头晕
目眩,便吃不下了。
一直躺了八天,才勉强起床,脚下虚飘飘的没一点力气,
他自知失血过多,一时不易复元。那汉子每日跟他送饭换药,
虽然神色间显得颇为厌烦,但张无忌还是十分感激,只是见
他不喜说话,纵有满腹疑问,却不敢多问。这天见他拿来的
仍是防风、南星之类药物捣烂的药糊,张开忌忍不住道:“大
叔,这些药不大对症,劳你驾给我换几味成不成?”
那汉子翻着一对白眼,向他瞧了半天,才道:“老爷开的
药方,还能错得了么?你说药不对症,怎地也将你死人治活
了?真是的,小孩子家胡言乱语,我们老爷听到了就算不见
怪,可是你也不能太过不识好歹啊。”说着将药糊在他伤口上
敷下。张无忌只有苦笑。
那汉子道:“我瞧你身上的伤也大好了,该去向老爷、太
太、小姐磕几个头,叩谢救命之恩。”张无忌道:“那是该当
的,大叔,请你领我去。”
那汉子领着他出了小室,经过一条长廊,又穿过两进厅
堂,来到一座暖阁之中。此时已届初冬,昆仑一带早已极为
寒冷,暖阁中却温暖如春,可又不见何处生着炭火,但见阁
中陈设辉煌灿烂,榻上椅上都铺着锦缎软垫。张无忌一生从
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自顾衣衫污损,站在这豪华的
暖阁中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