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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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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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嗓子在大声咆哮着。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哪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
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
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
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
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
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
人年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么,但隐隐约约的,也

尝到了初恋的甜蜜和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
李什么的贱种,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
爹爹的鞭子厉害?”
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苏
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
的好汉子,管教儿子不能用温和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
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他自己便也这样鞭打儿子,父子
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
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于李文秀,她爹
爹妈妈从小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
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
她的身上一般痛楚。“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我,自己亲生的
儿子都打得这么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
那个汉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苏普起初咬着牙硬忍,
到后来终于哭喊起来:“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
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
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你知不知道?
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人强盗
杀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么总是
找不到这群强盗,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
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
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么那狗强盗
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是

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
他被霍元龙、陈达海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
长子,被他们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
而他自己,二十余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
论竞力、比拳、斗力、赛马,他从来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着哭声的
这般叫喊也很可怜。“他打得这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
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
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于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
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篷
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
鲁克的鞭子在辟啪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但是她不
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
萨克的女孩子,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
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是
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苏
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
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着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篷中出来,
只听得车尔库大声哼着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着
头向苏鲁克望着,脸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咪的,眼中透着
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
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
说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

输给了那匹马,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着
火堆闲谈时,许多人都说,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
话,那么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
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
比苏鲁克要小着六岁。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
头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了,但五年之后,
十年之后,咱们再走着瞧。”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咱哥
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像这样轻了!”
今天,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
的气恼还没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笑道:“老苏,
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克道:“你说苏普么?”他伸手按
住刀柄,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
皮送给了汉人姑娘。”
车尔库一句话已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
外还有儿子?”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着道:“自然
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
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和车尔库
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儿子。”
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
么会看上了她?”
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
上了阿曼?”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
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着。车尔
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

了不起,将来大起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好汉。”
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么圈套,要自己上当,心
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篷前面。苏鲁
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帐篷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
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是什么?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
第一头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阵混乱,随即
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错怪了阿普,昨晚这么结结实实的
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
娘。该死的,怎么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
妈妈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孩子有什么心事,对妈妈一
定肯讲……”
车尔库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一拍,说道:“喝碗酒去。”
车尔库的帐篷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着红花绿草的
羊毛毯挂在四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
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普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
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眼光中闪烁着笑
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老
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
的花。不错,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
两个争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
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苏鲁克终于喝得酩酊大醉,眯着眼
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
“这是阿曼织的,一张给老的,一张给小的。”

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
远处一头豹子正挟着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男孩,
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风凛凛,英姿
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好手艺!”原来回
疆之地本来极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两头,为害
人畜。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头大豹,另一头
负伤远遁。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
迹,自是大为高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
了。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车尔库的帐篷之中,苏普见
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着脸在向他道
谢。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问为
什么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那个
杀狼的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
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于鼓起了勇
气走到计老人家中。李文秀出来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
从此不要见你。”啪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晌,
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汉人的
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后掩面哭泣。此
后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
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
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
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
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唱
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半夜无人的时
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
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
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着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
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旧不懂,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
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后,永远
不能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
的小山上去。白马给染黄了的毛早已脱尽,全身又是像天山
顶上的雪那样白。
她立在那个小山丘上,远远望见哈萨克人的帐篷之间烧
着一堆大火,音乐和欢闹的声音一阵高,一阵低的传来。原
来这天是哈萨克人的一个节日,青年男女聚在火堆之旁,跳
舞唱歌,极尽欢乐。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别快乐,这么热闹,这
么欢喜。”她心中的“他”,没有第二个人,自然是苏普,那
个“她”自然是那朵会走路的花,阿曼。
但这一次李文秀却没猜对,苏普和阿曼这时候并不特别
快乐,却是在特别的紧张。在火堆之旁,苏普正在和一个瘦
长的青年摔交。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摔交第一的
有三件奖品:一匹骏马,一头肥羊,还有一张美丽的毛毯。

苏普已接连胜了四个好汉,那个瘦长的青年叫做桑斯儿。
他是苏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一个胜败。何况,他心中一直
在爱着那朵会走路的花。这样美丽的脸,这样婀娜的身材,这
样巧妙的手艺,谁不爱呢?桑斯儿明知苏普和阿曼从小便很
要好,但他是倔强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谁的马快,谁的力
大,谁便处处占了上风。他心中早便在这样想:“只要我在公
开的角力中打败了苏普,阿曼便会喜欢我的。”他已用心的练
了三年摔交和刀法。他的师父,便是阿曼的父亲车尔库。
至于苏普的武功,却是父亲亲传的。
两个青年扭结在一起。突然间桑斯儿肩头中了重重的一
拳,他脚下一个踉跄,向后便倒,但他在倒下时右足一勾,苏
普也倒下了。两人一同跃起身来,两对眼睛互相凝视,身子
左右盘旋,找寻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鲁克坐在一旁瞧着,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
惜,可惜!”车尔库的心情却很难说得明白。他知道女儿的心
意,便是桑斯儿打胜了,阿曼喜欢的还是苏普,说不定只有
更加喜欢得更厉害些。可是桑斯儿是他的徒弟,这一场角力,
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萨克第一勇士”苏鲁克的比赛。车尔库
的徒弟如果打败了苏鲁克的儿子,那可有多光彩!这件事会
传遍数千里的草原。当然,阿曼将会很久很久的郁郁不乐,可
是这些事不去管它。他还是盼望桑斯儿打胜。虽然苏普是个
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欢他。
围着火堆的人们为两个青年呐喊助威。这是一场势均力
敌的角斗。苏普身壮力大,桑斯儿却更加灵活些,到底谁会
最后获胜,谁也说不上来。

只见桑斯儿东一闪,西一避,苏普数次伸手扭他,都给
躲开了。青年男女们呐喊助威的声音越来越响。“苏普,快些,
快些!”“桑斯儿,反攻啊!别尽逃来逃去的。”“啊哟,苏普
摔了一交!”“不要紧,用力扳倒他。”
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李文秀隐隐听到了大家叫着“苏普,
苏普”。她有些奇怪:“为什么大家叫苏普?”于是骑了白马,
向着呼叫的声音奔去。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她看到苏普正在
和桑斯儿搏斗,旁观的人兴高采烈地叫嚷着。突然间,她在
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脸,脸上闪动着关切和兴奋,泪光莹莹,
一会儿担忧,一会儿欢喜。李文秀从来没这样清楚的看过阿
曼,心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喜欢苏普。”
蓦地里众人一声大叫,苏普和桑斯儿一齐倒了下去。隔
着人墙,李文秀看不到地下两个人搏斗的情形。但听着众人
的叫声,可以想到一时是苏普翻到了上面,一时又是给桑斯
儿压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为瞧不见地下的两人,
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间,众人的呼声全部止歇,李文秀
清清楚楚听到相斗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只见一个人摇摇晃晃
的站了起来。众人欢声呼叫:“苏普,苏普!”
阿曼冲进人圈之中,拉住了苏普的手。
李文秀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凄凉。她圈转马头,慢慢的
走了开去。众人围着苏普,谁也没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绳,任由白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
了多少时候,她蓦地发觉,白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边缘,再
过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声斥道:“你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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