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千尺喃喃的念了两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
提高声音,说道:“杨过,你不肯娶我女儿,连性命也不要了
吗?”
杨过凄然一笑,又倒退一步,跨出了大厅的门槛。小龙
女心中一凛,说道:“慢着。”朗声问道:“裘老前辈,你有丹
药能治情花之毒么?”
绿萼心中一直便在想着此事,父亲手中只剩下一枚绝情
丹,杨过已给小龙女服了,他自己身上的情花剧毒未解,惟
一指望是母亲或有救治之法,但母亲必定以此要胁杨过,逼
他娶己为妻,是以不敢出言相求,事在危急,再也顾不得女
儿家的仪节颜面,转身说道:“妈,若不是杨大哥援手,你尚
困身石窟之中,大难未脱。杨大哥又没丝毫得罪你之处。咱
们有恩报恩,你设法解了他身上之毒罢。”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世上恩仇
之际便能这般分明?那公孙止对我是报了恩么?”
绿萼大声道:“女儿最恨三心两意、喜新厌旧的男子。这
姓杨的若是舍却旧人,想娶女儿,女儿便是死了,也决不嫁
他。”
这几句话裘千尺听来倒是十分入耳,但一转念间,立即
明白了女儿的用心,她是爱极了杨过,他若愿意迎娶,她自
是千肯万肯,只是迫于眼前情势,只盼自己先救他性命再说。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等瞧着这幕二度逼婚的好戏,你望我
一眼,我望你一眼,都是脸露微笑。法王直至此时,才知杨
过身中剧毒,心中暗自得意,但愿他坚持到底,不肯为了保
命而允娶公孙绿萼,就怕这小子诡计多端,假意答允,先骗
了解药到手,又再翻悔;但想有自己在此,这小子若要行奸
使诈,自己便可点破,不让裘千尺上当。
裘千尺的眼光从东到西,在各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
“杨过,这里诸人之中,有的盼你死,有的愿你活。你自己愿
死还是愿活,好好想一想罢。”
杨过伸手搂住小龙女的腰,朗声道:“她若不能归我,我
若不能归她,咱俩宁可一齐死了。”小龙女甜甜一笑,道:
“正是!”她与杨过心意相通,二人爱到情浓之处,死生大事
却也看得淡了。
裘千尺却难以明白她的心思,喝道:“我若不伸手相救,
这小子便要一命呜呼,你懂不懂?他只能再活三十六天,你
知不知道?”
小龙女道:“你若肯相救,咱两个儿能多聚几年,自是极
感大德。你不肯救,咱俩在一起便只三十六天,那也好啊!反
正他死了,我也不活着。”说这几句话时,美丽的脸庞上全然
漠不在乎。
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杨过,只见二人相互凝视,其情
之痴,其意之诚,那是自己一生之中从未领略过、从未念及
过的,原来世间男女之情竟有如斯者,不自禁想起自己与公
孙止夫妻一场,竟落得这般收场,长叹一声,双颊上流下泪
来。
绿萼纵身过去,扑在她的怀里,哭道:“妈,你给他治了
毒罢,我和你找舅舅去,舅舅很牵挂你,是不是?”裘千尺一
流泪水,心中牵动柔情,但随即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话
来:“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自己手足
残废,二哥又已出家为僧,说甚么“放下屠刀,皈依三宝”,
然则大哥之仇岂非永不能报?这小子武功不弱,他既坚不肯
娶我女儿,那么命他替我报仇,也可了却一桩大事。
她想到此处,便道:“解治情花剧毒的绝情丹,本来数量
不少,可是除了三枚之外,都给我浸入砒霜,尽数毁了。这
三枚丹药,公孙止那奸贼自己服了一枚,另一枚我醉倒后给
他取了去,后来落入你手,你已给这女子服了。世间就只剩
下一枚。这枚绝情丹我贴身而藏已二十余年。身在绝情谷中
住而不备绝情丹,这条性命便算不得是自己的。眼下反正我
已命不久长,我女儿今后也未必会再留在谷中……”说着缓
缓伸手入怀,将世间唯此一枚的绝情丹用指甲切成两半,取
出半枚,托在掌心,说道:“丹药这便给你,你不肯做我女婿,
那也罢了,可是你须得答允为我办一件事。”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料想不到她竟会忽起好心。二
人虽说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眼前既有生路,自是喜出望外,齐
声道:“老前辈要办甚么事,我们自当尽力。”
裘千尺缓缓的道:“我是要你去取两个人的首级,交在我
手中。”
杨过与小龙女一听,立时想到,她所要杀之人其中之一
必是公孙止。杨过对这人自是绝无好感,此人已丧一目,闭
穴内功又破,虽然其他武功未失,要追杀他谅亦不难,不过
他是公孙绿萼之父,这姑娘对自己一片痴情,杀她父亲,未
免大伤其心,一时不禁踌躇难答。小龙女心中也觉公孙止虽
恶,对己总是有救命之恩,但瞧裘千尺的神色,若不办到此
事,她的丹药无论如何不会给杨过的了。
裘千尺见二人脸上有为难之意,冷然道:“我也不知这二
人和你们有甚瓜葛牵连,但我是非杀这二人不可。”说着将半
枚丹药在手中轻轻一抛。杨过听她语气,所说的似乎并非公
孙止,于是问道:“裘老前辈与何人有仇?要晚辈取何人的首
级?”裘千尺道:“你没听到那恶贼读信么?害死我大哥的,叫
做甚么郭靖、黄蓉。”
杨过大喜,叫道:“那好极了。这二人正是晚辈的杀父仇
人,裘老前辈便是无此嘱咐,晚辈也要找这二人报仇。”裘千
尺心中一凛,道:“此话当真?”杨过指着金轮法王道:“这位
大师与这二人也有过节。晚辈之事,曾跟他说过。”
裘千尺眼望法王。法王点了点头,说道:“可是这位杨兄
弟啊,那时却明明助着郭靖、黄蓉,来跟老衲为难。”小龙女
与绿萼恼恨这和尚时时从中挑拨作梗,一齐向他怒目横视。金
轮法王只作不见,微笑道:“杨兄弟,此事可有的罢?”杨过
道:“是啊。待我报了父母之仇,还得向大师领教几招。”法
王双手合十,说道:“妙极,妙极!”
裘千尺左手一摆,对杨过道:“我也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
你将这枚药拿去服了罢。”杨过走上前去,将丹药接在手中,
见只有半枚,便即明白,笑道:“须得取那二人首级,来换另
外半枚?”裘千尺点头道:“你聪明得紧,一瞧便知,用不着
旁人多说。”杨过心想:“先服了这半枚再说,总是胜于不服。”
当下将半枚丹药放入口中,咽了一口唾液,吞入肚中。
裘千尺道:“这绝情丹世上只剩下了一枚,你服了半枚,
还有半枚我藏在极密的所在。十八日后,你若携二人首级来
此,我自然取出给你,否则你纵将我擒住,叫我身受千刀万
剐之苦,再将我投入石窟之中,我也决不会给你。我裘千尺
说话斩钉截铁,向无更移。各位贵客请便。杨大爷、龙姑娘,
咱们十八日后再见。”说着闭上眼睛,不再理睬众人。
小龙女问道:“为甚么限定十八日?”裘千尺闭着眼睛道:
“他身上的情花之毒,原来是三十六日之后发作,现下服了半
枚丹药,毒势聚在一处,发作反而快了一倍。十八日后再服
半枚,立时解毒,否则……否则……嘿嘿!”说到此处,只是
挥手命各人快去。
杨过与小龙女知道此人已无可理喻,当下与公孙绿萼作
别,快步出了水仙庄。杨过不耐烦再循来路乘舟出谷,与小
龙女展开轻功,翻越高山而出。
杨过进谷虽只三日,但这三日中遍历艰险,数度生死仅
隔一线,此时得与心上人离此险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时天
已黎明,二人并肩高冈,俯视幽谷,但见树木森森,晨光照
耀,满眼青翠,心中欢悦无限,飘飘荡荡的宛似身在云端。
杨过携着小龙女之手,走到一株大槐树之下,说道:“姑
姑……”小龙女偎依在他身边,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别再
叫我姑姑了罢。”
杨过心中早已不将她当作师父看待,叫她“姑姑”,只是
一向叫得惯了,听她这么说,心里一甜,回首凝视着她漆黑
的眼珠子,道:“那我叫你作甚么?”小龙女道:“你爱叫甚么,
便叫甚么,一切都由你。”杨过微一沉吟,道:“我一生之中
最快活的时光,便是在古墓中跟你一起厮守之时,那时我叫
你姑姑,便到死都叫你作姑姑罢。”小龙女笑道:“那时我打
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吗?”
杨过伸出双臂,将她搂在怀里,只觉她身上气息温馨,混
和着山谷间花木清气,真是教人心魂俱醉,难以自已,轻轻
的道:“咱们如这般厮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别
再去杀甚么郭靖、黄蓉啦。与其奔波劳碌,厮杀拚命,咱们
还是安安静静、快快活活的过十八天的好。”
小龙女微笑道:“你说怎么,便怎么好。以前我老是要你
听话,从今儿起,我只听你的话。”她一向神色冷然,如今心
胸中充满爱念,眉梢眼角以至身体四肢,无不温柔婉娈,只
觉得全心全意的听杨过话,那才是最快活不过之事。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缓缓的道:“你眼中为甚么有泪水?”
小龙女拿着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擦,柔声道:
“我……我不知道。”过了片刻,道:“定是我太喜欢你了。”
杨过道:“我知道你在为一件事难过。”小龙女抬起头来,
突然泪如泉涌,扑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的哭道:“过儿,你
……你……咱们只有十八天,那怎么够啊?”杨过轻轻拍着她
肩膀,轻轻的道:“是啊,我也说不够。”小龙女道:“我要你
永远这么待我,要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杨过捧起她的脸来,在她淡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毅
然道:“好,说甚么也得去杀了郭靖、黄蓉。”舌尖上尝着她
泪水的咸味,胸中情意激动,全身真欲爆裂一般。
忽听得左首高处一人高声笑道:“要卿卿我我,也不用这
般迫不及待。”杨过转头来,只见十余丈外的山冈之上,金轮
法王、尹克西、子、尼摩星、马光佐五人并肩站立,说
这话的正是金轮法王。料想自己与小龙女匆匆离谷,未理其
余诸人,法王等便随后跟来,自己二人大难之后重会,除了
对方之外,其余一切全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二人在槐树
下情致缠绵,却给法王等遥遥望到了。
杨过想起在绝情谷中法王数次与自己为难,险些丧身于
他言语之下,早知如此,他在荒山结棚养伤之际,就该一掌
送了他的性命,自己助他疗伤,枉他为一派宗主,竟是如此
的以怨报德。小龙女见他目中露出怒火,声道:“别理他,这
般人便是过一辈子,也没咱们一时三刻的欢喜。”
只听马光佐叫道:“杨兄弟,龙姑娘,咱们一起走罢。在
这荒山野岭之间,无酒无肉,有甚么好玩。”杨过只盼与小龙
女安安静静的多过一刻好一刻,偏生有这些不识趣之人前来
滋扰,但知马光佐是一片好心,于是朗声答道:“马大哥请先
行一步,小弟随后便来。”马光佐道:“好罢,那你们快些来。”
金轮法王哈哈哈大笑,说道:“那又何必要你费心?他们
爱在这荒山野地耽上一十八天啊。”裘千尺说过十八天后毒发
之言,大厅上人人闻知,马光佐听他竟如此说,不禁勃然大
怒,一把抓住法王衣襟,骂道:“贼秃,你的心肠忒也歹毒!
咱们与杨兄弟同来谷中,你不助他已是不该,一路上冷言冷
语,是何道理?”法王微微冷笑,道:“你放不放手?”马光佐
怒道:“我不放,你怎样?”
法王右手一拳,迎面打去。马光佐道:“好啊,动粗么?”
提起蒲扇大的手掌抓他拳头,哪知法王这拳乃是虚招,左手
倏地伸出,在他背上一托,刚劲柔劲同时使出,马光佐一个
庞大的身躯立时飞起,往山坡上摔将下来。好在山坡上全是
长草,他又是皮粗肉厚,这一摔未受重伤,但已是额角青肿,
哇哇大叫的爬将起来。
杨过望见二人动手,知道马光佐定要吃亏,待要赶去相
助,只奔出三步,马光佐已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交。马光佐虽
是浑人,却也有个呆主意,知道硬打定然斗不过和尚,口中
哼哼唧唧,叫道:“啊哟,啊哟,手臂给贼秃打断啦。”
金轮法王应蒙古王子忽必烈之聘,受封为蒙古第一国师,
子与尼摩星一直气忿不服,此时见他如此蛮横,更是恼
怒,两人相互使个眼色。子道:“大师武功果然了得,不
愧了蒙古第一国师的封号。”法王道:“岂敢,岂敢……”他
鉴貌辨色,知道尼潇二人立时有出手之意,而杨过与小龙女
在一旁更是跃跃欲动,尹克西心意如何,尚不得而知。他虽
自恃武功高强,但若这五大高手联手来攻,自己不仅决然抵
挡不住,尚有性命之忧,嘴上敷衍对答,心中寻思脱身之计。
哪知马光佐哼哼唧唧,慢慢走到他背后,猛起一拳,砰
的一声,正中法王后脑。以法王武功,马光佐偷袭本难得逞,
但此时他全神贯注在杨过、子等五人身上,对这浑人毫
不在意,竟被他大力一拳,如中铁锤,只锤得眼前金星乱冒。
他惊怒之下,回肘撞去,马光佐胸口中了肘锤,大叫一声,软
绵绵的往前倒下。法王双腿略曲,马光佐庞大的身躯正好跌
在他肩头,便即往坡下奔去。
众人大声呼叫,杨过首先追了下去。法王肩头虽然负了
个将近三百斤的巨人。仍是奔行如飞。杨过、小龙女、尼摩
星等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但既给他发足在先,数十丈内竟然
追赶不上。杨过和小龙女足下加快,渐渐逼近。法王倏地站
住,回过头来,狞笑道:“好,你们是一齐上呢,还是单打独
斗?”说着倒举马光佐,将他脑袋对准山坡边的一块岩石,作
势要撞将下去。
杨过绕到他身后,先行挡住去路,说道:“你若伤他性命,
咱们自是一拥而上。”法王哈哈一笑,将马光佐抛在地下,说
道:“这般浑人,也值得跟他一般见识?”双手伸入袍底,随
即伸出,左手白光闪闪,右手黄气澄澄,已各取银轮铜轮在
手,双轮一碰,嗡嗡之声从山谷间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