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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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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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个与杭家有着姻亲关系的人,在第二天傍晚时分,与这个关押在陈家后花园厢房中的特殊的犯人,也有过一个初初的照面。不过他连一句话也没有和杭汉说,他就像一个与杭汉毫无关系的陌路人一样,从他关押的拘留所门口,一声不响地走过去了。

  南京维新政府特派员沈绿村,此次来杭,乃是专门为了配合日方调查杭州市长何措被刺一案。自1938年5月维新政府成立之后,不过一月,至6月22日,维新政府的浙江省政府与杭州市政府,也就同时成立了。市长何措,乃是沈绿村的老相识。这个福建闽侯人曾在日本帝国大学学医,后来又出任国民政府驻日本和朝鲜等国的总领事及外交部参事。沈绿村与他经历相似,政治见解也惊人地一致,到末了,绕来绕去,还就是绕到一条道上来了。两人都以老资格的国民政府要员而理直气壮地做了大汉奸,自然引以为知己,唱诗祝贺,送往迎来,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没想到这市长当了还只有半年,1939年1月22日,竟让抗日的地下组织给杀了。沈绿村这次来杭,一是调查此案,二也是免死狐悲,凭吊一番。

  他是从火车站直接赶到陈家花园的,准备与小脑紧急会晤之后,一起去吃饭。听说这次饭局又被安排在天香楼,他好像不经意地说:“南京政府方面接到的报告说,正是天香楼一个小跑堂的,在何市长的饭桌上拣了同桌遗下的名片,又取了这名片敲开了何市长的门,结果竟然在何市长家中把他给当场打死了。”

  小掘笑笑说:“所以才特意请了沈特派员再到天香楼吃饭,也算是考察现场,也算是身临其境嘛。”

  两句话一谈,沈绿村立刻就掂出这个小憾的分量来了。他在宦海沉浮多年,察言观色,度人心机,也是早就有了一套识人的本领。他看出来了,这个小掘一郎,乃是一个多疑和难以捉摸之人。这么想着,他就去了一趟洗手间,果然就见嘉乔尾随而来。

  沈绿村和嘉乔之间的关系,本来也是够微妙的。按理说,沈绿村没有理由不仇恨他——他妹妹绿爱的一条命是送在嘉乔手里的。可是沈绿村就有这种本事,私人恩怨,哪怕比天还大,还是大不过他的权力欲和从政腐。他压根儿就是一个没有政治信仰的人,只不过把他家族遗传下来的全部的经商热情转化为从政热情罢了。当官,当大官,当最大的官,是他的人生目的,也是他的人生过程。把人都聚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分化他们,瓦解他们,再把他们团结起来,然后,再在其中制造新的派别,让他们再打混仗,弄得不可收拾,然后再由他来收拾残局,乐莫乐于其中矣。说实话,他本来完全没有必要投靠维新政府,他在国民政府里,日子过得也不坏。问题是他以为日子虽然不坏,却不能够再发展了。而一个另起炉灶的政府,还将有多少官职在虚席以待啊。就像他当年押宝押在辛亥革命、后来行情又看好蒋家王朝一样,他现在是吃准了日本人将得未来中国之天下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开罪于日本人的亲信嘉乔呢?再说绿爱也已经死了,你再找仇人算账,死人还是不能复生了。沈绿村当然也为妹妹的惨死难过,这种难过,越离杭州近,越明显起来。但他能够把难过埋在心里,他知道他能够过得去。当年四一二事变,杭家死的死,疯的疯,跑的跑,他作为不可推卸责任者,不是照样平平安安过来了吗?

  所以从镜子里看到嘉乔心事重重的样子,沈绿村不由得暗自心中一笑,想,还是嫩啊。嘉乔见沈绿村笑了,连忙说:“特派员,如果小掘让你会见赵寄客,你最好推掉。”

  “我见他干什么?一个背时鬼,国民政府手里我都没想见他,这会儿我去见?得让小掘知道,这人早就过时了,没用了。”

  “可小掘不那么看,我是说,他和他之间,有一种我说不清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仇恨,谁也想不出有多深。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之间还有另外一种东西,不让我们知道的东西。这件事情我不想多说了,小掘要是知道了会要我的命。我现在急于告诉你的是另一件事情——”

  他就凑近了沈绿村的耳朵,把杭汉的事情告诉了沈绿村。

  沈绿村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讲话就更加天衣无缝了。他发现小掘一郎也显得彬彬有礼,他们两人各自的戒备都显得旗鼓相当。到天香楼去时他们没有走前门,走的是后花园的一扇小门。他们路过厢房时嘉乔朝沈绿村看了一眼,可是他没弄清沈绿村有没有朝那拘留杭汉的屋子里看。那天晚上天香楼的饭局,中日双方吃得其乐融融。沈绿村用日语讲了许多他在日本留学时的故事,还有日本民族的风情地理。小掘很有礼貌地听着,偶尔便用汉话做一些询问。沈绿村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也能说一口纯正的日语。结果沈、杭二人席间的日语说得比小掘还多,不知底里的人,也许会把他们之间的国籍换一个个呢。

  令沈绿村放心的是小掘绝口未提赵寄客这三个字,这说明小掘未必想让他们这两位老战友见面。沈绿村生性厚颜无耻,一般对人都少有发怵的时候,记忆中细细搜来,赵寄客算是头一个让他发怵的人了。他很难和这样一个有着浩然正气的人对话,彼此间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到末了也总是赵寄客强人一头。赵寄客也是沈绿村少见的奇人,一般人聪明和力量,往往只占一头,赵寄客这个人,两头都占了,且老而弥坚,硬得越发像块花岗岩。碰到这样的角色,沈绿村是连半句话也不能和他对的,他也不想在小掘面前出这种洋相。

  小掘一郎,从骨子里鄙视像沈绿村和李飞黄这样的人。相比之下,他反而觉得吴有之流更容易接受一些。小掘下意识地以为,有文化的人是不能够弯下脊梁骨来的,他们只有一种命运,像赵寄客和杭嘉和一样地去面对死亡。他知道,总有一天,不是他会置他OJ于死地,便是他们会置他于死地。正因为在死亡这个根本问题上,小掘和赵寄客这两大阵营不共戴天的人们反而有着共识,而投靠着小掘这个阵营里的沈绿村之流,在他的眼里,虽然道貌岸然,却都不过是一些苟活的怕死鬼,小脑从心底里就深深地鄙视他什1。无论他对他01怎么样地彬彬有礼,这种鄙视的目光都无法做到完全掩饰起来。

  那天深夜,沈绿村回珠宝巷自己家的时候,没有忘记让一个十分可靠的家人,带着一张条子到羊坝头杭家大院去一趟。条子是给叶子的,是用日语写成的。看了这张条子之后,叶子就敲开了嘉和卧室的门。

  他们的对话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和叶子住在一起的杭盼,隔着墙板,几乎全都听到了。显然在此之前他们曾经有过数次讨论,他们接下去的对话就是建立在以往对话基础上的——

  “我不是不叫你去,关键是你去了起不起作用。你想好了吗,你愿意到李飞黄的学校去任教了吗?”

  “我只是想看我的儿子,我要把他救出来。我没说过要到日语学校去,不,你不要对我说这个,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到那种地方去。“

  “你看,这不是我对你说的,你晓得这是嘉乔带来的口信,而他的口信又是小掘亲口转述的。事情就是这么样的简单,你去学校,换汉儿的命。现在事情更复杂了,汉儿不肯承认自己是日本人。这条子肯定是沈绿材写的,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只有汉儿承认,才能被放回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让汉儿让步,让他承认了,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天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告诉我,你是让他承认了,还是不让他承认。你知道,他相信你胜似相信我。“

  “你坐下来,你不要这样激动。叶子,你喝口茶,听我说,还是让我去跟他们交涉好不好?”

  “可汉儿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

  “冷静一些。汉儿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这个选择应该是他杭汉自己的。我是说,其实承认自己有一半的日本血统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但国籍却是另外一回事情了。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小掘,他不会让汉儿轻易地送命,可是他也不轻易地放他。这个人很奇怪,很奇怪,他好像对我们杭家有着特殊的仇恨。“

  “你是说那个和嘉乔靠在一起的骑在马上的人,他披着一件黑大威,累头发的,他和我从前见过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和父亲在一起习茶道的时候我见过这个人。我父亲说,这个人的身世和汉儿一样,也就是说,他有一个中国人的父亲……我一见到他就吓了一跳,你有没有发现他像一个人……“

  “……现在我也明白了,我晓得为什么他要把赵先生软禁起来,他为什么不杀他了……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晓得,再不能透露给第三个人的。”

  “我现在晓得他为什么非得让汉儿承认自己是日本人了。我是不是非得去会会他才行呢?你看,我听你的话,我已经在家里等了两天了,再让我等下去我会死的。汉儿也会死的……”

  “……那就让我陪你一起去吧。我在你身边,你会自然多的。要紧的是不能够让他看出来你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了。也许他那么盯着你和汉儿,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看,你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你这么哭下去,明天还怎么去见汉儿呢……“
 
 
 
 
 
 《茶人三部曲》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十七章
 
 
  清晨,小掘一郎打开窗子,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的眼睛一亮,春天在一刹那降临了。

  昨夜他并不快乐,恶梦缠身,仿佛当年东京大地震的情景再现了。漆黑的大地上裂开了一道道的丑陋的口子,从那深不见底的深处,朝天空喷射着火焰。只有他孤独的一个人,在龟裂的大地上东跳西蹦,为的是逃避着那些仿佛跟踪着他的裂口。然而,不管他逃到哪里,裂口都像毒蛇一样地跟他窜到哪里。天空浓云密布,也像大地一样地裂开了口子,闪电的缝隙中,传来了熟悉的钟声,那是报应的钟声。他深感死期已到,他将永坠地狱之中。在梦中,他是怯弱而恐惧着的,这种感觉白天他只是依稀地悟察到,从来也没有让它膨胀起来控制住他的头脑。然而梦比他的意志强大,在梦中,还来不及叫出声,他就飞快地朝地狱下坠而去——然后,他就醒了。

  直到打开窗子,看见了窗外那株紫荆花挂满着露珠,在初阳下灿烂地开放着了,院子的鹅卵石小径被昨夜的大雷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才知道,多日阴雨的江南杭城终于放晴了。

  一阵无法言说的喜悦突然袭入了他的阴暗的内心,好像一道阳光突然照亮了久不开仓的地窖,霉气散发出来了,立刻就被阳光下的新鲜空气吞没稀释掉了。

  这是久违了的少年时代的心情。在那些短暂的岁月里,他曾经有过短暂的企盼,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幸福降临到他的头上。那时,他正在京都的羽田先生的门下习茶,他还不曾有资格成为一个候补的青年士官生呢。

  他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然后特意叫来嘉乔,吩咐说,他今天另有公务,不接见任何人。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件,一般不要有任何人来打搅他,他准备外出一趟。

  嘉乔小心翼翼地问他,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话,能否告诉他小掘太君准备到哪里去,这也是他作为一名下级,在这特别的战时必须知道的。

  小掘一边高兴地刮着胡子,一边说:“我早就想去一趟径山,不,你不要说带卫队什么的,我今天是微服私访。你看,这是刚刚送来的你们中国人的长衫。要不要我穿起来给你看看,合不合身?”

  小掘突如其来的兴致不但未使嘉乔放松,反而使他愈加狐疑,而当小掘套上了这件灰色哗叽夹布长衫时,嘉乔简直愣住了。小掘原本是一个毛发旺盛的男人,平时他很注意理发剃须,最近几天也许是忙了,一直顾不上。今日突然剃出了一个青青的下巴,那望曲的头发反而就显现了出来。嘉乔看着这个突然穿上了中国长衫的日本太君,他说不出话了,一阵恍然大悟的恐惧感不由自主地从他的目光里透露出来。

  为了掩饰这种突然发现了的恐惧,嘉乔说:“小掘太君,我很想按照你的指示去做,只是我还不能明白究竟什么样的人是一定不能见的,什么样的事情才算是特别紧急的事务。比如说现在就有一个人正站在门口要求您的接见。我让她等一会儿,我拿不定主意……”

  小掘停止了对自己这件中国长衫的欣赏,皱起眉头等待着嘉乔的下文。他知道,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杭嘉乔不会这样暗示他。

  “——是这样的。你已经知道盼儿回到了羊坝头杭家大院,我昨天听到李飞黄对你这样说的。可是你还不会想到,现在她就站在门口。她的肺病倒是好多了……”

  “……是你们家族的那位可怜的姑娘吗?……“

  “……也许你想见见她,她一直就是在你的关照下的……“

  小掘就站到窗口去了,紫荆花开得真好啊,雨过天晴,万象更新,春意盎然。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他从恶梦中醒来之后会有一种企盼,有一种暗暗涌动的对于青春的渴望,还有一种对自己纯洁的少年时代的回想。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他来中国数年之后,第一次发现了中国的太阳。

  杭嘉和的女儿杭盼亲自来找小掘一郎,并不是来祈求撒旦的。她从来也不相信这个装腔作势的人会散发出真正的人的热气。她一直把他看作是从地狱来的使者。在任何时候,他都冷酷得犹如一方大冰块。当他久久地注视着她,轻轻地对她叹息地说着可怜的姑娘时,杭盼看到他那两个大冰窟一样的眼睛深处雾腾腾地冒着不可告人的寒气。

  杭盼与别人对小掘唯一认识不同的地方,仅仅在于性别——当杭氏家族所有的成员把小掘看成魔鬼的时候,在盼儿的眼里,他是一个男性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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