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能就是方西岸后来生的那个儿子。”寄草很惊讶,不是为越儿的命运,而是为忘忧。她为忘忧本能地对李越的那种特殊的亲近感到不可思议,她说:“你们真应该看看忘忧这个孩子,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本事,他能预感什么。你们晓得吗,在天目山中,他寻到了他的魂儿,一株白色的茶树。“
“这很有意思,去年我在安徽,还看到过粉红色的茶花呢。”杭汉对切切实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茶,有着更浓厚的兴趣。但寄草却是意识流型的,她一下子看到了昏黄的路灯下二哥的那两只塞住的鼻孔,突然就问:“二哥,你怎么还打架啊?你都几岁了,有四十多了吧。我怎么越看你就越陌生呢?我叶子嫂嫂还能认出你来吗?“
嘉平那么听着,就捂着鼻孔笑,边笑边把今天在码头上演出的这一幕讲给妹妹听。寄草就说:“真是奇怪,重庆运出去的茶,还要冒充云南的滇红,可见重庆这个地方本身就没什么好茶。说来也是怪的,这里有那么多茶馆,那茶馆里的茶,可是离我们杭州的差远了。从前听寄客伯伯说起来,好像四川的茶有多么了不起呢。我记得父亲活着的时候,还老让我们背《茶经》——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我那时还想,不定哪一天,我要到这天府之国去看一看那两人合抱的大茶树。谁知到了这里,可真是没喝到什么好茶,老青叶子,离我们龙井可就是差远了。“
杭汉就为四川的茶叫起屈来,说:“小姑妈,你这么说四川的茶,四川人听了可就委屈死了。不要说茶的历史最数川中悠久,小时候你还常教我们什么'烹茶尽具,武阳买茶'的,就是今天,还有许多名茶的产区啊。我数了数,光是陆羽《茶经》中提到的川中名茶产区就有八个:彭州、绵州、蜀州、邓州、眉州、雅州、汉州和沪州,都是古来剑南道的有名产茶区。至于说到名茶,你没喝到,可不能说这里就没有啊。比如蒙山蒙顶茶,峨眉白芽茶,灌县的青城茶和沙坪茶,荣经观音茶和太湖寺茶,还有邓州茶,乐山凌云山茶、昌明茶、兽目茶和神泉茶——”
“哎哟哟,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们汉儿不亏是吴下阿蒙了。你说的那些茶我虽然一口也不曾喝的,听你那么一说,倒也是长见识了。不过我们久别重逢,我又是你的长辈,我就等着你把这些茶给我…一地请过来了。”寄草笑道。
真是什么树开什么花,杭汉从茶里面看到的是茶树品种,杭汉的父亲杭嘉平从茶里面看到的是阶级和阶级斗争。他捂着鼻子走在山城的小巷子里面,也没有忘记谆谆教导他的多年不见的“左邻右舍“。他说:“有关川茶的衰落,我是有两首民谣为证的:辛苦种茶不值钱,苦度岁月到哪年,丢掉茶园谋生路,荒山荒地遍全J!【。还有一首我也唱给你们听:茶叶本是宝,而今贱如草,粮价天天涨,生活怎得了。你们在这里面看到了什么?嗯,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茶农的穷苦,是不是?是——也不是。这里面有穷苦的原因,还有剥削者的鬼影,就像今天挨了我们一顿好揍的那些王八蛋一样。”
“你在学习马克思?”寄草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他想起了杨真。
“嗅,知道得不少啊!”现在是嘉平夸她了。
“马克思当然知道了,还有《资本论》,剩余价值什么的。”
“连《资本论》你都知道?”
“我还知道广田三原则呢。世界上总有不合理的事情,有时是一个人剥削一个人,有时是一个阶级剥削压迫一个阶级,有时,就是一个国家剥削压迫一个国家。比如现在,就是日本国压迫剥削我们中国嘛。“
“当然,这种剥削和压迫,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嘉平补充说道,“中唐以来,朝廷就开始收茶税,且税收越来越重。到宋代,弄得官逼民反,所以才有茶贩青城人王小波、李顺为首的农民起义。后来的明清二代,对茶农的压迫有增无减。到得民国,大小军阀割据四川,茶叶生产也跟着吃亏。弄到今天,川茶日趋萎缩,不但无力外销,连供应边销和内销也不足了。“他正高谈着从吴觉农先生那里学来的有关茶的认识,突然站住了,说:“哦,到了,你看,这就是我的家,黄娜,黄娜,有人来了!”
寄草莫名其妙,问杭汉说:“什么黄娜,哪里冒出来的黄娜,黄娜是谁?”
杭汉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你们进去坐吧,我回学校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你的家,黄娜是谁?是你的媳妇?“
杭汉有些气恼了,说:“不是我的媳妇。”
“那是谁的,难道是你的不成?”寄草更奇怪了,指着嘉平开玩笑说,“那我叶子嫂嫂可怎么办?”
嘉平想洒脱一下,到底也没洒脱成,表情更尴尬,说:“见一见吧,都进去见一见吧,总是要见的嘛。”
“真是你的媳妇?”寄草吃惊地睁大眼睛。她的眼睛本来就大,这一睁,整张脸就好像只剩一双眼了。
“你急什么,你嫂子都不急——”
“哪个嫂子?啊!哪个嫂子?“寄草就跺起脚来了。也只有寄草这样的人才会做得出来这种动作。那么多年不见,刚才还在说马克思和《资本论》呢,一会儿工夫,说翻脸就翻脸。
杭汉不喜欢见到这种场面,他回身走了,头也不回。寄草一见侄儿走了,叫着追过去:“等等我,汉儿,这是怎么回事?这个黄娜,从哪里冒出来的黄娜!”
这一头,黄娜倒是从楼上走了下来,这位丰满性感的南洋女画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朝嘉平看了一眼,突然说:“我和你结婚,快十年了吧?”
嘉平一声不吭地往回走,黄娜跟在后面说:“你到现在还没和你的原妻离婚哪,上帝可不允许重婚的。”
嘉平突然从楼梯口转了回来,厉声说:“你再多说一句,我就——”他说不下去了,头又仰了起来,黄娜就惊声地叫了起来:“嘉平,嘉平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流血啦?”
现在,黄娜想见汉儿他们,也不太可能了,她几乎一直就处在昏迷之中。杭嘉平很不走运,他翻车的时候,没能够像吴觉农先生那样有一块大石头保护。他们此行,是到雅安去了解边茶的情况,黄娜本来是不需要跟去的。她之所以一起去,名义上是采风,实际上是对嘉平这些天来对她的冷漠态度的反应。她爱他,希望她能够在今后的岁月中代替那个若隐若现的叶子——她现在才吃出了那女人的分量。
昨天夜里他们算是真正的吵了一架,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躺在一起。黄娜不明白为什么嘉平非得赶回去,并且要她见他的小妹妹。她不喜欢这些拉拉扯扯的事情,说:“亲爱的,我们本来不用那么着急。我们还应该有时间到蒙山去看一看。不是说'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吗?瞧,连我这一点不懂茶的人也知道了许多。比如那个汉代的吴理真,那个甘露禅师,他的遗迹不也是在蒙山顶上吗?为什么人们认为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种茶人呢?就因为他种了七株仙茶吗?听说这七株仙茶旁还有白虎守着,这些神话真有意思。”
“这是抗战,不是旅游。”嘉平一边刮脸一边说。
“亲爱的,可这并不比见你的家人更令人心烦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OJ非得赶回去。坦率地说,我不喜欢听到来自杭州的任何消息。”
“别忘了,那是我的故乡,我和那里的一切无法分割。”
“这是可以分割的,我可以帮你来做这件事情。我们过去不是一直做得很成功吗?”
“不,不成功,否则我就不会回国了。”嘉平对着镜子里那张刮了一半胡子的脸,若有所思地回答。
黄娜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说:“全世界都在和法西斯开战,我真不该和你一起回中国。我把我的幸福毁灭了。“
嘉平过去橹橹黄娜的肩,说:“哪有那么严重啊。”
黄娜却站了起来说:“晚安。”她没有再说亲爱的,就走到另一间客舍中去睡觉了。
嘉平本想第二天再和她好好谈,可是夜里没睡好,路又艰险,翻了车,他失去了这个沟通的机会。好在他的生命要顽强得多,虽然遍体受伤,却大多是皮肉之苦。他们很快被当地人送到了重庆医院,躺在床上,他开玩笑似地告诉前来探访的汉儿,那些狗娘养的贪官,到底把一船的假滇红给弄到出海口去了,只是不晓得那里的人敢不敢跟他们再打一架。狼狈至此,他也不肯正面认输,不肯承认自己实际上也不是一个有本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人。
他换了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心平气和地对寄草说:“你看,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和父亲、和大哥完全不一样的人……可是躺在这里突然明白了,我到底还是姓杭人家的儿子,我和他们骨子里还是一样……“
寄草握着他的手说:“谁说你和父亲大哥不一样了?你讨两个老婆,父亲不也是讨两个老婆?将来大哥若是结婚了,他也不是讨两个老婆的了?你放心。等你们好起来,我们就到你家去,请新嫂子泡茶给我们喝……”
嘉平笑笑,心里想,寄草这是与他和解呢,却王顾左右而言它——连握手言和也那么杭氏家风。他的眼睛就张来张去地望,杭汉明白了父亲是在找他,连忙凑上前去。父亲看看他,眼睛又寻,杭汉知道,这是找那小蕉风,就把蕉风拉了过来。嘉平便问:“你妈好些了吗?”
黄娜已经苏醒过来了,但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她的伤比丈夫的严重多了,医生专门给她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嘉平已经去看过她,她能认出他来,只说了一句话:“亲爱的,现在我们不会再吵嘴了。”
她的话使嘉平内疚。真的,杭州太遥远了,而眼前,要处理的事情和要花费的心思太多了。
此刻,蕉风回答着他的继父:“妈已经醒来了,刚才小姑妈还和她说话呢。”
“都说了一些什么?”嘉平问。
寄草回答说:“她说学茶挺好的呢。还说让蕉风跟着汉儿学茶呢。“
“没说跟你去保育院学医?”
“我啊……”寄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可把我吓死了。总算都活过来了,我也该走了,瞧你们把我耽误的,不知罗力现在又到了哪里了呢……”
《茶人三部曲》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二十五章
黄娜的女儿蕉风,和杭嘉平没有血缘关系,随了母亲姓黄。黄蕉风是在热带长大的,从来也没有见识过大雪。在重庆呆了两三年,被中国腹地的冬天冻得手脚都是冻疮,面颊肿了起来,哪里还有小木美人儿的影子,倒像煞一个臃肿的乡下丫头。在1942年1月的寒气里,她随着刚刚认识的哥哥杭汉和姑妈寄草,在飞机场送别了回英国养伤的母亲。不出几天,又告别了要随团去陕北参观的继父,就拉着杭汉的大手,登上了停靠在重庆码头的轮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汉哥哥说,要带她到遥远的江的下游去,那里是父亲的故乡。那里也有山,不过没有四川的山高;那里还有成片成片的茶园,比这里的茶要细嫩。那里有一个名叫万J;D的小村庄,被竹林、橘林和茶园包围着,村口还有一条美丽的小河。吴觉农先生带信来,让他们一起到那里去,和吴先生一起事茶。
隔着远去的码头,他们和小姑妈寄草挥手告别。寄草背过身去,将随着一支马帮进入云南,要到滇缅边境美人蕉怒放的地方去寻找她的情人。临行前她也没有忘记嘱咐二哥,到了陕北,别忘记打听一个叫杨真的年轻人。“你只说找一个把《资本论》当性命的人,别人肯定能把他从万人丛里拎出来的。”
“找个人倒不难,只要他还活着,只是找到他干什么呢?”
“也没什么,就把这几瓶奎宁交给他。他会记起我来的。“
杭嘉平用手碰碰自己额头,说:“怪不得你也能说马克思。”
“学着点马克思也好,万一将来用得上呢。”
“你要是那么感兴趣,我想个办法,和我一起去那里。”
“真的?”寄草忘情地跳了起来。
“真的。”嘉平从妹妹的眼睛里看到了火花,他想,看样子麻烦了。
“不,罗力等着我呢。”寄草摇摇头,眼睛里的火花黯了下去。
嘉平想了想,说:“如果没有罗力,你会跟我去吗?”
寄草什么也不回答,反过来问嘉平:“你还记着嫂子吗?”
嘉平知道,寄草指的是叶子。他问了一会儿,才心情忧郁地说:“没有一天忘记过。”
他们说这些话时,悄悄地压低声音,生怕蕉风听见。
蕉风才十一二岁,是个性情非常随和的姑娘,对周围世界发生的事件并不十分敏感,总是乐乐呵呵地生活在自己的已经过去了的童年时代里。因此,虽然长得不比寄草矮多少,但总像是一个形如少女的儿童。这一次父母的受伤事件,一开始几乎把她吓麻木了,可是一见他们能和她说话了,她又很快地恢复了原状。这个小姑娘从前一直在奶娘家里寄养着,后来跟着母亲来到中国,又住在了寄宿学校里。现在,母亲要回英国了,又把她交给了继父。而继父呢,又把她交给了汉哥哥。她被别人这样交来交去的倒也是惯了,也没有细想一下,为什么这一次母亲不把她带回英国外公外婆家。倒还是寄草看出来了,对杭汉说:“这孩子的妈是真的不肯离开二哥,你看,把孩子都留下来作抵押。”。这话倒叫杭汉吃了一惊,他永远也没有那么些层出不穷的心机。再看看蕉风憨憨的样子,倒生出了骨肉间才有的怜惜之情。把蕉风带走的主意,还是他出的。他看出父亲拿这个寄宿学校的小姑娘不知怎么安排好——他怕他这一走又发生什么意外,可又不能带着蕉风一起走。当杭汉提出由他带着她一起回浙江万川时,嘉平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