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大眼睛很黑,黑得发蓝,波光都嫌。得茶被搞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女人,正要结婚的女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女人却很清醒,缓缓地深沉地说:“马,背上驮着太多的东西,它累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它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别再往我身上压东西了。就在这时候,天上飘来了一根羽毛,不偏不倚,就落在了马背上。只听咕隆随一声,马背压塌了,马就这样成了骆驼,懂吗?”她朝他挤了挤眼睛,但她挤出了泪水,她接着说:“马就这样变成了骆驼。”
“马就这样变成了骆驼。”得茶傻乎乎地重复了一句。
“可是因为这样,它背的东西就更多了,而且还没有水喝。”
她突然被她自己的最后一句话说笑了,就仰着脖子把杯中的茶大大地喝了一口。
杭得茶就这样走近了她,他为她倒了一杯茶。十分的茶,倒得七分,留三分人情在。她对他说谢谢,泪眼汪汪的,不再有刚才那种失态;得茶摇摇头,他看着她时不再害怕了。就这样他以为他是了解她的了,他认为他非常了解她。她孤苦伶什,无所适从,迷乱仿惶,她在命运的转折点上,寻求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是来结婚的,事实上他们已经结婚了,可是她依然不愿意结婚。那么谁是那根羽毛呢?
吴坤好久才从系里回来,满头大汗地骂着人:“今天倒是节日,六一儿童节,可是关办公室的大人什么事情?都跑到哪里去了,说是学校有紧急会议,传达中央精神,怎么不早说!这半个月,系里就那么乱糟糟的,找谁谁就不在,还让不让人结婚了?“
杭得茶和白夜都紧张地站了起来,问:“证明开出来了吗?”
吴坤这才笑了,扬了扬手里的那只信封,说:“没有我干不成的事情!”
那两个刚才留在屋里的青年男女对视了一下,长嘘了一口气,从此他们有了他们的隐私。杭得茶的目光一下子暗了,仿佛他的生命突然地被笼罩了,他说:“对不起,我该走了,我的确是有事,的确是有事。”他边说边退,他的目光,再也不敢望她一眼了。
与得茶同岁、在辈分上高出一代的杭布朗,在与异性交往的过程中,完全呈现出另一种风采。没几句话他就和翁采茶打得火热了。杭得茶一开始甚至为他表叔的过于坦诚没遮没拦的行为感到难为情。比如他们刚刚吃罢了饭,布朗就拉着采茶到门口稻场上。开门见山,山上有茶,茶间有姑娘采茶。布朗见了姑娘,就激情澎湃了,他就对采茶说:“姑娘,唱个歌好吗?”
采茶吃惊而着迷地看着他,问:“唱歌,什么歌?在这里唱?“她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做派与众不同,令人慌乱。
杭布朗不慌不忙地抽出别在身后的萧来,他要高歌一曲,而且真正做到人乡随俗,广播里不是也在播这首曲子吗?
溪水清清溪水长
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哥哥呀上皈下皈勤插秧
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
插秧插得喜洋洋
采茶采得心花放
插秧插来密又快
摘得某来满屋香
多快好省来采茶
好换机器好换钢
他到底已经在杭州生活了一段时间了,到底能够听出一个大概意思了。在他想来,这首江南的采茶歌,不就是一首情歌吗?这里面不是有一个插秧的哥哥和一个采茶的妹妹吗?他不知道眼前那么多妹妹中,哪一个是他的。他只是快乐地吹着萧,边吹边在她们对面摇头晃脑。那些姑娘都惊讶地停下手来,手里还拎着一片新叶呢,她们又禁不住窃窃私语,然后掩嘴而笑。天底下的姑娘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喜欢勇敢的小伙子,英俊的小伙子,快乐的小伙子。慷慨的杭布朗觉得不能只顾自己出风头,他还得顾及他的表侄杭得茶呢。他就一边吹着萧一边用脚钩着、用肩膀撞着走出门来听他吹萧的杭得茶,想把他也推到前面去。他的举动让采茶的姑娘们大笑起来,被布朗撞得跌跌绊绊的杭得茶面孔都红了起来。
比杭得茶脸更红的当然要数翁采茶。她兴奋地走到门口场地上,和对面山坡上的小姐妹们高声对话,露出那一口结实的白牙。她已经自觉不自觉地表露出这位帅小伙子属于谁的神情。姑娘的心,夏天的云,一顿饭工夫,她已经唯恐小布朗不是她的了。
小布朗听到眼前姑娘的让他几乎听不懂的郊区方言上语,就想起此行重大使命。把洞萧往后腰一插,他飞快进屋,从大舅包里掏出母亲交代过的普洱茶,一手托着一个,又奔到门口的采茶面前,问:“美丽的姑娘,这是给你的,你要吗?”
采茶大吃一惊,她活到二十岁,从没听过人家赞她是“美丽的“,实事求是说,她离“美丽的“毕竟还是有一段差距。但她不懂这个,还以为小布朗第一个发现了她的美。她激动,要哭了,但依旧指着对方手里那两个黑沦子,问:“这是什么?”
得茶用杭州话来作解释,他告诉她,这是他们云南的茶,你要收了它,你就接受了这个小伙子的求婚,你要不同意,不接就是了。
小布朗从他们说话的表情中猜出了意思。仿佛为了表达他的诚意,他上前一步,两手一伸,把两块沦茶直直地展到采茶姑娘的眼皮子底下。
翁采茶万分激动,看看对面山坡,姑娘们又惊又乐,尖叫起来,有人高声问,那小伙子要送她什么?金子吗?不接受看来是万万不行了。她一把抓过那两块论茶,只听对面山上“哄“ 的一声,她又羞又乐,就一头扎回房中,把正从屋里出来的小姑娘迎霜撞了一个满怀。她也顾不上解释,飞快冲进闺房,打开梳妆匣,那里藏着一个农村姑娘的乱七八糟的宝贝:玻璃丝、毛线、小镜子、明星剧照,现在加上了那两块沦茶。迎霜走了进来,手里举着一张两寸照片,问:“采茶姐姐,这个解放军叔叔是你认识的吗?”
原来刚才她们撞了一下,采茶藏在胸口的那张照片掉了出来,正好让迎霜捡了。此刻,翁采茶陌生地盯着那张照片,想,那是谁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可不认识他。她摇摇头,迎霜说:“不管是谁的,扔在地上让人家踩,多不礼貌啊。”她就放进自己的小口袋里去了。
布朗放下了萧,愉快地看着茶山,说:“工作实在难找,那我到这里来采茶也行啊。”
“这么快就决定了?”得茶到底还是有点吃惊。
小布朗却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没有一个姑娘是不好的,我喜欢她们每一个人。”
得茶想说,这是不对的,这说明你不爱她。可是他没有说,他再一次想起了那个叫白夜的女人。他想,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他不能就此进行深人的探讨,他知道,这些青年男女们,都在做一些超越爱情的事情。比如他们今天一天的努力,就是要小布朗喜欢上杭州。因为要他喜欢杭州,才给他一个杭州郊区的姑娘。眼前再一次闪现出另一个姑娘的长长的脖子,还有关于马与骆驼的故事。这是一些多么本末倒置的事情啊,而我,竟然也参与在其中了。
那天夜里,天已完全黑了,八点多钟,他们才疲倦而轻松地回到羊坝头。叶子慌慌张张地来开门,说:“得放等了你们好几个钟头了。”
一听说堂弟来了,得茶赶紧往厨房里走,奶奶却说他在屋里听广播呢。
得放在客堂问,趴在桌上,盯着正在播新闻的收音机。他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眉间一病,被皱起的双眉挤得鼓了出来。见了得茶,也不站起来,却问:“茶哥,什么叫牛鬼蛇神?”
得茶一边咕嗜咕嗜喝水,一边回答:“鲸去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幻荒诞也。从出典看,所谓牛鬼蛇神一词,乃是杜牧用来歌颂李贺诗歌的瑰丽奇想的,不妨说是一种浪漫气息的比喻吧。“
“错了,牛鬼蛇神,泛指妖魔鬼怪,也就是形形色色的……你看看这个吧。”得放递过来一张报纸,是《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大字标题——《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得茶根本来不及看报纸,他已经被收音机里那个无比振奋的声音吸引住了:……
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有了政权,就有 了一切,没有政权,就丧失一切。因此,无产阶级在夺取政 权之后,无论有着怎样千头万绪的事,都永远不要忘记政权,不要忘记方向,不要失掉中心……?
得放看得茶开始认真听,连忙把音量调到最高处,嘉和正在洗脸,听到收音机里的大声音,拎着毛巾进来,眯着眼间:“怎么 啦?”
“爷爷你好好听听,我要回学校去了。”得茶拿起报纸就走,得放说:“我跟你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
嘉和茫然地跟着两个孙子走到天井,收音机的声音也一起跟着响到了天井:……
一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正在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社会主义中国兴起……
杭得茶正忙着推自行车,布朗从厕所里出来,一边系着裤子,一边拉住车后座:“说话不算数,讲好了今天夜里陪我谈天的。”
天井里没有灯,屋里光线射出来,只衬出得茶眼镜片上的闪闪反光。他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开始了!”堂弟得放跟着强调了一句,跳上了自行车的后座,转眼不见了。后面跟着手握锅铲的叶子,她心急慌忙地轻声喊着:“什么要紧事情,饭也不晓得吃了,布朗你快给他们送几个茶叶蛋去。”
布朗捧着几个茶叶蛋冲到门口,路灯下哪里还有这对兄弟的影子,倒是有一对老棋枪正在灯下酣战。初夏的夜晚,行人们大多到西湖边去了。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布朗想起了白天的故事,幽黑的夜里,他有些记不清那姑娘的容颜了。布朗慢慢地走到路灯下的棋谱前,蹲了下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吗?他想,开始就开始吧。
《茶人三部曲》
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四章
然后,夏天到了。那是一个人物和事件纷至沓来的夏天,一个陌生女子的修长的腿一脚踢开杭得茶屋门的夏天。
非常苗条的姑娘,身材可用“极好“来形容。头戴军帽,双肩削瘦,黄军装上扎皮带,胸部刻意挺起,连带眉眼五官都竖拔起来。黄毛丫头,文静而暴烈,如中国传统武侠小说中某些乖戾的武林女高手。个把月来的暴风骤雨,人们对此一族已刮目相看。不用提示,这些人很快就知道了腿的诸多用处——除了跳舞,踢球,跑步,行走,腿还可以这样发挥功能啊——像一根雨后的春笋,“唆“ 的一声,弹开了杭得茶书香小屋的木门。
她身后保缥似的站着一个身材适中的少年,浓眉大眼,眉间一德,略呈红色,鼻梁高挺,他也穿着一身旧军装,指着得茶,却对姑娘说:“就是他。”
这样的见面依然使得茶别扭,多年来,在爷爷熏陶下,他已经成为一个在生活习性上非常注意细节的人,他勉强克制着自己,说:“得放,你们找错人了吧。”
“没错,她要找的人就住在这里。”杭得放强调说。
这些天,杭得茶已经这样接待过好几批人了,他们都是来找吴坤的,说是革命战友。吴坤也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他本是上街买喜糖去的,还借了得茶的自行车,谁知就着了魔似的,跟着一群人进入了省委大院。那群人乱哄哄,吴坤看他们公说公婆说婆的,忍不住出来协调了几句,这就被他们抓住不放了,非要他加人核心小组不可。吴坤拎着一包喜糖说:“不行不行,我还得回去结婚呢。”一个家伙就叫:“先革命吧,革命完了我们给你举行盛大的婚礼!”吴坤又叫:“我的自行车还是借来的!”那群人哪里还容他说更多的,一把把他推进了人群。他只好把钥匙扔给一个他认都不认识的人,然后说:“骑上我的自行车,把我的喜糖带回去,告诉新娘子,一会儿我就回来。”这乃是他对这场即将举行的婚礼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两天以后白夜也没有等到她的新郎,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得茶去找了吴坤好几次,没有一次找到的。第三天白夜就准备走了,和得茶告别时倒蛮正常,好像婚没结成,她却更轻松了。杭得茶问她,要不要他带着她再去找一次新郎,白夜摇摇头笑说:“提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太不了解此人了。”她把他叫做“此人“,用词中已见轻慢。得茶连忙说:“你别生他的气,要知道他有多爱你,他是为你才到南方来的。”
白夜用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他,说:“不完全是吧。”见得茶那老实的样子,想了想才说,“你不知道,他在北方处境并不好。他原来是班伯赞历史学派的后起之秀,这一派受批后他就跟着倒霉了。他要不是分到这里来,这场运动,也会够他受的。“
得茶简直可以说是大吃一惊。在他的心目中,说吴坤是反历史学派的青年健将还差不多。他那副受到强烈刺激的神情,一定也让白夜吃惊了,她笑笑说:“新娘子揭新郎的老底,你不会给他贴大字报吧。”
得茶这才醒过来,见她一定要走,想送送她,她又摇头:“千万别送,我会爱上你的,我可是个大情种。”
“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他突然说,看上去他真是有点生气了。白夜仿佛无动于衷地笑笑,不再说话。得茶推着自行车,还是把白夜送到了汽车站。直到快上车的时候,一路无话的白夜才问:“生气了?”
得茶脸红了,他能够感觉出来,因为耳朵烫得厉害。他说:“我没生气,你不用对我也那样,那样是很痛苦的。”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她的面容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另一种严肃的神情从玩世不恭的表象中渗透出来了。
她的样子让得茶不安起来,他拉着她的行李包,说还是回去吧,他一定负责把吴坤给找回来。姑娘却使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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