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汉干巴巴地问:“蕉风是从这里带走的吗?”
嘉和说:“不要急,不要急,他们不过是翻了翻,没大弄。我刚刚从她那里来的,他们说是教职员工集体办学习班。被带走的人还有很多,蕉风自己把事情说说清楚就好了。“
杭汉坐都没有坐下来,就要向外走,说:“我现在就去说清楚。”
他碰到嘉和的薄薄的胸脯上。叶子拉住了他的袖子,说:“你明天再去吧。”杭汉看着这两位老人的眼睛,知道他们拉住他是对的。他现在根本就不能够露面。他一露面,就会被那些人抓进去的。
嘉和几乎半夜没睡,从昨天那些不速之客来翻过这里之后,他就开始整理家里的东西。
要说杭家的细软,这几十年来,也可以说是几乎荡然无存了。他们的生活和几十年前茶庄中的小伙计相比,也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了,嘉和觉得很踏实。直到昨日造反派们从这里带走了蕉风,他们才发现,原来还有那么多需要破的四旧啊。
左邻右舍都在热火朝天地毁物,院子里焦火烟气,纸灰满天飞,倒像是下了场黑雪。叶子不停地轻轻跺脚,对着嘉和发小火:你怎么还不烧啊!你怎么还不烧啊!可杭嘉和不是一个轻举妄动之人,他看着叶子,说了一句相当严厉的话:“又不是日本佬进城!”叶子就怔住了,眼泪流了出来。嘉和顿时心软下来,搂过了叶子,贴着她的脸,说:“别害怕,有我呢。”叶子看看丈夫,说:“我不是害怕,我是担心。”嘉和拍拍叶子的肩膀,说:“我去去就来,回来就办事。” 叶子说:“我真是担心。”嘉和就叹气说:“不要担心嘛,我们什么样的事情还没有经过?”
嘉和是想去一趟陈揖怀家,他在中学里教书,市面应该比他更灵一些。
陈揖怀住在离他家不算远的十五奎巷,还没走到他家客堂间,就听里面一片哗啦哗啦地卷纸轴的声音。进门一看,桌子上凳子上到处铺着名人字画。陈揖怀这个胖子,在这个初夏的一大早,已经忙得油头汗出。他关着门,开着日光灯,手里举着个老花镜,扑到东扑到西,舍不得这些一世珍藏的宝贝。见了嘉和,举起一张文人山水画,说:“嘉和,这张画还是上个月我专从苏州收得来的,说是文微明的真迹。我看着也不像是仿的,还想让你来过过眼,不料两个小祖宗就催死催活要我当四旧烧了。昨日已烧了半夜,你看看你看看那些东西——”
他用脚踢踢红木桌子底下的那只破脸盆,里面那些拆下来的画轴头子横七竖八的已经塞得满满,像一只批满了香烟屁股的烟灰缸。陈家夫人听了丈夫的牢骚,吓得一边趴在门隙上看,一边压低声音埋怨:“轻一点轻一点,当心人家听见。”
这边话音刚落,门就喷喷喷地响,陈家那两个晚辈——嘉和都认得,从小就抱过他们的,一个外孙,一个孙子,臂上套着个章,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打上门来了。爷爷外公地叫得一个响,陈揖怀看看老友,无可奈何地说:“来了,破四旧的来了!”
说着就去开门,虽然心乱如麻,脸上还露着笑,说:“我和你奶奶外婆都准备了一夜,全部都在这里了。”
那两个小将叉着腰,见了嘉和也当没见着,连个头也不点,仿佛一夜间他们已经高不可攀,只用脚踢踢那堆旧纸,说:“都在这里了吗?”
“都在这里了,都在这里了,不相信你们自己再去查查。”陈夫人连忙搭腔。看看嘉和在一旁不语的样子,又连忙解释说;“揖怀学校里的红卫兵原来说了,要到家里来抄这些四旧的,还是看在孙子外孙的面上,让我们自己处理了,两个孩子回学校也好交代。”
陈揖怀抖开了那张古画,走到院子里,只听哗啦一声,自己就扯开了画轴,扔给那两个孩子,说:“烧吧。”
听着这嘶啦的一声,嘉和的心都拎了起来,手按在胸口,一时就说不出话来。探出头去看,见那两个小祖宗正蹲着,一人一把刀,对开劈剖那些圆鼓鼓的画轴,一边海海地叫着,说:“劈了通通当柴烧,废物利用,通通烧掉!”陈夫人站在旁边,一边抖着脚,一边点着头,连声说:“通通烧掉,通通烧掉!”
杭嘉和原是来寻求支持的,看到此处情状,竟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什么也不想说了,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声“你们忙你们忙“,就往外走去。刚刚走到门日,就见揖怀赶了上来,拉住嘉和问:“嘉和,你说,这个运动还要搞多久?会不会和五七年一样?“
五七年陈揖怀也是差点做了右派的,提及往事依然心有余悸。
嘉和无法回答陈揖怀的问题。他一生,也可谓是历经人世沧桑了,但他还是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他只预感,正如那些红卫兵高喊的一样,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它会走向哪里,会把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挟向何方,谁都不知道啊。
正相对无言说不出话呢,只听陈师母就在巷口那边叫:“揖怀,揖怀,革命小将到我们家里来了!”
两只残手就突然拉紧,陈揖怀紧张地说:“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来抄家了。我晓得她们是要来的,我晓得她们是要来的,幸亏昨日烧掉一些。“
嘉和只好说:“女中的学生,姑娘儿,怎么闹也闹不过得放他们的,你随她们去吧。日本佬手里都过来了。“
这句话对陈揖怀显然是个很大安慰,他松了手,说:“等这阵子过去我再来找你,你自己也当心。”两人这才告别。那胖子也不敢慢吞吞走,跑着回去,一边还叫着“来了,来了……”嘉和站在那里,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转弯处。
嘉和回到家中,才发现四旧这个东西,也不是那么容易根除的。这些年来,尽管他身处寒舍,清心寡欲,可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四旧的蛛丝马迹。
首当其冲的就是蕉风的那双高跟皮鞋。
叶子拿着一根棍子在床底下捞的时候,只是想检查一下床底下会不会藏着什么四旧,没想到果然就捞出了一双皮鞋。她顺手拎出那双鞋子的时候,还无法断定它究竟算不算是四旧。她把它提在手里,就问刚刚下山来的盼儿,说:“你看看,造反派能容得下这双鞋子的跟吗?”
盼儿接过来一看,大惊失色,画着十字轻声呼道:“主啊,这不是那年黄姨从英国带回来的皮鞋吗?蕉风脚胖,又嫌它跟太高,一次也没穿过。那时还说要送给我呢。我一个当教师的,为人师表,哪能要这个,没想到你们一直把它放在床底下。“
“照你这么说来,这双鞋就是四旧了?”两个胆小的女人,大眼瞪小眼,相互感染着心中越来越浓的恐惧,然后几乎同时发出一个声音:“扔了!”
叶子把这双高跟皮鞋递给了盼儿,盼儿走到门口,打开门缝看了一会儿就回过头来说:“我不常来,这会儿拎双皮鞋出去,人家会盯住我的。”这么说着,就把皮鞋递给了叶子。
叶子想了想,用一张旧报纸包着鞋就出了门,没过两分钟,就大惊失色地夹着皮鞋跑了回来,说:“不行,门口正在开批斗会呢,斗的是巷口粮站的老蔡,说是反动军官,这鞋扔不出去。”
“你回来的时候,后面有没有人跟着?” 盼儿又问。
叶子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一把把皮鞋扔进床底,说:“不知道,根本就没敢往后面看。”
嘉和想了想,薄薄的大手掌就握成了拳头,说:“唉,不就是一双高跟皮鞋嘛,把它砸了不就完事。”说着蹲下,又用扫帚柄把那双皮鞋弄了出来,一边说:“拿刀来。”
杭家人原本是连鸡都不敢杀的。从前这类事情,自有下人去做。以后没了下人,总还有小撮着跟着帮忙,再后来就是邻居朋友帮忙,所以家里除了一把切菜刀,哪里还有什么利器。此刻,叶子从厨房里取了菜刀来,嘉和接过,就地对着那高跟一阵猛砍。叶子一迭声地喊道:“小心手指头,小心手指头。”突然想到当年嘉和自己砍自己手指的事情,立刻就嘤住了声音。
他们都小看了这双英国进口高跟鞋。嘉和怎么砍,那鞋跟也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叶子这就急了,说了一声“你不对,还是我来“,接过那刀来继续砍。这一刀下去不要紧,高跟鞋索性一个大反弹,一下子蹦到五斗橱上,砸破了一只茶杯,又掉到地上。盼儿不由尖叫一声说:“不得了,千万别砸了伟人像,我们学校一个一年级小学生昨日还被公安局抓走了,说是拿伟人像当了手纸呢。”
嘉和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倒不是担心伟人像,五斗橱上共放着两件要命的东西,都是从花木深房里取出来的:一是那把无价之宝的曼生壶,一是那只天目盏。好在这两样宝贝还在,他就又伸出手去说:“还是我来吧。”
盼儿却接过了刀,一边画着十字,念叨着上帝,一边避着刀锋,颤抖着声音说:“还是我来试试,还是我来试试!”
眼看着这双该死的高跟鞋,在杭家几个人的轮番打击下,已经被砍得面目全非,白色的鞋皮下面灰色的鞋跟坯也露了出来,但鞋跟与鞋面之间的联系,却依旧令人惊奇地牢不可破。嘉和束手无策地坐在床边,盯着那双被按在地上负隅顽抗的高跟鞋。生平他曾杀过一次鸭,用力过猛,鸭头都断了,挂在脖子上就是不往下掉。鸭子带着这截断了的头颈,疯狂地在院中瞎跑,最后跑到他的眼前,用一种人一般绝望的眼神看着他,很久,一头栽下死去。此刻,他突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这双皮鞋是有眼睛的,那么它会用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们呢?
他不愿意再这样对待这双高跟鞋了。他觉得,如果再这样砍下去,这双鞋跟会睁开一双断头鸭子一样绝望的眼睛。他一声不响地捧着那双用报纸包着的鞋子,送到了门口的垃圾箱旁。垃圾箱里很脏,他的手伸了好几次,也放不下那双白色的美丽的鞋。最后两眼一闭,撒手悬崖一般地一扔,放在箱盖上,掉头就回来。
没想到,才一顿饭的工夫,这双皮鞋又顽强地回来了。
嘉和长叹了一口气,说:“看来物与人一样,也是各有各命的。随它去吧。“他说完这句话后,朝叶子看看,老夫老妻,都是心领神会的了。她就拿出一只纸盒,把皮鞋放了进去,重新推到床底下了。在座的几个人,这才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杭家这几十年来,慎独为本,这才保着一派平静。嘉和老了,一切狂风暴雨的事物,都不再适应他那颗激情已经预支殆尽的心了。
他转身取过了那把曼生壶,对盼儿说:“这把壶,原本就是你交给我的,我想来想去,还是从禅房里拿了出来,重新还给你吧。”
盼儿的脸突然就红了起来。她因生着肺病,已经在龙井山中独居二十年了,以后病好了,她也不想再下山。那里的空气好,茶园中养着她这么一个人,先是做代课老师,以后日子长了就转了正,她也就安安心心在那里呆着。她没想到,父亲这一次叫她下山,竟然是为了这一把壶。这么愣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喉咙就塞住了。嘉和也摇摇手,不让她说,却对杭汉他们说:“山上人少,这东西易碎,还是她留着省心。”
嘉和又指着那天目盏说:“还有这只兔毫盏,是个据过的,我想想总不见得也当四旧了吧。什么时候方越回来,送给他。方越干了烧窑这一行,收了这个我也放心。这几样东西分掉,我手头要藏的东西,现在也就只有项圣漠的《琴泉图》了。不要说它是四旧,哪怕它是八旧十旧一百旧,我也不能毁了它的。“
杭家人都知道这张画的珍贵:当年执儿张在茶楼为嘉和助棋,被日本佬打死,咽气前还不忘记告诉嘉和此画的下落,从此嘉和就把它当了性命来看的,他说这番话,大家也不觉得奇怪。只是不知道这种时候,这幅画又能藏到什么地方去。
嘉和却说,他已经想好了,放到得茶的学校去。放在他那里,不会出事的。
“其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随便了吧。”
他的那只断了一根手指的手掌,在空中轻轻地划过了一条弧线,杭汉看得心都惊起来了。
这就是少少许胜多多许,万千话语,尽在不言中了。屋里小,家具就显多,摆得一屋子黑压压的,又兼黄昏未开灯,外面的沸腾声仿佛就远了。一家老小默默地围在一起,茶饭无心,闷声不语,只想那么久久地呆下去。
猛听到外面一个尖嗓子叫了起来:“杭家门里——”叶子吓得跳了起来,才听到下一句——”电话——”
两老就争着要出去接电话,一开门,来彩就挤进门来,压着嗓子耳语:“杭先生抗师母,清河坊游街,我看到你们家方越戴着高帽子也在里面呢!”
一家人顿时就被冷冻在这个消息里了。
来彩顾不上杭家人的表情,一边说:“别告诉人家是我通报你们的。”一边开了门走,在门外还没忘记喊:“革命群众都记牢,我们羊坝头从现在开始不叫羊坝头,叫硬骨头巷了!革命群众都记牢……”
《茶人三部曲》
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六章
右派分子杭方越,在革命群众眼里是死老虎,扔在浙南龙泉山中烧窑,眼不见为净。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那怪谁?这是个命既大而又苦的人,从小颠沛流离,日本佬枪炮下几次死里逃生,绝处总有贵人相助。自幼受了杭家人熏陶,就成了一个不太有政治头脑的憨子。既然憨了,就憨到底吧,却又到底还有血缘里的那份聪明,一大半用在业务上了,一小半张开眼睛东张西望,就用到了不该用的地方上。在美院学的工艺美术这一行,刚刚工作,五七年大鸣大放,他提了条意见,说解放后人民生活不注意审美趣味,烧的一些瓷器过于粗糙,还不如明清时期的一些民窑瓷器精致,结果一总结,变成新中国的共产党还不如三百年前的皇帝会当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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